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被绮桑的干脆弄得一怔,接着说:“你现在这一身最好去处理一下,身上细菌太多对病人不好。”
“好的。”绮桑很配合。
“把费用缴一下,衣服换完了就可以进去看病人了。有什么事我们也会找你的。”护士最后交代完,多看了绮桑一眼。
绮桑点点头,转身就去缴费了。
配合的病人家属,对护士来说是好事。
只是……
护士又扭头看了眼绮桑,她正在缴费,不知道在和护士说什么。
她鞋子上全是泥巴,深黑色的裤子贴着皮肤。
那双腿,在发抖。
第十四章
警察局四号会议室里坐了六七个人,都是老烟枪,会议还没开始里头就已经烟雾缭绕。
这次负责汇报工作的人沈强让远扬顶上了,本来应该做汇报工作的康平安已经直愣愣地坐在那里几个小时了。
临时上场,沈强倒是不担心远扬会怯场,这臭小子上次大领导过来他都敢让人领导先别碰他桌子上没整理完的资料,理直气壮地仿佛上头有人。
“这是老姚刚刚紧急给的初步尸检报告。”远扬确实没怯场,大概理了下汇报顺序就直接开始了,“昨天晚上一共发现两具尸体,一具是在火场发现的,男性,年龄在60到70之间,根据血型配对结果和仓库管理员小李的笔录,死者就是住在码头两百米外窝棚里捡破烂的疯老头。”
远扬在黑板上贴了一张疯老头身份证上的放大照片。
“顾国富,66岁,枫城人,婚姻状况未知,没有亲人朋友,平时主要活动范围就在宁家巷和旁边的卢家巷两条巷子之间,接触比较多的只有垃圾回收站的包老板。”
“根据仓库管理员小李和昨天在仓库里盘货其他人的笔录,五月三日中午两点三十分前后,顾国富冲进仓库,当时仓库里有十四个人,和顾国富有过正面接触的人有两个人。”
远扬又往黑板上贴了两张年轻男人的照片。
“因为顾国富和码头工人的关系不好,那两个正面接触的人都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用铁锹和木棍把顾国富赶了出去。”
“根据那两个人描述,顾国富当时情绪激动,头发衣服和鞋子都是湿透的状态,在场十四个人都没有听清楚顾国富当时叫嚷的内容,只有仓库管理员小李回忆顾国富第一次冲进仓库的时候,手上是没有拿东西的,被人从仓库赶走之后,顾国富就直接去了仓库后头的废弃场。”
远扬把手里的资料翻了一页。
“五月三日傍晚六点十分,消防接到火警,六点十七分赶到码头仓库,当时现场已经发生爆炸,仓库无法进入,顾国富的尸体是在八点四十分灭火后找到的。”
“仓库管理员小李的笔录里提到,顾国富第二次冲进仓库,还是浑身湿透的状态,情绪比中午的时候更加失控,手里还拿着一个挺大的锤子。”
远扬拿出了一张画了锤子图样的纸,贴在黑板上。
图样是录笔录的时候根据仓库管理员小李的陈述画出来的大概样子,是个非常普通的大号鸭嘴锤,木制柄。
“这个鸭嘴锤的木柄已经在火场里烧掉了一大半,剩下的铁锤还在老姚那边做化验。”
“顾国富冲进仓库自焚是瞬间发生的事,当时仓库里只有小李一个人,他在极度惊慌下能记得的东西不多,以上这些就是目前能查到的全部内容了。”
远扬顿了顿,拿出了另一张照片。
“第二具尸体发现的地点是废弃场入海口的河道里。”远扬贴上了顾嘉嘉的照片。
也是身份证照片,但是拍得明眸皓齿,露出额头耳朵对着镜头,嘴角要笑不笑的翘着,看起来俏皮灵动,充满了生命力。
康平安木木地盯了很久,低下头。
“死者顾嘉嘉,枫城人,24岁,家住在宁家巷82号,在宁家巷13号开了一家嘉嘉代销店。”
远扬低头从文件夹里拿出了一叠现场拍的照片,照片有不少现场环境的特写,可除了那条拖拽痕迹,暴雨加上废弃场本身的杂乱无章再加上暴雨后上涨的水位线,现场其他地方第一次勘察都没有找到任何有参考价值的线索。
所以远扬也没有提现场勘察的事,他直接就说了顾嘉嘉的死因:“顾嘉嘉的尸检报告还没出来,但是老姚现场勘察的初步报告已经有了,死因是后脑勺被锤状物体重击,死亡时间在五月三日下午两点到五点之间。”
“我们在现场把火场里顾国富带进去的锤子和顾嘉嘉后脑的伤口做过比对,伤口大小和锤口是一致的,只是这个锤子已经基本被烧毁,老姚说如果运气好的话可能还能找到没有完全汽化的血液标本,具体结果还得等一周时间。”
再后面的汇报,就都和顾嘉嘉的人际关系有关。
