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习青衫还有两尺距离的时候,银环蛇停了下来,银光一闪,便是一个十岁模样的如玉少年浮在原地。
少年一身素白衣裳,揉着屁股鼓着腮帮子,一脸委屈模样:“山主刚才扔的我好痛。”
习青衫毫不在意地一笑:“多痛几次就习惯了。”
少年瞪大了眼,幼小的心灵恍若遭受了十万吨重击,撇了撇嘴泫然欲泣道:“山主扔我也就算了,方才为何还不让白辛与法姐姐亲近,一别九年,法姐姐的恩情我都还未报呢。”
习青衫闻言挑眉:“就你刚才那副毒蛇模样,我救你一命,免得让你一鞭子碎成两截,你不谢我也就罢了,竟还敢出声埋怨?”
白辛哼唧一声:“法姐姐才不是那样的人呢。”
“嗯?”
“没什么。”白辛继续撇嘴,山主不是好惹的,为了珍惜这条被法姐姐救回来的蛇命,他选择向恶势力低头,因此只能不情不愿地道谢,“多谢山主救命之恩。”
“行了,谢谢就不用说了。”习青衫伸出根手指头晃了晃,不再逗他,转言正事,“你且先回青恒山去,让侑吴查查媚人花族中一个叫十三娘的。”
白辛没再撇嘴了,而是整个嘴角都耷拉下来:“山主又想抛下我???”
“你先去。”习青衫难得耐心解释,“我在少习山等你回来,然后带你去江陵城。”
白辛听见“江陵城”三个字,眼睛一亮,不用猜也知道习青衫是要去找他的法姐姐,嘴角立马就又翘了起来:“就知道山主最好了,您在这里泡着,我马上就回来。”
看着白辛跟打了鸡血似的一溜烟消失在眼前,习青衫不禁无奈地摇头笑了笑。
小孩子,就是好哄。
四下终于又恢复了寂静,习青衫闭了闭眼,健壮有力的双腿在下一刻化作了一条青褐色的蛇尾,漂亮的鳞片在水下闪烁着点点光泽。
习青衫晃了晃蛇尾,活了足足八万年,他还是头一次被人抓住了尾尖,他倒是想知道,若是法海知道自己在水下握的是什么,该会是什么反应。
突然地,他就和白辛一样期待去江陵城了。
——
而另一边,早把自己在水下握过什么东西这件事忘的一干二净的法海,在缩地令的帮助下,成功地赶在天色大亮之前回到了七宝筑。
法家先前有条规矩,不管众门人在外除妖修行时如何作息,只要回到了七宝筑,不论是吃饭还是睡觉,都得按着定好的时间来。
卯正三刻才是用早饭的时辰,是以待法海将一身湿漉漉的衣服换下,还有足够的时间让她坐下来歇歇气。
昨夜法海虽落了水,不过好在之前已经采了不少梦芜草置于乾坤袋中,是以并没有什么损失,只等着得了空将之风干炼香。
一杯凉茶入喉,法海的目光再次被搁在桌上的缩地令所吸引。
缩地令这种宝贝非纯金不可锻造,而且制作起来极费灵力,在某种程度上,也昭示着一个人的身份地位,除了玄门名家子弟,少有寻常修玄术士能持一块在手。
俗语常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被誉为百年除妖世家的法家在衰落的时候,却是死得透透的。
家主逝世,族中人灵力尽消,只需要短短一夜的时间,法家便已是分崩离析。
旁支末族闹分家,门人也尽数离散。
最后的结局便是人走楼空,法家的珍宝库在他们走时被掏了个一干二净,除了存于密室的一箱子旧书和一条鎏金鞭。
而法海从当初的玄门法家继承来的,也只有那一箱子旧书和那条鎏金鞭。
其实如果法家当年没有凉得那么彻底,到底还算是个出自曾经玄门世家的法海现在也该是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缩地令的。
可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如果,与其浪费时间想以前,倒不如琢磨琢磨,习青衫到底是谁,他究竟会不会来江陵城,他若是不来她又该如何将这缩地令还他。
不过还没待法海想出个所以然来,法芊芊近旁的侍女萍儿便来敲门了:“姑娘,到时辰用早饭了。”
法海收回神来,应了声好。
萍儿又道:“姑娘可需要萍儿为您梳洗?”
