徐老将军受贺将军所托,设法保下了贺衍。
许是因为贺家的过往太惨痛,贺衍自知晓自己的身世后,性子越发孤冷,他久经沙场一身杀伐之气,容貌虽是英俊清朗,对外却不苟言笑,是杀伐果断的贺大将军,但只要他视线所及之处有虞霜的身影,他眼中的戾气会很快消弭。
他曾经不爱笑,第一次在虞霜面前尝试用笑容缓解气氛时,还显得很是僵硬不自在。
如今多年夫妻,他早已学会在虞霜面前自然且轻松地露出笑容,但这份笑容只属于他的妻子。
虞霜心里微松,她点了点头:“嗯,我进去了。”
贺衍看着虞霜踏进小院,他在外面守着。
温然早已在厢房等候多时,虞霜进来后,赵宴去了隔壁的屋子等她,给她和虞霜单独说话的空间。
宫宴遥遥一见,温然已有多日不曾见到虞霜。
此刻二人一人站在屋中,一人站在门前,看着彼此,谁也没有主动开口说话。
时间一点点流逝,温然看出了虞霜的踌躇不前,她主动往前一迈,她刚刚踏出一步,虞霜便朝着她走过来了。
距离越近,温然越发觉得虞霜的容貌和柳姨娘很像,但她们给人的感觉不同,柳姨娘娇弱,而虞霜显得更坚韧果敢。
只是再果敢的人,也会有犹豫不前的时候。
虞霜想要低身行礼,温然毫不迟疑地扶住她的手臂:“虞大夫,你应当知道我的来意,我不需要你如此,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你……和我的生母是什么关系?”
多日来的困惑,当真问出口后,温然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
虞霜轻呼一口气,她抬眸看向温然,短暂的沉默后,她启唇道:“我……我就是简月。”
一问一答,如此简单,中间却隔了十七年的时光。
温然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其实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
她的母亲没有坠崖身亡,这本就是一件好事,只是她不明白……
“那这么多年,你为何都不曾回来看我一眼?你是,不想要我吗?”
温然最后一句话问得有些小心翼翼,温秉丞曾将她丢在云安村多年,给予她的亲情少得可怜,她不确信虞霜对她的态度是怎样的。
她很清楚,她的心底还是希望她的母亲当真如宁姨所说,是爱着她的。
虞霜闻言,心口一痛,她立刻摇头:“不是,我不是不想要你,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 我忘记了你的存在。”虞霜轻声道,她还是决定隐瞒温秉丞害她性命之事,温然毕竟在温府生活了那么久,她怕这样的事实说出来,会让温然受伤。
她没有给过温然一丝爱意,不能再给她带来痛苦。
虞霜将温秉丞害她一事抹去,只说她当年不小心失足落崖,被义父救起后却记忆全失,直到在越州见到温然,许是因为她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她想起了一些零碎的片段,后来在云安村中,她从宁语口中证实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在宫宴前恢复所有记忆的,但我不知该如何与你说起这些,也怕你不能接受……我不会强迫你认我,你若觉得难以接受,便当今日什么都没发生,日后我也绝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不用为难,不必勉强自己……”
虞霜还欲再说,她眼中含泪,眼前模糊一片,她难以看清温然的表情,她看不清那是厌恶还是不解亦或震惊……
直到有人轻轻抱住了她,打断了她的话:“您并非是故意舍弃我,我又如何能怪您?我若当真心存埋怨,今日就不会来此了。
“我知道的,宁姨说过,当年您我为了生我,差点丢了一条命,您能活下来,我该感谢上苍,让我能再见到您。
“阿娘,我怎么会怨您呢?”
温然先前一直不解,虞霜为何没有主动来告诉她真相。
如今她方才明白,她在犹豫踌躇时,虞霜也在彷徨犹豫,虞霜怕这样的真相会伤害到她,孰不知她心中有多庆幸她的母亲还活着。
去岁与宁姨分别时,宁姨特意叮嘱她,让她凡是往好的方面去想,她如今才明白这话的用意。
“你,你唤我什么?”虞霜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觉得眼前的景象像是一场梦,她想过温然会怨怪斥责她,想过温然冷漠离去……唯独没有想到温然会像现在这样轻轻抱住她,唤她阿娘。
温然松开怀抱,她双目泪光盈盈地看向虞霜,声音哽咽地唤道:“阿娘,你是我的阿娘,对吗?”
虞霜眼中的泪夺眶而出,她抬手缓慢地抚上温然的脸颊,触碰得小心翼翼,生怕引起温然的一点不适。
温然没有向后躲避一步。
虞霜帮她擦泪,她用力点头:“是,我是你的阿娘,小,小然……我可以这么唤你吗?”
