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桑停下了动作,黑漆漆的眸子盯着他。
“还是说……”远扬在浓雾笼罩的夜色里,用绮桑惯常用的慢吞吞的口吻,“你想在这里做的事情,让别人知道你认识警察会不方便?”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盯着绮桑的眼睛的。
人类的瞳孔不会说谎,受到刺激的时候会缩小。
绮桑此刻的黑瞳就随着远扬那句不方便之后,非常迅速地、轻微地缩了一下。
“不是不方便。”绮桑终于说话了,她开了口,远扬才发现自己刚才学她的语速还是快了,本人真的更慢,“是不好意思。”
“我不能一直麻烦你。”
她说得特别真诚,和她之前每一次一样。
远扬咧嘴一笑:“不,我不麻烦。”
这一次,绮桑的瞳孔缩的更小,更明显了。
巷子里吵,其实不太听得清他们两个在说什么,外人看起来,就是这个年轻的警察倾身在和这个漂亮的摊主聊天,看起来还很熟。
几个食客面面相觑,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他们没有轻举妄动是对的,敢在这个地方摆摊的女人,多少都是认识人的。
远扬看了眼食客们,目的达成,他直起了腰,点点在锅里炖着的肉:“加一分肉,别忘了。”
说完就不再看向绮桑,自己优哉游哉地找了个空位,和一群酒鬼们挤了一桌。
绮桑其实还在忙着下面条,看起来和之前没有什么两样。
但是远扬很愉悦地发现,她行云流水的动作多了很多生硬的直角。
她生气了。
有情绪了。
这女骗子,果然是在码头有别的心思!
第二十一章
枫城中心的鼓楼敲了四下,凌晨四点了。
雾气更浓,喧闹的夜宵巷子渐渐地只剩下收摊子时桌子板凳的碰撞声。
远扬一直没走,一碗面条吃了四十分钟,身上的警服穿得比在行动的时候还要板正,纽扣扣到最上面一颗,全程板着脸。
远扬的脸,是那种走路上瞪你一眼都能让你往后退几步的凶悍脸,这样的视觉冲击下,效果是很显著的。
远扬在的这一个小时,夜宵摊上像是多了一只镇宅神兽,别说之前那些猥琐的眼神了,有几个醉汉甚至在吃完面以后顺手帮绮桑把桌子给抹了。
绮桑:“…………”
她等客人都走光,木着脸洗完最后一个碗,给自己用剩下的边角料下了一碗面条,往远扬的那张桌子上一放。
远扬伸长脖子看了眼那碗面,里头只剩些面条和葱花,高汤炉灶已经关了一阵子了,所以面汤上面浮着一层白色的油脂。
远扬把自己因为太饱一直没吃的那碟加的白肉往绮桑这边推了推。
绮桑看了他一眼,把肉夹了塞到面里,理了理鬓角的乱发,埋头吃面。
这是她昨天中午到现在的第一顿饭,饥肠辘辘,已经放久煮烂的面条和半凉的面汤糊了一嘴,绮桑表情都没变一下,慢条斯理地吃。
那一碗面里唯一能入口的就是远扬推过来的白肉,是她每天凌晨四点收摊回去花三个小时时间煮高汤切肉再放到那台古旧二手冰箱里保鲜的,她夜宵摊上的招牌。
这也是她开夜宵摊这几天来,她唯一一次吃到一整块的、不是边角料的白肉。
远扬一直没说话,也没看她。
周围已经没什么人了,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人在迷蒙的浓雾里。
像个梦境。
绮桑用力咽下了白肉,软烂咸甜肥瘦相间的白肉滑入食道,重物坠地,梦就醒了。
“今天谢谢你。”再次抬头,绮桑已经又是那个冷漠疏离捉摸不透的样子。
“不用。”远扬觉得自己再吃这套就枉费他爹给他这几年上警校交的学费了,他一点都不打算再迂回,“反正你也不是真心要谢的。”
她可气了,心里肯定恨不得把他身上那身警服扒下来。
绮桑扯扯嘴角,也不反驳,埋头继续吃面。
远扬挑眉。
她就真的每一个反应都不在正常人会在的点上!
“我过来主要是想问问你。”远扬直接问了,“你这次打算用什么方法告诉我廖临水的行踪?”
绮桑放下筷子,拿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干净嘴。
“我根本不知道廖临水在哪里。”她先回答了关键问题,“很抱歉。”
“那你为什么选择在这个鬼地方摆夜宵摊?”远扬紧追不舍。
这个问题远扬在她摆夜宵摊的时候就问过,绮桑知道,这次她再也不能用多赚点钱这种鬼话搪塞了。
绮桑叠好手帕,看着他不说话。
远扬双手环胸,也没打算就这样放过她。
五月中旬的凌晨还是有些冷的,雾气贴在皮肤上,慢慢的就会变成露水。
绮桑在思考,如果她略过了中间那些计划的步骤,会出现什么样的变数。
她不是神算子,步步为营为得是真相,顾嘉嘉的,她外婆的。
面前这个警察比她计划地快了一步,他给她吃肉、买玉米、送保温杯、在她夜宵店里当门神。
他说过,结局好不好,和性格没有关系,只和选择有关系。
那么,她现在的选择应该是什么?
