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巡生眉宇微蹙,扯下斗篷回身披在束茗的身上。
侍女递来手炉,蔚巡生转手就给了束茗:“拿着热乎。”
春生阁里的侍女见世子如此待见束茗,心里立即对束茗有了几分尊重,心里默记下次准备世子的东西要准备两个。
束茗手上拿着手炉,就觉得手不冷了。
蔚巡生伸手,轻轻地揽着她的后背,带着她往前走:“母亲叫你站规矩了?”
束茗撇撇嘴:“嗯。”
“怎么难为你的?”蔚巡生问。
“就蹲了一会,举了一会茶盏。”束茗一五一十回答。
“是我思虑不周。”蔚巡生道,“下次我会与母亲说的。”
“别说了吧,”束茗抿了抿嘴,“私自跟你出去确实是我不对,我下次不这样就行了。”
蔚巡生没想到她还有这么单纯的一面,缓缓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束茗抬眸看向蔚巡生:“什么意思?”
蔚巡生轻咳一声,回道:“这是《左传》里的一句话,意思是,若是母亲诚心难为你,无论你做什么,她都会找到借口惩罚你的。这与你跟不跟我出去,没太大关系。”
“哦……原来是这样。”束茗表示受教了,“可母亲为什么要为难我呢?”
蔚巡生看她仰着小脸,一脸疑惑的模样,可爱极了,忍不住在她脸上捏了一下:“因为母亲没办法惩罚我啊!她只能惩戒我身边的人,让我行为有所收敛。”
“……”束茗低头,“好不讲道理……”
“是的,我一开始不就说了,”蔚巡生挑眉,“这里就是这么一个不讲道理的地方。明明是我做了错事,却要旁人承担。”
“可不管怎么说,今天谢谢你。”束茗抬头,“我知道,你不能亲自出面去驳母亲的面子。如果你亲自去把我救出来,下次母亲会罚我罚得更狠。她会觉得你娶了媳妇忘了娘……”
“噗……”蔚巡生笑了,“哪里学的话?”
束茗不好意思回道:“我们那里都这么说。说男人都是娶了媳妇忘了娘,所以婆母会嫉妒、会难为儿媳。”
“这么说,倒也没错。”蔚巡生见她知道她的用意,倍感欣慰,“也不枉我‘围魏救赵’。”
“‘围魏救赵’是什么意思?”束茗对他讲的文绉绉的话很感兴趣。
“嗯……这句话是出自一个名叫《三国》的话本子,”蔚巡生解释,“意思是,袭击魏国,救赵国。”
束茗细细想了想,恍然大悟:“哦,就是你其实只是想救我不站规矩,却用了另一套说辞,让母亲不追究我跟你出府这件事了。”
“孺子可教也。”蔚巡生点头。
他口里接二连三蹦出她听不懂的句子,束茗郁闷了:“这又是什么?”
“出自于《史记·留侯世家》,是我在称赞你。”蔚巡生道,“说你,聪慧,一点就透。”
束茗心里暗想:这就是读书人说的话?既简洁,又有深意?
“你今天有什么事要做?”蔚巡生见她发呆,问她。
“不知道。”束茗摇头,“母亲没有给我安排事情。”
“一会用完饭,跟我去一个地方吧?”
蔚巡生把束茗手上的手炉拿了过来,牵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往前走。
“啊?”束茗忙道,“我不出府!”
“不出府,就在府里。”蔚巡生忍不住想笑。
*
回屋子蔚巡生就喝了一碗苦药,但自从上次束茗给他拿了一些蜜枣来,他便不再怕吃药了。
束茗觉得,即便是男子汉也可以示弱。怕苦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怕,所有人都怕。
以前蔚巡生为了面子,不能表现出自己怕苦,他只能一脸不悦地拖着,心思谁也猜不透。
可束茗一来,他就有人哄着吃药了。
蔚巡生好好吃药,整个春生阁的伺候的侍女们都松了好大一口气。
不少人心里已经开始隐隐觉得这个冲喜来的盲女或许就是世子爷的福星也说不定。
早膳之后,如意给束茗换了一身稍微轻便的衣裳。
蔚巡生带着束茗走了好远的长廊,穿过了两个花园,转了许多弯,最后来到一处庭院。
这房子建得有趣,四面透风,像是个特别大的亭子。
蔚巡生引着束茗进了亭子,束茗隐约能看见里面摆了三张矮桌,三张席子。正上坐的位置,摆了一张桌子,与一个跟屏风差不多大的白乎乎的东西。
蔚巡生拉着她,带她入座。
束茗惊觉这座位地方居然是热乎乎的。
“嗯?暖和的?”束茗看向蔚巡生。
“嗯,”蔚巡生点头,“下面有炕,烧着火。”
“这屋子结构可真奇怪,明明四面透风,地面下面却有炕。”束茗望了望四周,明晃晃的。
蔚巡生解释道:“这里本不是这样。下面有火炕,也是因为我身子弱的原因。”
“嗯?”束茗没听懂。
蔚巡生继续道:“这是书塾。四面透风,风吹日晒,本就是艰苦。象征着读书艰辛,非一日可成。所有的私家书塾都修会成这样。这样可以让那些金尊玉贵的公子少爷们体会读书人的艰辛。磨练富家子弟的性子。”
“这是……书塾?!”