“当然可以,这是阿娘给我取的名字,我一直记着呢。”温然笑着哭道。
虞霜终于确信眼前一切是真实的,她想止住泪,但好像怎么也止不住:“小然,我以为,我以为你会……明明都是我的错,我怎么可以把你抛下那么多年,怎么可以这么多年对你不闻不问……”
虞霜情绪渐渐失控,温然其实也一直在压着情绪,到最后也不知是谁在安慰谁,但好在彼此的情绪都逐渐缓和下来。
“这些年你父亲待你如何?你过得可好?”虞霜问道。
这样的问题宁语也问过,温然不觉得将过去那些事情说出来有什么意义,她如今过得很好,这就足够了。
“父亲待我不错,上次宫宴,父亲是不是认出您了?阿娘打算怎么办?”
若是简月没死,她和温秉丞就还是名义上的夫妻。
但虞霜现在已经和贺衍成婚了,是绝不可能再会回到温府的,温然也不希望虞霜和温秉丞再有什么瓜葛。
“我暂时还不想公开身份,但若你想……”
“不要紧的,阿娘若不想公开身份,就不公开,我会帮着您瞒着父亲那边。”温然很快许诺道。
虞霜表情迟疑了一瞬,温然如此果断,像是丝毫不觉得瞒住她父亲有什么可为难的,她口中那句“父亲待我不错”就显得越发可疑。
虞霜这些日子也查到不少事情,比如之前温秉丞因为秦家提拔他的恩情,让温然和秦家那个纨绔公子哥定亲,再比如温秉丞有意将温然送去五皇子后院的事……这些事情,绝沾不上一个“好”字。
她瞒着不想让温然知道温秉丞害她的事,而温然同样也在瞒着她什么。
虞霜不想逼问,她有自己的法子,能够查到这些年温然在温府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温府那么多奴仆,总不见得个个口风都很严。
“如今你在宫中,我不便进宫多去看你……”
“没事的,我知道阿娘在哪里,过得很好,这就足够了,我们总有再相见的机会,时日那么长呢。”
温然如今看待事情的角度比之前乐观了许多,她不再将事情朝着最坏处去想。
虞霜见她如此,心中安心许多。
她一直怕赵宴改换身份后,会给温然带来压力,但如今看来,她担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赵宴应当待她很好,这就足够了。
至于其他的事情,她会去解决。
温秉丞若一直挡着她女儿的道,她不介意让他神不知鬼不觉送了一条命。
做与不做,不过是在她一念之间。
她跟着义父学医多年,并不止只是学会了救人。
温然说了些她在云安村的生活,至于在温府的生活她尽量挑着些轻松的事情来说,而虞霜也将她当年被救起后的经历详细说了出来——
虞霜坠水前就懂一些医术,后来她被义父救起,就一直跟在义父身边学医游历,直至义父病故,她才选择留在边关长居,有一次贺衍在战场上重伤,军中医士束手无策,贺衍身边的将士打听到她医术高超,便请了她前去军营为贺衍医治……
虞霜与贺衍初识是在八年前,而两人成婚却是在三年前,中间隔了五年的时间,温然想也知道他们之间定是发生了很多事情。
虞霜生下温然之后就再不能生育,义父故去后,她本是打算终身一人,偏贺衍强硬又不讲道理地闯进了她的生活,怎么赶也赶不走……
长辈之间的过往自是不好随便过问,温然知道贺衍尊重且爱护虞霜,她便放心了。
“我之前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我来得匆忙没有带上,你若愿意,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取?”虞霜试探问道,她不免还是有些小心谨慎。
温然弯起眉眼笑道:“阿娘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可以现在告诉我吗?”
“我住的地方离这不远,你和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虞霜说着,试探去握温然的手,温然主动往前握住了她的手,虞霜的手心很温暖,和母亲手牵手地往外走,这还是温然第一次这么做。
她从前多被动行事,被逼到极致方才主动出击,但如今不同,她开始愿意尝试主动跨出一步,主动去亲近她想要亲近的人,而非等在原地,等着别人走到她身边。
她变得更加有底气,更加像是当年云安村中那个肆意玩闹勇敢向前的小姑娘。
虞霜没走院子正门,有人去通知了赵宴和贺衍。
虞霜带着温然走院子的偏门,那里能更快走到她和贺衍的住处,院内闲杂人等早已被清了出去,虞霜一路带着温然进了里屋,从妆奁盒里取出来一个红色的小锦盒。
她打开锦盒,里面放着的一枚羊脂白玉做成的平安锁,锁的背面小小刻了一个然字.
“这是我亲自刻的,可能刻得不太好……”
“哪里不好了,我很喜欢,”温然接过那枚平安锁,她仔细看了看,眼里流露出喜爱之色,她背过身子道:“阿娘帮我戴上好不好?”
