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映漾【完结+番外】
时间:2023-03-28 09:28:40

  可坐在他旁边的这个女孩,个子不高,身材清瘦,说话慢吞吞,眼底都是这几天找外婆没有休息好的青影。
  疲惫的,一点攻击性都没有的样子。
  远扬不动声色地说:“你说。”
  “疯老头名字叫顾国富,他是顾嘉嘉的爷爷。”绮桑一个字一个字的,“解放前,他和顾嘉嘉的奶奶有过一段非常短暂的婚姻,之后顾国富就去了河边那个窝棚。”
  “我会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我外婆习惯存放一些旧东西,顾嘉嘉奶奶和顾国富在结婚的时候找人画过一张画像,我外婆一直存着,上面有两人的名字和结婚日期。”
  远扬盯着绮桑。
  他想起了一件他几乎快要忘记的事,一个多月前某一天巡逻的晚上,疯老头没有按照平时的路线捡破烂,他和康平安去了疯老头的窝棚查看情况,那一天,疯老头问过他们一个问题,疯老头问:“那个开美心小吃店的女娃,是不是姓绮?”
  他还说,姓绮的话,就和他关系大了。
  “我外婆清醒的时候提过,顾国富和嘉嘉的奶奶分开是闹得非常不愉快的,顾国富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回过宁家巷82号,所以这件事嘉嘉是不知道的。”
  远扬:“顾力勤呢?”
  绮桑摇头:“我不知道。”
  “我告诉你这件事,是因为我觉得顾国富对我外婆有很大的敌意。”绮桑说,“只要嘉嘉去隔壁市进货,晚上我接外婆的时候疯老头总会不远不近地跟在我们身后,有一次外婆神志清醒,她看到疯老头之后跟我说,千万不要和他说话,也不要听他说任何事。”
  “我外婆说,这个人是用不正当手段逼迫嘉嘉奶奶和他结婚的,他不是个好人。”
  “所以那天我听到有人说疯老头突然发疯放火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我外婆就在里面。”
  绮桑停了能有半分钟,才再次开口:“一种,我也无法解释的直觉,告诉我外婆肯定就和疯老头在一起。”
  她说了非常多的远扬之前不知道的事情。
  她用词简练没有疑义没有一句废话。
  在这场谈话的最后,她把她在整个案子中最为失控的那部分用了最最玄乎的说法:直觉。
  远扬进警察学校之后看了无数个案宗,每个案宗里都会提到如何提炼证人的证词,如何判断证词的真伪,他开始工作之后,沈强也会把正在审理的案子交给他去做问询。
  他有很多很多关于判断真假的心理上的书面知识在现实中其实不怎么用得到,普通人遇到公职人员,撒谎没撒谎很容易看得出来,过分流畅的,一般都是串通好的。
  但是绮桑没有串通任何人,她的话基本都能找到佐证,唯一找不到佐证的,她很诚恳地说,这是一种无法解释的直觉。
  堵住了他所有的敏感问题。
  完美无瑕。
  远扬第一次发现他其实就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菜鸟警察,他之前为了铺垫甚至把自己家底都透露给绮桑了,可绮桑只用了几个问题,就把主动权重新握回到了手里。
  他合上本子,塞回到自己鼓鼓囊囊的屁股兜里,站起身:“行,今天谢谢你,我这段时间应该会经常来找你,如果有其他问题,还希望你能继续配合。”
  他开始打官腔,太阳太烈,他晒得火气都要出来了。
  “不客气。”绮桑仍然不紧不慢的。
  远扬抬脚就走。
  绮桑却突然快走两步追了上来。
  远扬停下脚步,低头看她。
  “我有一个问题。”绮桑说,“像我和你爸爸这样的人,最后的结局是不是都是不好的?”