束茗惊讶地再次打量四周,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地方,也是她从来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她看着蔚巡生自顾自地走向堂上那展白色的“屏风”前,拿起毛笔,大笔一挥,写下了五个字。
蔚巡生。
束茗。
那每一个字都比人脸大。
“看不清,可以走近点看。”蔚巡生道。
束茗立即站起身,走向屏风,大约有一步远的距离时候,她停了下来:“我看得清轮廓了。”
蔚巡生指着上面的字道:“这是我的名字。这是你的名字。”
束茗虽然看不清,但是眼睛还是不自觉地去寻找蔚巡生的手。
她目光跟着他的手,往后游走,止不住内心的激动,走上去摸了又摸。
蔚巡生绕到她的身后,把她环在怀里,拿起她的手,把她的手放在“蔚”上,带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认:“蔚、巡、生。束、茗。这是蔚,这是巡,这是生。蔚巡生,这是我的名字。下面这两个字,这是束,这是茗,束茗,这是你的名字。”
“蔚巡生……”束茗手不自觉地一个一个指着念了一遍,又指向自己的名字,“束茗……”
蔚巡生低头看着她。
束茗念了了好多遍,看了好多遍,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她带着哭腔道:“这是你的名字,蔚巡生。你的名字是这样写的。”
“是。”蔚巡生点头。
“这是我的名字,束茗。我的名字是这样的写的!”束茗眨了一下眼睛,眼泪成串地落了下来。
“是。”蔚巡生看着她喜极而泣,微笑不自觉地挂在唇弯。
“我认识你的名字,也认识我的名字了。”束茗擦了擦眼睛,觉得不可思议。
蔚巡生道:“这样是记不住的。识字需要过手过脑过眼。”
“什么意思?”束茗看向蔚巡生。
蔚巡生把她引到书桌前,撩起自己的衣袖,从桌上拿起一块长长厚重的物件,教她:“这是镇纸,写字的时候,压在纸的上方,防止纸跑位的东西。”
蔚巡生把镇纸递到束茗的手里,教她一只手压住纸的下方,另一只手拿着镇纸从下往上刷:“这样,纸就压好了。”
随后蔚巡生从桌上拿起砚台,告诉她:“这是砚台,是用来磨墨的。”
束茗好奇地去摸,发觉砚台的中间有一块平滑的地方。
蔚巡生又拿出一根墨,递给束茗:“这是墨,在砚台里面倒点水,用这个墨在砚台里面磨一磨,就出墨汁,可以写字了。”
蔚巡生往砚台里面倒了些水,用墨磨了磨,磨出墨来,才拿起毛笔,放在束茗的手中:“这是笔。写字就用这个写。”
蔚巡生换了个位置,坐在束茗身后,把束茗抱在怀里,教束茗拿好笔,握着她的手,在纸上写下一个特别大的“生”字。
束茗能感受到蔚巡生的手很有力度,每一笔,手臂、手腕与手指都在用力。
“这个是‘生’字,比划最少,最好写。”蔚巡生松了手,道,“你自己试试。”
若是在这样一个距离,写一个巴掌大的字,她还是能勉强看清楚的。
这是束茗第一次拿笔,她没有经过训练,连握笔的姿势都做不好。
下笔的时候笔到处跑,她歪歪扭扭地写了“生”。
不,不能说写,只能说是照着画了一个“生”字。
第20章 惊变
蔚巡生写的字就在边上,笔锋凌厉,字体结构完美。
与她画的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就跟他与她本来的身份一样。
束茗觉得自己不配,抿了抿嘴,道:“我写不好。”
蔚巡生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四岁就开蒙了,虽然身体不好,学究的课也不经常上,但拿笔也有十多年了,你今天才拿笔,怎么可能赶得上我?”
潮湿的口气熏在束茗的耳朵上,让她浑身一酥,说话也变得支支吾吾起来:“我……我没想跟你比。”
“你不想识字?”
蔚巡生向后仰了仰身子,好像要走。
束茗连忙回头,解释:“不是……我……”
她的唇似是不小心碰到了什么温暖柔软的东西,吓得她往后一列,忘记了要说的话。
蔚巡生双手撑在身后,身子微微后仰,似笑非笑地望着束茗:“这么主动?”
