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海来不及思考,跳下床就往习青衫的屋子走去。
习青衫以客卿的身份在七宝筑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卧房,但离法海的住处还有些距离,相较而言,法询的房间离习青衫还要更近一些。
所以法海一赶到时,看见的便是法询一脸铁青的站在习青衫房外,窗户上也投射出蛇尾翻腾的影子,法询脸上既有怒色,又有惧意。
法海呼吸一紧:“父亲。”
法询看向法海,厉声道:“七宝筑怎么会有妖!还是在他习青衫房里,习青衫他是不是就是妖!”
法海皱眉:“父亲你先别急,我进去看看。”
话落不管身后人是何反应,径直推门进了习青衫房间,然后反手合上房门。
法询见状更气了,看法海这模样,明显知道习青衫是妖,她身为法家人,竟敢在明知对方是妖的情况下还让他住在家里!
房间内,习青衫长发松散,衣衫凌乱,下半身化作了又粗又长的蛇尾,整个人呼吸急促,看起来极为痛苦,他已经极力去控制四散的妖气了,却没想到还是泄露了出去。
“习青衫,”法海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盘绕的蛇尾,走到习青衫身前,神色满是关切,“习青衫,你怎么了?”
习青衫费力凝神,只勉强吐了两个字:“抱歉。”
在法海眼中,习青衫一直是强大、镇定的模样,便是受了伤,在他面上也现不出任何痕迹,从未想过他也会有现在这般虚弱痛苦的样子,法海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只紧紧握住他的手:“习青衫,你告诉我,你怎么了,我要怎么帮你?”
法海等了半响,都不见习青衫回应,着急之下,病急乱投医,便仿着习青衫之前为她安抚心疾之痛的模样,握着她的手给他输送灵力。
这法子的确有用,慢慢地,习青衫体内四处冲撞的妖气渐渐平息了下来。
呼吸平顺后的那一刻,习青衫知道,自己不能再在七宝筑待下去了,他本以为,他可以再多陪法海些时日的,可看来,是没有机会了。
法海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见他总算是恢复了,才算是松了一口气,问道:“你到底是怎么了?”
习青衫没有回答,只一把拥过她,力气大到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揉入怀中。
“习青衫?”法海察觉到他的状态不对,试探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小海,”习青衫顾左右而言他,“墨墨与你结了契,能自由进出七宝筑,明日我会让他给你送来最后一次药,服用之后,你的心疾,便会彻底痊愈。”
“那你呢?”不知为何,法海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有些发抖。
习青衫侧首在她发间落下一吻:“我会离开一段时间,不过你放心,有心鳞在,便是我在陪着你。”
这便是习青衫留给法海的最后一句话。
习青衫的妖气太盛,几乎蔓延了半座江陵城,在其他修士循着妖气赶过来之前,习青衫便离开了七宝筑。
法询对此气极,责骂法海不配为法家人,竟引妖入室,不趁机杀了他,竟还放虎归山。
法海本就忧心习青衫的状态,法询又这般指责,她便忍不住辩解:“习青衫从未害过人,我为何要杀他?是妖便必须得除尽吗?”
法询一掌打在她的脸上:“妖就是妖,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法海再不言语,转身就走。
是妖皆恶,除恶务尽,这就是父亲所认的法家的道,仍是当年那个因屠灭鸑鷟一族而惨遭诅咒天罚的道。
法海终于下定了决心,如果仍照父亲的意思行事的话,没必要把这样的道再传下去,法家破灭在三十五年前,便自是法家的命数。
墨墨送来的最后一碗药格外得苦,光是闻见那个味儿,法海都觉得难受。
偏生墨墨还十分认真地盯着她,不允许她洒落一星半点儿的药汁:“山主再三叮嘱,必须全喝下去才奏效。”
法海一边喝药一边看他,有些好奇:“你也会心悦诚服地叫他山主了?”