命运从来没有优待过她,她不应该对任何事情产生超出计划外的期待。
远扬就这样看着绮桑的五官一点点的在清晨最黑暗的时候隐在了雾气里,一种无法形容的焦灼让远扬上身前倾,抓住了绮桑放在筷子旁边的手。
骨瘦嶙峋冰冷的手。
他强行拉近了他和她的距离,绮桑瞳孔紧缩,抿紧了嘴。
“廖临水和顾嘉嘉恋爱了两年多,为什么非要在今年四月份分手?”远扬的声音带着奇怪的粗粝沙哑,“为什么非要靠你用这么极端的手段来让他们分手?”
“我们遗漏了一些东西。”远扬盯着绮桑,“或者说,你的证词误导我们遗漏了一些东西。”
那就是廖临水和顾嘉嘉分手的原因。
如果真的是因为廖临水不靠谱,如果顾嘉嘉非得要靠着绮桑用这种极端手段才能分手,那么,为什么是四月份?为什么是人口拐卖案开始收网,廖临水打算落跑的四月份?
明明绮桑来枫城已经半年多,明明四月份前她们两个就已经情同姐妹。
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那么多巧合,也不可能所有的巧合都和绮桑有关。
“他们两个为什么要分手?”
他的手很有力,捏得绮桑的手变成了小小一个白色的团,蜷缩在他巨大的手掌内。
他们两人的距离很近,都能看清楚彼此脸上逐渐凝结成水珠的雾气。
绮桑眨了眨眼睛,水珠顺着她卷翘的眼睫毛滚落,滴到远扬的手背。
像是一滴沁凉的泪。
她的选择。
绮桑扬起脸,抽回手。
她问远扬:“你们找到廖临水了?”
远扬牙根咬紧,不说话。
“所以你和我是一样的。”绮桑说,“你也同样的不会告诉我你们查案的全部。”
“我知道的,确定的,都告诉你们了。”绮桑往后退了一步,“作为证人,我没有撒过谎。”
远扬咬牙:“你知道什么人才会一直刻意和警察保持距离吗?”
绮桑毫不犹豫:“我知道,心里有鬼的人,但是我心里面的鬼和嘉嘉的案子没有关系。”
远扬几乎要吼出声:“那廖临水呢?”
绮桑又不说话了。
“你要么现在告诉我。”远扬又一次伸手,这次扣住了绮桑的手腕,“要么等天亮了,和我去一趟警察局。”
本来她不是关键证人,沈强怜惜她还需要照顾病危的外婆,所以问询都是以绮桑方便为主。
当然,这也有绮桑一直非常配合的原因在。
但是现在,从这一晚起,这个优待就不存在了。
不管是因为绮桑不够信任警察所以不愿意全盘托出,还是别的其他什么原因,绮桑都从一个普通证人变成了关键证人。
“我现在只希望我们两个有一件事目标是一致的。”远扬的声音已经有些冷,“我希望,你也是那个想找到凶手的人。”
夜宵巷子最后一个摊主也收拾完骑着他的三轮车咔吱咔吱走了,经过顾嘉嘉摊位的时候好奇的往他们这里看了一眼。
雾气太重,只有模糊的人影。
摊主只看到一男一女两个人隔着桌子拉着手,于是他吹了声口哨,颠颠地走了。
绮桑盯着远扬那只手,问:“面的味道怎么样?”
远扬皱眉:“什么意思?”
绮桑盯着远扬的眼睛:“因为你还没付钱。”
远扬:“…………”
“白肉和高汤是我每天早上回去做的,再不回去,今天晚上的夜宵摊就摆不了了。”
“我外婆现在的医药费就靠着这每天夜宵摊赚的钱,如果我今天晚上没摆摊,那明天就得欠费了。”
“所以。”绮桑看着远扬,甚至笑了笑:“你跟着我,我告诉你嘉嘉和廖临水的事。”
远扬没动。
绮桑也就任他扣着她手腕,她站起身,用另一只还能自由活动的手把两人的面碗叠在一起。
远扬松开手,沉默的跟在她身边。
绮桑把放钱的碗伸到他面前,他付了面钱,绮桑一脸认真地找给他两毛。
她搬重东西的时候,他搭把手,她收了洗碗的水盆,他把那条水管卷一卷放回原位。
凌晨四点多是最黑暗最安静的时候,他和她在路上都没有说话,三轮车咔吱咔吱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滚过,远扬低头看着这些车轱辘痕迹。
“我确实不知道廖临水具体在哪里。”绮桑买完食材,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她才开始说,“但是我知道除了警察,还有人在找他。”
“我在这里开夜宵摊,就是想听听他们有没有线索。”
远扬问:“他们?”