  远扬因为心情复杂扬起来的眉毛停在半空。
  绮桑仰着头,半边身体藏在阴影里。
  “结局好不好,和性格没有关系,只和选择有关系。”远扬回答。
  众生平等。
  善和恶,一念之间。
第十七章
  和远扬拿回来密密麻麻一记录本情报不同,沈强这边的进展有些缓慢。
  这个案子表面看起来并不复杂,老姚带着那个烧了一半的锤子跑到省会的实验室做了加急检测,也不知道算不算运气好,那个烧得乌漆麻黑的锤子因为年代久远表面有很多凹凸不平的坑,老姚还真的从那个坑里找到了一些还没有汽化的血迹,血型和顾嘉嘉是匹配的。
  而顾嘉嘉脑后的那个伤口里也找到了一些铁锤锈迹和细小碎片,和那个锤子也是匹配的。
  以目前的技术水准,顾国富冲进火场时拿的那个锤子,已经可以确定就是杀死顾嘉嘉的凶器。
  确认凶器后,老姚又花时间把那个烧了一半的木柄给技术还原了,确实是非常普通的大号鸭嘴锤,八十年代开始在全国流通的最普通的款式,唯一称得上特征的,就是木柄上有一个圆形的压痕,是常年压在某个硬质物体上压出来的,可惜已经烧掉了一大半,老姚只还原出四分之一的圆形图形,看起来像是某种花瓣的一角。
  为了搜寻更多的信息,沈强他们第二天天亮之后又大规模勘察过一次现场,那晚的暴雨冲刷掉了很多痕迹,但是荒草丛生的废弃场里还是留下了一些被人踩断的草叶和藏在草叶密集处的衣服碎片。这些现场线索都指向了两个人,一个是绮桑外婆绮红霞,一个是疯老头顾国富,并没找到第四个人的痕迹。
  案子进行到现在,办案糙一些的,已经可以结案了。
  这是一个表面看起来一点都不复杂的案子,现场只有三个人,顾嘉嘉死亡,嫌疑人只有在场的这两位老人。
  绮红霞老年痴呆行动受限,从客观判断来说,她突然情绪失控用锤子砸死一个人是有可能的。
  而现场另外一个老人顾国富,嫌疑就更大了。
  一个捡破烂的老头,平时就有打小孩骂人偷东西的恶名,案发当天还手持杀人凶器冲入仓库放火,只从行动轨迹和物证来看,如果直接指认顾国富是杀人凶手,其实已经可以结案了。
  更何况他们还找到一个关键性证据――他们在搜寻顾国富所住的那个窝棚里发现了两桶用光的汽油,应该就是顾国富冲进仓库时身上浇的汽油。汽油桶旁边有一个挺大的铁桶,他们从里面焦黑的烧焦物里发现了一些衣服碎片,这些衣服的颜色应该都是女性的。
  绮桑也过来辨认过这些碎片,她在里头找到了顾嘉嘉四月三十日失踪当天穿的红色毛衣碎片。
  但是,还是有几个绕不过去的疑点。
  第一,他们在现场勘察的时候发现,顾嘉嘉死亡的那个地方有一些被人为折断的灌木丛,上头留下来的衣服纤维是顾国富的。而在顾嘉嘉被拖拽过去的河道边,那条拖拽的痕迹旁边很突兀地被覆盖上了一层新土,那天暴雨,新土和旧土很快就融为一体,但是仔细扒拉还是能发现这两块土的颜色并不完全相同,在新土上,还原出了一些凌乱的脚印,他们分析过,也是顾国富的。
  顾嘉嘉死亡的时间基本确定是在下午三点前后,顾国富第二次冲进仓库放火的时间是六点前后,这中间有三个小时的时间差,顾国富其实是有时间湮灭掉自己杀人的证据的,从现场来看,顾国富也确实做了一些痕迹掩埋,但是,不知道他具体做得是什么痕迹掩埋,会不会现场还有第五个人?