墨墨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话至嘴边,终究还是憋了回去,只含糊道:“跟那条小白蛇叫习惯了。”
一碗药饮尽,墨墨及时递来了一颗糖:“山主说你怕苦,每次喝完药都要吃糖。”
法海愣了愣,接过那颗糖,剥开糖纸放入最终,口腔里的苦味很快被甜意冲散,她问墨墨:“习青衫现下如何了?他昨夜的状态很是不对。”
墨墨依照着习青衫教他的话答道:“在清池了泡了许久,已经好多了。”
好多了,那为何不自己来见她。
法海不信这话,但墨墨不知为何,嘴严得很,不肯再多说半个字。
法海便想去青恒山看看他,却又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如何进入青恒山,问墨墨,墨墨也说他并非青恒山的妖,出来了就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直至一月之后的一天夜里,墨墨忽地把她唤醒,只字不语地将她拉出了七宝筑。
月亮高悬,对街墙角下,白辛缩成小小的一团蹲在那里,听见了动静才抬起头,一双眼哭得红彤彤的:“法姐姐,山主他,不在了。”
喝下最后那碗药后,法海的心疾便真的再未犯过,此时听到白辛这句话,只觉许久未疼过的心脏忽地一揪,有些反应不过来:“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山主他身陨了。”
轰的一声,有惊雷在法海脑子里炸开。
第48章 终章
法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白辛回到青恒山的。
不归处外围满了人,青恒山上大大小小的妖都齐聚于此,面上都带着哀思。
法海站在人群外围,她的耳畔还回响着白辛方才带着哭腔的声音:“山主他不让我们告诉你,最起码不要这么早告诉你,他说你现在知道,一定会伤心的,等上个一年半载再知道,那时你可能都不太记得习青衫这个人是谁了,也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可是我觉得,法姐姐你一定不会想被瞒着那么久,而且,而且山主那么好,你应该知道一切。”
白辛口中的一切是什么呢?法海有些无措,希望有个人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拥挤的人潮中忽地破出一道口子,是侑吴,他什么也没说,领着法海往里走。
习青衫就躺在最里面的屋子里,面容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只是不知何时,满头青丝成华发,衬得他越发苍白。
“习青衫?习青衫,习青衫。”法海去握他的手,不住地唤他的名字,只觉得他的手比往常还要冰凉。
“别叫了,”侑吴开口,声音里带着疲倦与悲凉,“青君不会再醒过来了。”
如果说白辛告诉她的时候,法海还心存一丝侥幸,那么侑吴的这一声,便是彻底击碎了她的希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怎么会……”法海听见自己的声音哽咽着微微发颤,“怎么会这样……”
老傅叹了口气,道:“山主他在这世间活了八万余年,灵力日益强盛,躯体却逐渐承受不住这浩荡灵力,五百年前,五脏六腑便已渐现衰败之症,如今已到了极衰之境,身陨道消便是最后的结果。”
法海握紧习青衫的手,试图把自己的温度传到他身上:“就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救他吗?”
老傅摇了摇头:“山主已然神灭,等到日出之时,灵体便也会消散而去。”
“他本来是有机会的,”侑吴说这话时的声音平静无波,“补天石便是他最后的机会,可是青君选择了你。”
“没错,”老傅点头,“山主乃天地灵气孕养而成,与补天石算是一脉同源,有补天石之力,他便可扭转衰败之势,但山主不愿伤你,如此也就罢了。”
话说到最后,老傅原本还算是正常的声音竟有几分颤抖。
法海嗓子发干:“他……他还做了什么?”
老傅撇过脸,闭上眼睛,道:“补天石之力能救山主,山主之力也便能压住补天石在你体内的排异反应,山主不愿见你受心疾之苦,便以自己心头血入药,滋养你的体魄,赠你心鳞相护,又在临去之前,生生剖出了自己的蛇胆……”
老傅没再说下去,但法海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
怪不得,怪不得习青衫那段时日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怪不得那最后一碗药是从所未有的苦。
“小海,女娲石就是你的心,我习青衫过去没有、现在不会、以后也绝无可能取你的心,我喜欢你,只要是会伤害到你的事,我便都不会做。”
那日习青衫的话又在法海脑中响起,他不会做任何伤害她的事,反而可以为了她,去伤害自己。
法海再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泪水不受抑制地自眼眶里涌出,落到嘴角又咸又涩,十八年她从来不知,眼泪原来是这样的味道。
遵照习青衫之前的命令,侑吴将他的身体送回了落星台。
落星台是习青衫最初诞生的地方,也该是他最后离开的地方。
那盈光玉梯仍在,只是它的主人已去,无人再能登上落星台。
侑吴只能将习青衫的灵体安置于落星台之下,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也到了天光初亮的时辰。