“不用。”法海言简意赅地拒绝,她一向不喜欢别人侍奉自己,话落又觉得只说两个字可能态度过于冷硬了,便补充道,“你回姐姐那里去吧,我就来。”
萍儿回了声是,这才转身离去。
法海来到前厅,梨木桌旁已坐着三人在候她。
周氏见小女儿来了,忙唤到身旁坐下,关心道:“这阵子天热,昨夜可休息好了?”
法海从来不会让家人担心自己,不假思索道:“挺好的。”
法芊芊盛了一碗粥递给她,笑道:“眼下一片乌青还敢说自己睡得好,等会儿去我房里,给你施点脂粉。”
听见“脂粉”两个字,法海下意识地皱眉拒绝:“不要。”
而一直都没说话的法家现任家主法询却开口了:“听你姐姐的。”
法海:???
她没记错的话,爹爹一直都教导她多练咒术心经,少碰胭脂水粉这些俗物,今日是怎么回事?鬼上身?
法询读出了法海眼中的意外,掩袖轻咳了一声,道:“明日便是端午祭礼,天阳宗和无一宫遣来观礼的人今日便会到,你随我一同迎接。”
法询虽然不通玄术,但于经商之道造诣颇深,在法家一穷二白的只剩一处宅子的时候,凭着一己之力,花了十多年的时间,硬生生将法家引领成了江陵城首屈一指的商贾大户,家仆婢女、金银珠宝也自是应有尽有。
只是钱财和仆人虽有了,除妖世家的名声也渐渐没了。
身为法家家主,只保得族中上下衣食无忧是万万不够的,他们真正的责任,还是在于恢复家族往日身为三大玄门之一时的昌盛,这也是法询为什么要法海苦修玄术,主领端午祭礼的原因。
而法询这么一说,法海立即心领神会,想当初江陵法家也是和天阳宗、无一宫两大玄门并立的存在,虽说现在衰落了,但她身为法家未来家主,明日典礼的主祭之人,定是不能显得无神颓靡,失了法家风范。
法海抿了抿唇,只得点头应下。
第5章 宗门
隅中之时,法海便在法询的指令下,和法芊芊一起亲自在门前候接。
其实本来法询是打算自己领着法海来迎接的,但思来想去,他毕竟还是法家家主,尽管法家已无往日的荣威,他也不能失了家主之尊,更何况,这次前来观礼的,不过是一些年轻小辈,他大可不必因此放下身段,只让两个女儿前来迎接,他在清苑候着便是。
出自玄派名门的子弟,不论归于哪一宗,守时守信都是他们共通的特点。
巳时一刻,七宝筑门前的左右两侧便准时出现了整整齐齐地列着的两队人。
一列身着金纹白衣,背携长剑的,是崆峒山天阳宗的弟子。
而另一列穿着紫色衣裙,腰配玉笛的,是齐云山无一宫的后辈。
法海早就听说无一宫习术阴柔,宫规第一条便是只收女弟子,而天阳宗虽未明令言说,但门下几乎也是清一色的男弟子。
今日一见,穿白衣的都是仪表堂堂的男儿,着紫裙的则全是亭亭玉立的女子,心中轻啧一声,果然传闻不假。
法芊芊平时跟着法询处理商事,最懂待人接物之道,看着门前的来客,缓步移到门侧,眼眸微敛,笑意盈盈道:“诸位远道而来,实在是令小筑蓬荜生辉,家父已在清苑备好了茶水,还请入内一歇。”
门下却不知有谁不屑地嘀咕道:“也不看看法家现在是什么地位,家主不来亲迎也就罢了,竟只让两个女子来迎接我们。”
声音不大,不过明显是个女声。
法芊芊只是一个普通人,自是没有听到,却是没逃过法海和在场其他身负灵力之人的耳朵。
只是天阳宗弟子一向都学的是君子之道,涵养极好,俗话说非礼勿听,有些话就算不小心听到了,也要学会置若罔闻。
不过法海并非天阳宗之人,自是做不到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更不可能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她身为法家未来家主,名家宗门来人观礼,就不得不来与之打个照面,只是法海向来就不擅长与生人交流接触,这次也只打算默默地立在法芊芊身侧,把他们接进七宝筑就够了,哪曾想会听到这样无礼又可笑的嘀咕?当即眉头一凛,带着没有什么温度的目光抬眸看向无一宫众人,神色莫名。