  第二,就是杀人动机。
  顾国富这个人和顾嘉嘉之间几乎没有什么交集,他们两个之间唯一可能存在的杀人动机可能就只有奸|杀这一条,但是顾嘉嘉的尸检报告表明她身上并没有被侵犯过的痕迹。
  更何况,根据绮桑的陈述,顾国富可能还是顾嘉嘉的爷爷。这个陈述一出来,老姚就又开始忙了,结果得等。如果绮桑没有撒谎,那么顾国富奸杀顾嘉嘉这一条的可能性就又变小了。
  其实,按照现场情况,发病迷糊容易攻击人的绮红霞会比顾国富更有嫌疑,但是如果真的是绮红霞发病杀了人,顾国富又为什么要帮绮红霞做痕迹掩埋?
  他为什么要浑身汽油地冲到仓库里自焚?
  ***
  这几个疑点绕不过去,所以沈强只能把剩下的人翻来覆去地查,比如现在坐在他对面的顾力勤,顾嘉嘉唯一的亲人。
  五十岁不到的中年男人,顾嘉嘉死后一共来局里三次,第一次是办理认尸手续,那一次他全程都在哭嚎自己命苦,白发人送黑发人,一生无子,唯一的血脉不但是个赔钱货还是个短命鬼。
  那天他流的眼泪都是为了自己,并没有一滴是流给他女儿的。
  第二次是和绮桑差不多时间进行的例行问话,问了顾力勤当天的不在场证明和顾嘉嘉平时的人际关系。
  顾力勤五月三日案发当天下午都在嘉嘉代销店开店,中途关店门出去送了两次货,送货人都住在宁家巷,也都能证明顾力勤并没有撒谎。至于顾嘉嘉的人际关系,他非常没有悬念地一问三不知。
  第三次,就是现在,老姚那边的验尸报告出来,证实了顾嘉嘉确实是顾国富的孙女,证实了绮桑那天下午并没有撒谎。
  同样地,也证实了顾国富奸杀顾嘉嘉的推断立不住脚。
  女儿刚过头七,顾力勤来局里就已经非常不甘愿,刚一坐下就埋怨沈强他们办事速度太慢,他现在孤身一人没有亲人,以后养老得靠他自己,所以代销店一天都不能关门,拉里拉杂地东拉西扯。
  坐在沈强旁边负责记录的康平安在顾力勤冲他老实巴交地笑着套近乎问他什么时候可以把顾嘉嘉尸体领回去的时候,把手里的文件夹往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小会议室的桌子是铁质包边的,文件夹砸在上面啪得一声巨响。
  顾力勤被吓了一大跳,终于老实地闭上了嘴,缩着脖子窝在桌子后面不再说话。
  沈强看都没看康平安,只是微笑着对顾力勤说:“这不就是为了这事才麻烦你过来一趟的吗,就问几个问题,很快的。”
  和前面两次一样,沈强很客气。
  顾力勤缩短的脖子便拉起来一点,怯弱地瞥了一眼康平安,嗫嚅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挤出笑容和沈强寒暄:“应该的应该的,你问,只要我知道的,我都交代。”
  普通老百姓不知道证人和嫌疑人的区别,也不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会客室而不是审讯室,喝了一口手里的茶,觉得公安局还挺和气。
  沈强没有纠正他,问:“你怎么看待顾国富这个人?”
  开放式问题。
  顾力勤张大嘴,一脸茫然:“顾国富是谁?”
  沈强眯着眼看卷宗,停顿了一下才回答:“码头边捡破烂的疯老头。”
  “杀了嘉嘉的那个疯子?”顾力勤反应过来了。
  沈强反问:“你觉得是他杀的?”
  顾力勤脸上的茫然不像是装的,他被沈强的反问噎住了,半晌才回答:“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吗?他发了疯病杀了嘉嘉然后放火烧了仓库,外面都是这么传的啊。”
  沈强笑了,他常年混迹市井,笑起来身上的正气就敛了下去,唠嗑一样漫不经心的:“你这个做爸爸的,这种事还得听外面传的吗?”