顾嘉嘉的人际关系并不复杂,四月三十日彻夜未归失踪之后,沈强他们三个人早就把顾嘉嘉的人际关系翻了个底朝天。
顾嘉嘉的性格风风火火,说话直,开个代销店隔三岔五的和人吵架,但是都是日常琐碎的小事,今天为了两根针吵架明天就能为了一袋零食和好。她的朋友圈除了绮桑基本都是读职校的时候认识的,当初职校就不在枫城,毕了业之后大家各奔东西,在枫城的只有顾嘉嘉一个人。所以严格说起来,顾嘉嘉现在亲密的社会关系就只有三个人,一个是关系不怎么好的父亲顾力勤,一个是来枫城半年左右的绮桑,还有一个就是在四月二十九日就销声匿迹的前男友廖临水。
真能扯得上爱恨纠葛这两个字的,就只有廖临水,身上还背着人口贩卖官司的廖临水。
更何况会议室里还坐着一个被这家伙捅破肚皮的警察,当时冲突的原因也是因为顾嘉嘉。
所以结合目前的情况,目前锁定了三个重大嫌疑人,其一是带着很有可能是凶器的锤子闯入仓库放火的疯老头顾国富,第二个就是廖临水,第三个就是在现场发现的已经神志不清的绮红霞。
远扬把这些全部说完,喝了一大口凉白开。
喝完以后把水杯里剩下的水推到康平安面前。
一直低着头的康平安抬头看着这半杯水,仰头一口喝光。
***
会议接下来的内容就是领导分派任务,沈强凭着多年老警察的直觉冒雨连夜翻找废弃场立了大功,顾嘉嘉和绮红霞的失踪案最开始也是他们这个小队主导,所以这个案子最后就交给了沈强负责。
只是上半年大半个中国的警力都在那个重大人口贩卖案和扫黑行动上,警力严重不足,多方协调后,领导给沈强加派了两个文员帮这三个大老粗处理一下办公室工作,其他大部分的刑侦工作还是他们三个人做。
结果算是意料之中,领导走了以后,沈强把远扬和康平安留了下来。
会议室里短暂地安静了。
“平安。”沈强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大半了才说话,“虽然局里人手不足,但是我还是可以找个借口把你暂时调组的。”
“这个案子你的立场只能有一个,就是警察。”沈强第二句话是等烟抽完了才说的。
其实他应该跟上头申请让康平安回避的,这小子对顾嘉嘉的那点小心思很明显,他家里的东西基本都是顾嘉嘉的代销店里买的。
但是顾嘉嘉是宁家巷出了名的美女,喜欢她的男孩子很多,康平安只是其中的一个罢了。沈强也能看出来,康平安的喜欢就是单方面单纯地喜欢,也没打算跟人姑娘干什么。
但是现在顾嘉嘉死了,尸体还是他们三个人合力从河里拉上来的,他要是说这案子你不许参与,估计康平安真的会闯祸。
年轻人说不许没用,明面上不干背地里跟你对着干,这样反而更容易闯祸,还不如把他放眼皮子底下盯着。
“像那天晚上被廖临水一激就和他在巷子里干架的事情,你只要再做一次,我就直接把你调走,枫城太小,我把你调到隔壁市去。”沈强掐灭了烟屁股,又给自己点了一支。
康平安也点了一支烟,手指头抖了半天,把烟插在旁边的花盆里――顾嘉嘉也抽烟,她不抽女士烟,抽的永远就是这种糙老爷们爱抽的尼古丁含量高的。
香烟的烟雾袅袅,他盯着顾嘉嘉在河道边拍的照片,狠狠地点了点头。
“那行。”沈强也不擅长搞煽情这套,对于他来说,找到凶手,才能让死者瞑目。
他又翻了一遍现在少得可怜的案宗,在他看来,这个案子的重点一直都在廖临水这里,但是为了排除其他嫌疑,他还是下了排查任务。
“远扬,你这几天跟绮桑这条线,她和顾嘉嘉关系最好,问问她还有没有其他我们遗漏的和顾嘉嘉相关的人和事,另外等绮红霞醒了,你第一时间通知我。”
“跟绮桑的时候,顺便排查顾力勤和绮桑昨天下午两点到五点之间的不在场证明。”
远扬应下。
沈强又看向康平安:“平安,你对枫城熟,和顾嘉嘉的朋友也有交集,所以跟我一起去找廖临水。”
康平安也应下。
沈强合上案宗,率先转身出了会议室。
这是这两个愣头青第一次接触到杀人案,对象不是严打的时候扫黄打非的犯罪分子,而是普通市民,而是他们认识的一起吃过饭的普通市民。
沈强知道他们需要时间消化,所以好心地想把空间留给他们。
只是会议室门一开,他看到门外不远处站着四处张望的人,马上又退了回来。
会议室里,正打算拍拍康平安肩膀安慰他的远扬手上动作做了一半,木着脸看着刚才还很有老警察架势的沈强此刻缩头缩脑地躲在会议室门背后冲他挤眉弄眼。
“……干吗?”远扬无语地问。
“我姐夫!”沈强夸张地做着口型,指着远扬,“你去!”