“什么……”束茗丢了笔,捂住了嘴,呜呜道,“不是,我不是故意的。你为什么离我那么近啊……我、我没想……”
越解释束茗的耳根越热,越解释越不知道应该解释什么。
听他这话,刚才好像是亲上他了?
亲到哪里了?
是……嘴巴吗?
那种温热、潮湿、柔软的触感……是他的嘴巴吧?
蔚巡生伸手,束茗吓得连滚带爬的从他怀里站起来,直往后退:“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蔚巡生跟着站起来,快走两步拉住她:“别再退了,后面是桌子。”
“我真的没想占你便宜……”束茗只在乎自己解释,她根本解释不清楚,急得眼睛又红了一圈。
蔚巡生觉得她有趣得很,一点点小事都可以让她泪眼朦胧。
“我也没说不让你占,”蔚巡生把她拉回来,“你跑什么。”
束茗:“……”
“都成亲了,亲一下也不打紧。”蔚巡生微笑望着她,“我不介意。”
我介意!
束茗只敢在心里喊。
眼看着束茗的脸红得宛如烧红的煤炭,蔚巡生轻轻一笑,便不再逗她,只是认真地问道:“你想读书识字吗?”
“我看不见……”
束茗很想,可她有眼疾。
“这不是能看见吗?”蔚巡生指着讲板上的字,“只不过是要写得大些,墨要磨得浓些。”
“太浪费纸墨了。”
束茗知道,文房四宝不是她们这些人买得起的。
“我缺银子?”蔚巡生眯着眼,“你只说你想学还是不想。”
“……”
束茗哪里经得起这样的诱惑,如果她学会了读书识字,她就可以自己看书学习了。离远了看不见,离近点,总能看见的吧?
“想学……”束茗低下头。
蔚巡生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为什么老低着头?”
束茗被迫抬头,望着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蔚巡生拖着她的下巴,盯着她红润的唇。
方才只是一瞬,还没有尝真切,似乎她嘴里,有一股甜甜的味道。
她的唇饱满的像一颗红樱桃,让他忍不住想要咬下去。
微风骤起,蔚巡生下意识地把她搂在怀里,拉起衣袖,帮她避风。
束茗把头埋在蔚巡生的怀里,听着他心脏越跳越快。
总感觉他身上的温度越来越高。
他很紧张?
束茗抬头去看蔚巡生,他白净的脸上有一抹红,那是他的唇吧?
方才,无意间碰到的,是那里吗?
她注意到蔚巡生也在盯着他,这是第一次他们脸离得这么近。
他的轮廓看得更加清楚了。
他真好看啊。
好看得不像是凡间俗物一般。
她何德何能,能拥有这样的人呢?
这样天神一般的人,就应该待在云端,不应该落入凡尘的……
他为什么离她越来越近了?
他……
他难不成是想……
束茗下意识地抿紧了唇,心里小鹿直跳,心脏跳跃的轰鸣声,甚至盖过了一切。
如果是他。
如果是这样温柔体贴的他,她应该是可以接受的吧?
束茗有点开始期待,他们以后细水绵长。
忽然,蔚巡生松了手,推了她一把,转过身去,捂着嘴使劲地咳了起来。
束茗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凑过去,抚着他的背:“怎么了?!”
他脊背瘦得可以清楚地摸到每一根骨头的轮廓。
蔚巡生回不了话,他痛苦地跪在地上,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
好难受……
蔚巡生只觉得自己呼吸困难,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濒死无力的感觉再一次笼罩在他周围,那是种即将陷入黑暗泥潭再也爬不上来的绝望。
他觉得他生命脆得跟一张宣纸,谁来都能把他捏碎。
“你怎么了!”
束茗看他痛苦,心跟着揪了起来。
蔚巡生暴怒地把她甩开,人却是直接栽倒在地。
束茗顾不得手上疼,连忙爬起来去喊人。
“如意!如意!”
如意听见束茗喊她,进院子来。
一眼就看见蔚巡生倒在地上,立即回头去找人。
很快,蔚济带人赶来,看见蔚巡生已经是半昏迷倒在地上,额头一角已经出了血,这是一头撞在了地上。
蔚济顾不得主仆之礼,快跑两步把蔚巡生背了起来,转身就往春生阁去了。
束茗看不见蔚巡生额头有血,只知道他难受得很。
她坐在一边手足无措,泪眼朦胧。
“世子妃!”如意过去,搂住束茗。
束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从未见过蔚巡生发病的样子。
他发病的时候,像一只暴虐的兽,平日里温雅全然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