丁凝现在只觉得头痛,她这次遵师命带着师妹们应邀前来观端午祭礼,原是本着宗门间友好交流的态度而来的,却怎么也没想到赵倩那个不省油的灯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嘴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主人家眼下骄纵无礼,真不知道师父当初究竟为何要收她入门。
从法海瞧过来的目光来看,那句嘴碎她明显是听到了,而丁凝既身为无一宫大师姐,哪怕不是她的错,也自是要担下责任来的,是以丁凝只得上前一步,微微伏了伏身,道:“师妹无礼,是我无一宫管教无方,还请二位姑娘见谅,待归后丁凝定当禀报师门,严加管教。”
法芊芊没听见赵倩的那句话,还在候着天阳宗和无一宫众人入门呢,结果却等来了一句在她看来莫名其妙的道歉,面上依旧维持着盈盈笑意,余光却是带着些许疑惑瞥向了法海。
在法芊芊的眼神瞥过来之前,法海就已及时收回看向无一宫一行人的目光,然后冲着法芊芊微微摇了摇头。
无一宫的大师姐都道歉了,她总不能还抓着不放,不过无一宫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却也因此有了一道拙笔。
法芊芊了然,不再详问追究,只浅浅一笑:“小姑娘难免心性大一些,身为法家人,自是不会与小姑娘斤斤计较,而今日头正烈,还请诸位先进小筑一歇吧。”
法海听着这一番话,心中暗笑,不禁感叹姐姐真不愧是自十五岁起便跟在爹爹身边处理商事的人,虽说还未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便能应着那句道歉说出一番滴水不漏的话,面带笑意的一口一个小姑娘,不仅暗指了对方的不懂事,还昭显了法家的大度,实在是高明的很,让她佩服不已。
赵倩闻言却是瞪大了眼睛,她是小姑娘心性大,难道她法家人就心胸开阔没有姑娘脾性了?我呸,她法家衰落如斯,还摆什么大家风范,不满于心,当即就想发作,只是刚说了个“你”字,便被丁凝刻意压低且带着一丝愠怒的声音打断:“你闭嘴。”
接着身后就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袖,赵倩斜睨了身后人一眼,知道对方是在提醒自己,只好撇了嘴垂眸不再说话,丁凝是她们的大师姐,到底还是让她畏惧三分的。
与此同时,一道清润的声音自另一侧传来:“能入闻名已久的法家七宝筑一歇,容某及众师弟皆感荣幸,还请法姑娘前头带路。”
法海闻言望去,自称容某又是领着天阳宗师弟前来的人……定是那位传闻中的首席大弟子容湛无疑了。
说起这容湛,可是天阳宗这一辈里修仙资质最好且灵力最醇厚的人。
他八岁时拜入天阳宗,十岁时学会御剑之术,十二岁时便可斩妖于剑下,十六岁时列阵斗法之术皆是天阳宗弟子最强,而今二十岁,已是天阳宗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席大弟子,除此之外,容湛还拥有凡世王族血脉,身份尊贵,偏生还生得容貌俊美,性情温润,引得不少未出阁的女子心生爱慕,实乃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而这位天之骄子,这几年一直以最强对手的身份被法询挂在法海耳边念叨,是以法海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若是有机会她真想见识见识,这个容湛到底有多厉害。