法海看着清晨的第一缕光照下,看着习青衫的灵体在光芒中慢慢消散,彻底消失于天地之间。
空无一人的玉梯旁,习青衫当初牵着她登上落星台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为回忆所引,法海踏上了玉梯。
就在侑吴以为她会一脚踏空之时,玉梯竟凝了实形,载着法海一阶一阶稳步而上。
心口处有什么在隐隐发烫,法海知道,那是习青衫给她的心鳞。
当初他说,有心鳞在,便是我在陪着你……法海抚上心口,习青衫从未骗过她。
有着心鳞的护佑,法海成功登上了落星台。
落星台上景色如一,璀璨夺目的星光坠入眼底,但法海的身旁再没了那个同她一起观景的人。
回想起当日习青衫第一次同她说心悦二字时的场景,法海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后悔,她后悔没在那时接受习青衫的心意,后悔从未亲口对习青衫说过“我喜欢你”,只是现在,她再没有说出这句话的机会了。
法海在落星台上待了足足三日,三日之后,她回到七宝筑,向父亲表明了自己的心思,她不愿再以振兴一个只除尽天下妖的法家为己任,她要走自己的道,在法询的叱骂声中,法海拜别双亲,开始了作为一名散修的云游生活。
习青衫走后,白辛也便一直跟着法海,再加上一个墨墨,他们一人两妖,走到哪便算哪,若遇恶妖恶鬼,便斩之除之,若遇善妖善鬼,便助之渡之,一路锄强扶弱,匡卫心中正道,有百姓感恩,亦有妖鬼相谢,无论是在凡世还是在妖界,名望都甚足。
云游生活的第三年,法海身后已有了不少追随者,她终于回到了少习山,这个她和习青衫初遇的地方。
法海以少习山为根基,开宗立派,新建的宗门便叫问青宗。
与寻常宗门不同,问青宗不仅接纳普通修士,也接纳一心向善的妖族。
在问青宗内,人与妖之间,平等共存,一起修炼,一起生活。
问青宗如此与其他宗门世家格格不入,引起不小的争议,更有甚者,言其是邪魔外道,意欲联合讨伐,可不知法海用了什么法子,前去问罪的人,连问青宗的大门都没见着。
问青宗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日益壮大了起来。
时间辗转来到七年后。
问青宗的弟子们都知道自家宗主有个规矩,那便是无论多忙都会在九月十六那一天闭门不出,把自己关在屋内一整天不吃不喝,捧一碗绿豆糕愣愣出神,无论谁叫也不应。
新来的弟子不知其缘由,但有些早来的,便多多少少探听到一些往日秘闻:那是宗主在悼念那位前任妖王呢。
问青宗既能让人与妖齐聚一堂,便也无人觉得宗主一个人类修士,悼念妖界的妖王有什么不对,但还是有八卦者好奇这二人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
一小妖道:“还能有什么关系,昔日爱人呗,听说啊,那位妖王为了咱们宗主,可是穷其所有,豁了命得爱她呢!”
另一个人反驳:“呸!什么昔日爱人,你们就知道信口传谣,不过就是一个朋友罢了,天阳宗的那位才和我们宗主最登对!”
天阳宗那位,自是指的容湛,问青宗一向不为其他门派所容,幸得容湛在其间周旋调停,近两年与其他宗门的关系才有所缓和。
有人附和:“对呀对呀,容湛师兄才与宗主最为般配,又是天之骄子,又对咱们宗主那么好,还处处替问青宗说话,这世上只有他最配宗主!”
那小妖不服:“咱们前任妖王也不差好吗!比那容湛强上一千一万倍。”
众人嘘他:“说得你见过似的。”
每当这时,白辛就会突然从不知哪个角落里窜出来,脸黑得跟块墨一样:“禁止聚众讨论宗主隐私!”
众人虽不惧这位小师兄,但也知道背后议论他人私事极为不妥,那人又还是当家宗主,这才又纷纷散开。
又是一个九月十六,习青衫已经故去了整整十年。
偌大的宗门有许多事务要去处理,法海很少在旁的时候想起他,唯独这一天,她会停下手上所有忙碌的事,全心全意去思念他。
现在的法海,比起以前要坦诚许多,能够直面自己的心意,也能无所顾忌地承认自己喜欢某个人、思念某个人,只可惜,那个能倾听她心意的人,已经不在了。
一想到这里,心中就不免泛满了酸涩。
就在这时,房门忽地被人叩响:“宗主,山下新来了个妖,想要拜入问青宗。”
法海并不打算回应,想要拜入问青宗按常规流程走便可,她无需在流程走完之前露面。
门外弟子见房中人没应声,倒也没感到意外,但想起山下人目光含笑的叮嘱,她还是选择了把话带到:“那人说,他落了样东西在山主这里,希望山主能看在这样东西的份上,亲自引他入宗,那东西好像叫……好像叫什么心鳞。”
话音未落,原本紧闭的房门忽地被推开。
一向沉稳的宗主拉住女弟子的手,神色间似有几分慌乱:“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女弟子从未见过宗主这副模样,不由有些愣住:“山下新……”
“最后一句,”法海打断她,“你说那东西叫什么?”
“噢……心鳞,好像叫心鳞。”
一句话还未说完,女弟子便觉手上一松,一眨眼的功夫,方才还站在她身前的宗主已不见人影,急切地向山下奔去。
少习山下,一青衣男子身姿挺拔,负手背立于前。
法海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忽地生出了几分近乡情怯的意味,在距那人还有几步的距离堪堪停住脚步。
那人觉察到身后的动静,缓缓转过身来,正是法海多年来魂牵梦绕的模样,他朝着她笑,一如当年那般唤她:“小海。”
法海狠狠掐了掐手心,确认不是幻觉之后,才奔向前去,整个人扑进他的怀里,不知何时留下的泪水在男人的衣襟上晕出了一个圈,法海听见自己的声音闷闷的:“习青衫,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