虞霜眨了眨眼,她拼命忍住泪,想着今日不能再哭了,她接过平安锁,细心地帮温然戴上。
温然将平安玉放到衣领下,白玉触体冰凉,但很快生温,渐渐贴合她的体温。
虞霜心中颇多感慨,最后只化为在温然侧脸上轻柔的抚摸:“其实当初我也让人做了一枚平安玉锁,只是我还没拿到那没平安锁,便……”
“阿娘,我们不念过去了,好吗?能失而复得,本就是幸事,应该高兴。”
虞霜笑着叹道:“是啊,应该高兴,是我情绪太激动了,惹得你也哭了那么久,眼睛都红了……”
虞霜还在说着,外面却有人走了过来,他站在门口朝内道:“霜儿,你现在能过去看看母亲吗?”
贺衍口中的母亲自然是指徐老夫人。
虞霜一听他所言,便知是徐老夫人又犯病了,她心中虽不舍温然,但也不能不顾徐老夫人。
“若是太孙妃愿意,一起过去也可以。”
贺衍知道她们母女刚刚相认,骤然分离定是不舍,且依义父的意思,还是要让赵宴知道那件事,这样也好让整个徐家脱离争储的纷争。
贺衍如此说,虞霜看向温然,温然点了点头。
他们一起过去徐老夫人的院子,一进院子,便能听见徐老夫人哀哭的声音,徐老夫人的情绪似乎很激动。
寿宴上,温然见过徐老夫人,她那时看起来很正常,只是并未长时间露面,只出现了一刻多钟,就先回了内院休息,如今看来怕是有缘由。
温然和虞霜一起进了屋子,丫鬟正在制止徐老夫人靠近任何利器,徐老夫人凄然泪下满目哀恸,鬓发已经散乱,她看着徐越山,一遍遍地质问他:“是他们害死我的女儿,你为什么来得那么迟!为什么没有保护好我的月儿!我要那些人偿命,我要他们偿命!我明明已经将银钱都给了他们,他们为什么还要杀了我的月儿,为什么……”
徐越山被妻子凄然质问着,他一言不发,目光悲痛无比。
虞霜几步上前,她抽出银针,极快地刺进穴道,徐老夫人双目涣散,很快昏迷了过去。
屋内霎时安静下来,徐越山却久久没有动作。
贺衍上前道:“父亲,先让母亲好好休息,今日寿宴您也累了……”
徐越山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他转身往外走,背影显得苍老孤寂。
人人都知他徐越山战功卓著,是建元帝的左膀右臂,可谁也不知道,这些年他有多痛苦,他面对妻子的质问,一句反驳也说不出。
是他去得太迟了,没能及时救下他们的女儿……
虞霜和丫鬟一起照顾着徐老夫人睡下,她叮嘱了丫鬟一些事情,临走前将散落在地上的几张纸团捡了起来一并带走。
温然与她出了这间院子,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刚才屋中发生的一切出乎她的意料,尤其是徐老夫人那句“他们害死我的女儿”,徐贤妃明明好好活着,徐老夫人何出此言?
“是在想老夫人刚刚的话吗?”虞霜问道。
温然点了点头:“徐老夫人口中的月儿,是指贤妃娘娘吗?”
“是也不是,”虞霜摇了摇头,她轻叹一声道,“老夫人口中的月儿是指她与徐将军唯一的孩子徐珠月,真正的徐珠月早在三十年前就死了,现在宫中那位,是徐将军收养的义女。”
天下纷争乱起时,徐越山一直跟在建元帝身边征战四方,他将妻女留在乡下,派人保护,直到天下初定,邺朝建立之时,徐越山才派人去接徐家母女进京。
只是进京途中出了意外,徐家母女遇到一伙劫匪,那劫匪抢劫财银,还欲行不轨之事,徐珠月为了保护母亲,替母亲挡了一刀,徐越山带人赶到时,只救下了徐老夫人。
徐老夫人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在自己面前惨死,而她无能为力,她几欲寻死,徐越山多次阻拦,却也知这不是长久之计。
他刚刚失去女儿,绝不能再失去妻子,于是他在回京途中寻了一个跟徐珠月长相有些相似的孤女,徐老夫人思女心切,果真将那孤女错让成徐珠月,她抹去了徐珠月已经死去这个事实。
“前些年还好,但最近几年,五皇子和六皇子为了争储斗得越发……徐将军为了避嫌,甚少再让老夫人进宫看望徐贤妃,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老夫人又渐渐想起了那段记忆,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就会像刚刚那样想要用利器伤人。”
她许是用利器想要保护年幼的女儿,但徐珠月早就不在人世间了,那些质问的话,伤人又伤己。
“那这个是……”温然看向虞霜手中的纸团。
虞霜闻言,展开其中一个纸团给她看:“我们也不知这是什么,老夫人有时会画这样的图案,看得久了就会像刚刚那样。”
虞霜展开的纸团上绘着一个有些奇异的图案,像是被框在方框里的一只虎。
温然蹙眉,她莫名觉得这图案熟悉,像是在何处见过,她下意识道:“可以把这个纸团给我吗?”
“怎么,这图案有什么特殊吗?”
温然摇了摇头:“我也说不出来,我想带回去再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