“那些让嘉嘉害怕的人。”绮桑轻声说,“那些让嘉嘉下定决定要离开廖临水的人。”
“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廖临水不只是简单的赌鬼,他认识一些真正犯罪的人。”
“不对。”绮桑的语气有些讥诮,“应该说,他赌鬼身份的背后,藏着一些会让他坐牢的秘密。”
“嘉嘉很早就开始谈恋爱为得是想要离开顾力勤,她很早就想嫁人了,只是一直没有遇到愿意和她结婚的男人。”
男人喜欢把女人分类,顾嘉嘉显然不是能娶回家的那一类。
“廖临水虽然不靠谱,但是确实是唯一一个愿意把她带回家介绍给他家里人的男人,所以嘉嘉和他谈了很久。”
“谈的久了,嘉嘉就开始憧憬未来,她觉得廖临水也不是不可救药,她觉得她对他好一点,说不定廖临水就能戒赌。”
“所以她开始关注廖临水的行踪,尤其是打他他传呼不回的时候,嘉嘉就会把枫城每个赌场都找过去。”
“后来她发现,大部分时候,她都没有在赌场找到过廖临水。”
绮桑的声音渐渐变低,回忆在雾气里一波波的席卷而来。
第二十二章
“他没有去赌博,我找遍了所有地下赌场,他的朋友都在只有他不在。”临近年底,凌晨三点多,顾嘉嘉穿着一件枣红色的大衣顶着风雪进了家门,脸冻得通红,眼睛亮晶晶的。
绮桑披着外套给顾嘉嘉递了一个温着的热水袋,打着哈欠冲她挥挥手,准备回房继续睡觉。
“桑桑。”顾嘉嘉拉住绮桑的手,“你说是不是?”
绮桑看着顾嘉嘉那双急切想要得到认同的圆眼,想要敷衍点头的动作卡住,静了两秒。
“算了……”,顾嘉嘉丧气地垂下手,转身从刚脱下来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纸袋子,还热乎的,“呐,路过的时候买的。”
一根玉米,热气腾腾,金黄饱满。
绮桑喜欢吃玉米,虽然她从来没有和人提过。顾嘉嘉只认识她一个多月,从上周开始,每次出门回来都会给她带一根热气腾腾的玉米。
以前只有她外婆没生病前才会给她带的那种小摊子上用大锅煮的,加了白糖,特别甜的玉米。
顾嘉嘉的细心藏在大大咧咧下面,而绮桑的细心则浮在一层浓雾上面,只是等顾嘉嘉回来给她递一个热水袋,或者只是安静地听顾嘉嘉发一通牢骚。
只是这样。
***
“你说……他是不是背着我在外面有人了?”正月里,顾嘉嘉、绮桑还有绮桑外婆三个人窝在家里,屋子里放了一个小煤炉,煤炉上面放着几个橘子。
顾嘉嘉头枕在绮桑的腿上,很忧伤的剥着橘子。
绮桑外婆那天精神很好,不说话,一边吃橘子一边拿橘子皮敲顾嘉嘉的脑袋。
“外婆说什么?”顾嘉嘉不懂绮桑外婆的肢体语言,只能问绮桑。
“她说你没出息。”绮桑翻译,“为了男人这样,没出息。”
顾嘉嘉撇嘴。
绮桑外婆的意思被准确传达之后,满意地裹着被子沉沉地睡了。
“你也觉得我没出息吗?”顾嘉嘉等绮桑外婆开始打鼾了,才轻轻地问绮桑。
绮桑正低着头翻书,听到顾嘉嘉的话合上了那本《枫城怪谈》,反问她:“为什么一定要恋爱结婚呢?”
她知道顾嘉嘉恋爱是为了能尽早嫁出去。
可顾嘉嘉有自己的代销店,她的日常花销并不大,一个人养活自己一点都不难,为什么一定要从这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
当然,这句话绮桑从没对顾嘉嘉说过。
她本来以为她连这句反问都不会问出口。
“因为只有结婚了,只有和廖临水这样的人结婚了,我爸才能彻底离开我的世界。”顾嘉嘉轻声说,“我必须要离开他。”
绮桑不语,她只是轻抚顾嘉嘉手腕上新出现的瘀青。
绮桑不知道顾嘉嘉这瘀青是顾力勤打的,还是廖临水打的,她只知道,她今天主动反问之后,立场已经不一样了。
都很可怜,不管是她这种因为是女儿刚出生就被直接丢到垃圾桶里的,还是顾嘉嘉这种因为重男轻女这辈子都在各种火坑里跳来跳去的。
***
“谁打的?”为了确定美心小吃店开店的地址,绮桑回家得晚了一点。
顾力勤估计又在哪个邻居家里喝酒骂自己是绝户了,推开门家里一点灯光都没有。绮桑一直到把外婆安顿好睡觉了,想去顾嘉嘉房里帮顾嘉嘉把夜灯打开,才看到躺在床上团成一团的顾嘉嘉。
被打得鼻青脸肿,眼睛都肿了一大块,脸上一个非常清晰的已经肿起来的巴掌印。
“我送你去医院。”绮桑甚至不忍掀开被子看一眼,她只看到了顾嘉嘉青色被单外沿沾上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