  顾力勤讪讪地笑了,一脸为难:“你也知道的,我和嘉嘉那关系……”
  “她的事,我是真的不清楚。”
  沈强:“那顾嘉嘉和廖临水分手这事,你总该知道了吧?”
  “这我知道。”顾力勤点头,“四月底分的吧,不过具体为了什么分我就不知道了。”
  “这事绮桑应该比我清楚,嘉嘉什么事都跟她说。”
  顾力勤顿了顿:“你们问过绮桑没有?她知道的肯定比我多。其实我真帮不上什么忙,嘉嘉自从她妈跑了以后就基本没跟我说过话。”
  康平安看了顾力勤一眼。
  沈强仍然是唠家常的语气:“问过了,她说他们分手第二天,廖临水来找过你。”
  顾力勤张着嘴,又闭上了嘴。
  沈强抬头看他,问:“廖临水来找你做什么?”
  顾力勤本就长了一张特别普通特别老实巴交的脸,此刻露出为难的表情,看起来居然有些可怜,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这事,跟嘉嘉的死有什么关系啊?”
  沈强看着顾力勤,没说话。
  一时之间,会客室里静可闻针。
  顾力勤的鬓角开始渗汗,一双眼睛转了半天,才搓着手期期艾艾地说:“那个……就是一点金钱关系……”
  沈强挑眉。
  “就过年那阵子……”顾力勤很不情愿的,“廖临水带我去玩了几把……”
  “输了以后钱不够就写了个欠条,当时是廖临水帮我付的,后来……”
  分手了,就得把钱还他。
  顾力勤还有些委屈:“其实这事吧,我也是不想闹起来让嘉嘉难堪,不然我也不会那么老实地就去银行取钱给他。”
  沈强:“多少钱?”
  “六百多……”顾力勤一脸肉痛。
  不少钱了,抵得上沈强半年的工资了。
  沈强笑了笑,哦了一声:“赌博债啊……”
  “是廖临水强迫我去赌博的。”顾力勤这回反应倒是快。
  “其实我事后想想,我应该是被他坑了。”顾力勤说,“就他们惯常用的手段,先让你赢几把尝尝甜头,等你想赚把大的开始,就开始输了……”
  沈强仍然笑笑的:“你倒是老实,廖临水让你去赌你就跟着去了?”
  顾力勤又卡壳了,不过这次和刚才犹犹豫豫不同,这次他弯着眼睛,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沈强。
  “警察同志。”顾力勤压低了声音,“绮桑有没有跟你们交代过,廖临水和嘉嘉的事?”
  “就……”他两只手一上一下做了一个拱来拱去的动作,压低的声线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廖临水拍过一些和嘉嘉在一起的录像和视频……”
  他这个动作做得过于传神和猥琐,会客室里又静了一瞬。
  沈强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
  “我其实也不是怕事的人。”顾力勤说完这句话嗓门就大了起来,一直缩着的脖子也直了,“但是廖临水手里捏着这些东西,这传出去了,我们老顾家还要不要做人了?”
  沈强笑笑,帮他总结:“所以你和廖临水去赌博,是被逼的,是为了老顾家的脸面。”
  顾力勤呵笑一声,擦擦鬓角的汗。
  “你把钱给廖临水之后,廖临水有没有跟你透露过他接下来会去哪里?”沈强又问。
  “这个真没有……”廖临水说这话的时候瞥了眼坐在一旁做记录的康平安,“他就问我嘉嘉和康警官的关系。”
  康平安看起来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低头做记录的时候,牙根紧了紧。
  “我当然是说没有的!”顾力勤像是邀功一样,“嘉嘉有几斤几两我还是知道的,她这样的,上哪去找康警官这样吃国家粮的正经人啊!”
  康平安终于抬头,平静无波地看了顾力勤一眼。
  顾力勤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被这一眼看得哑了火,维持着伸长脖子邀功的表情,讪笑了一声,挽尊似的同沈强找认同感:“警察同志,你说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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