不过显然,今天她是没有这个机会的。
在法芊芊的眼神示意下,法海收回目光,带着浅到几乎没有的笑意,一直沉默而立的她终于在众人面前说了一句话:“诸位,请。”
法芊芊无奈地摇了摇头,短短三个字,简洁明了,倒是很符合她家小海往日的习惯。
而这少语的习惯落在无一宫某些人眼里,则是为人傲慢且怠慢于她们。
众人依次入门,赵倩拉着方才站在她身后的无一宫另一个弟子,刻意放缓了步子走在最后,确保这次声音低的只有她们二人才听得见之后,继续开启了嘴碎模式:“你看那个法家二姑娘,听说叫法海呢,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却叫了这么个断情绝爱的秃驴的名字,人还傲得了不得,我看这法家已经快要玩完了,若是落在她手里,怕只是完的更迅速。”
另一个女子轻声笑了笑:“可别这么说,人家法海到底还是个得道高僧呢。”
“你也说了是僧,那她是不是还得出家做尼姑去?”赵倩嘲笑道。
女子不说话了,只轻轻地笑。
就在这时,前面又有个女子转过身来欢快地唤道:“桐姐姐,你们说什么呢,快跟上来。”
女子容貌清丽,神情纯善,正是无一宫最小的师妹薛清芮。
赵倩闻言碰了碰薛雨桐的胳膊,讽笑道:“快去吧桐姐姐,你家薛大小姐正需要你的服侍呢。”
薛雨桐压下心中的不悦,刻意忽视了“服侍”两个字,只淡淡一笑,便快步跟上前去。
前往清苑的路上有一处月季花开得正盛的花丛,赵倩素来是个爱花之人,见这月季各色皆有,芬香扑鼻,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而细看之下却发现一簇开在角落里的白色月季开得很是颓靡,大有枯萎之势。
赵倩一边在心下鄙夷法家人行事粗蛮,连朵花都养不好,一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来,趁人不注意时,轻轻一洒,细白无味的粉末便落在了花丛之中。
她无一宫的箐花散对于这些花花草草来说,可是上等的肥料灵药,她虽不大瞧得上法家,但惜花之情却是真的,这些月季长势喜人,可不能因为一两朵弱苗影响了整体。
月季花丛旁是一处养着许多条花鲤鱼的小池塘,而此时正有一阵风吹过,就连赵倩也没注意到,一些粉末顺着风飘的方向,洋洋洒洒地落入了池塘里。
池水中原本欢快畅游的锦鲤群,在粉末入水以后,先是恍若受了刺激般在水中胡乱游动冲撞,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左右,鱼群游动速度便开始减慢,到了最后,干脆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等到法询接到家仆的消息赶来之时,水面上就只剩翻着肚白受太阳暴晒的死鱼了。
自古以来,锦鲤便象征着祥瑞。
七宝筑里养着的这池锦鲤,还是法海出生那年法询亲自挑选回来的优质鱼苗,不多不少,刚好十八条。
法家的仆人都知家主重视这些吉祥之物,对这池锦鲤向来都是照顾有加,十八年来没有出过任何闪失。
而今到好,就在端午祭礼的前一天,早上还生龙活虎的十八条锦鲤,转眼间就齐刷刷地没了,徒留一池鱼尸和隐隐传来的恶臭。
法家这些年其实与宗门世家都少有联系,今日天阳宗和无一宫各有六名弟子前来,领头的还是各家这一代出色的大弟子,法询自是高兴,要想回到三大名门之列,就少不得与这两家有所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