本来他想喊更圆滑一点的康平安的,但是这时候确实不太人道。
神经很粗从不怯场也没啥亲戚噩梦的远扬十分不理解但还是挺听话的出去了,书店老陈看到远扬眼睛一亮。
“哎呀你们最近是不是很忙的,我好几天没看到阿强了。”老陈很热情。
远扬被阿强这个称呼雷了一下,僵着脸回:“对,最近大家都很忙。”
忙得他已经很久没有拿出那本手写书来练手了。
“是这样……”老陈还是一脸和善,先表明立场,“我也没催你们那本书的事,我过来是来报案的。”
远扬:“报案?”
“对,上次报不了案不是阿强说涉案金额太少了吗。”老陈从随身的包里抽出一本书,递给远扬,“这是第二本。”
远扬左眼直跳,接过书一翻,果然内芯又是手写的,字体和第一本一模一样。
“今天中午看到的。”老陈迅速把书翻到他做了记号的那一页,“你看看。”
这本书装订得没有上次那本精致,感觉是急忙缝合的,书本翻开很吃力,字体也越来越潦草,但是老陈翻开的那一页,就六个字。
“她死了,我杀的。”
第十五章
老陈离开公安局的时候很亢奋,普通人遇到这样的事情,总是会有些好奇和刺激带来的隐秘兴奋,好像这样超出常规的残忍的事可以让他们暂时脱离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
但是老陈走后的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其实除了时间巧合外,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这本书和顾嘉嘉的案子有关,这第二本手写书和第一本一样仍然是一个变态的自我意|淫,百分之九十的内容都是污秽不堪的东西,剩下的百分之十有一大半都是没什么意义的无病呻|吟,除了结尾那骇人的六个字外,其他的都没什么价值。
但是沈强他们三个人没有一个人能把这本书当成巧合。
所以远扬一度已经放弃的寻找猥琐写书人的工作又一次被提上日程,这一次不再只是沈强拿来糊弄姐夫的私事,而是变成了顾嘉嘉死亡这个谜团里牵扯缠绕的另一条线。
***
绮红霞醒了。
在医院昏迷了一天一夜,医生连下两张病危通知单后,终于睁开了眼睛。
但是本来就已经老年痴呆的她经过了这次事情,身心都垮了,醒了以后说不出话也认不出人,只是张着嘴木然地看着赶过来的沈强他们,嘴角流着涎水,啊啊地发着无意义的声音。
医生说,绮红霞能醒过来已经是奇迹,以枫城目前的医疗水平,能恢复到这个程度就已经是极限了。
绮桑两天时间就拿到了巨额的医药费清单,医生并没有给她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她外婆已经是强弩之末,能不能撑过枫城今年的初夏都难说。
绮桑仍然很沉默,平静地沉默,看不出情绪,甚至看不出悲伤。
沈强和康平安坐了一会就走了,留下跟绮桑这条线的远扬,远扬送走了这两人就坐在病房走廊的凳子上,双手环胸一脸严肃地看着住院部来来往往的人。
长得凶,鞋子又脏兮兮,坐在走廊里路过的护士来来回回地扫了他好几眼,要不是一开始沈强给他们看过警察证,护士早就喊人过来赶人了。
绮桑拿着热水壶出来打水看了他一眼,打完水回病房又看了他一眼。
半个小时后,她和一直以来照顾她外婆的陈阿姨交代了两句,拿着远扬之前给她买的那个保温杯和一个随身包走了出来。
“走吧。”她说,把手里没拆封的保温杯递还给他,“这个用不上,谢谢你。”
还是慢吞吞的语调。
远扬定定的盯着她看了半天才站起身,起身后接过那个保温杯,随手塞在自己屁股后头的裤兜里。
保温杯的包装盒是枚红色的,塞在裤兜里露出了一半,鼓鼓囊囊,显眼又滑稽。
绮桑盯着远扬屁股那半截枚红色,跟着远扬出了医院住院大厅。
“我不能走太远。”绮桑说,“去对面公园吧。”
远扬屁股上的枚红色拐了个弯,穿过马路去了对面公园。
公园要收门票,成人一毛五小孩五分,远扬掏出三毛钱,把那两张一会得回去报销的门票又随手塞进了屁股兜里,还是放保温杯的那个裤兜,枚红色盒子下面又凸起一块。
走进公园门后,门口有个卖热玉米鸡蛋的摊子,摆摊的是个残疾人,贴着滚烫的锅子瘫坐着,五月初的宜人天气,热出了一身汗。
远扬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在摊子上买了两根玉米,前兜的零钱不够了,他的手又非常顺手地伸到那个屁股后头的兜里,这次掏出来的除了零钱,还有他一路上心不在焉塞进去的杯子门票以及一堆钢G和纸片。
热热闹闹的撒了一地。
尤其是那个杯子,纸盒是长方形的,摔到地上居然弹了两下,哐哐得都能听到里面保温杯内胆变成渣渣的声音。
绮桑也蹲在地上帮他捡东西,和他埋头一股脑捡起来的风格不一样,绮桑捡得慢条斯理,每个放手上的东西都用随身手帕擦了一下才捏着,最后她捡了一张公园门票,几张报纸碎片和几个钢G,包在手帕里递给了远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