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平安凑过来,借着远扬的烟头也点了一支烟,后半夜,人困马乏,所以看着忙得脚不沾地的绮桑,就多了几分感慨。
她很不容易,半夜十点到第二天凌晨四点摆摊,第二天四点到八点为当天夜里的夜宵摊准备食材,九点就去医院陪她外婆,陈阿姨会在中午替她两个小时让她可以回家吃个饭。
所以,中午是她唯一可以休息的时间,但是只要没有其他事,她还是会选择只在外婆的病床前趴着睡一下午,一直到晚上住院访客时间到,她才会回家,迅速地洗澡睡到九点就出摊。
其实和她外婆同病房的其他病人也没有像她一样每天都有家属陪着,毕竟都是一群靠着仪器续命的病人,护士随时都在。而长期抗战,家属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通常只会在医生查房或者联系他们的时候过来。
只有绮桑,这十几天里风雨无阻。
几乎不用睡觉。
康平安想起绮桑小吃店刚开张那会,他们四个人走得近的时候,顾嘉嘉每次给他们送面点,都会提到绮桑。
说她聪明能干,遇到什么事情都特别冷静,一点都不像比她还小的样子;说她面冷心热,别看她跟谁都不亲的样子,实际上一根玉米就能哄得服服帖帖;还说绮桑是她这辈子遇到过的对她最好的人,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好,没有其他企图的好。
可是现在,这个顾嘉嘉生前恨不得把心掏给她的女孩,却遮掩着自己的秘密,变成了查顾嘉嘉凶杀案的时候遇到的一个疑点。
康平安吐出一口烟,习惯性地给顾嘉嘉也点了一支。
其实不只是他心里不舒服,远扬也是一样的,他甚至觉得远扬的心情比他的更复杂一些。
远扬这几天跟踪的时候,烟抽得特别凶。
话变得越来越少。
“你在看什么?”连续几个晚上的盯梢,实在是又累又困,康平安又开始找话说。
“她的应对方式。”远扬回答得很简单。
喝了酒的醉汉在薄雾笼罩的夜里,眼神依然赤裸裸地肆无忌惮,还有人在绮桑弯腰端面的时候笑着和绮桑说了些什么,绮桑一句话都没回。
她的应对其实是非常聪明的,不会过分冷漠激怒他们,也不会过分胆怯让他们品尝到逗弄的乐趣,她冷静地把自己严格地框在无趣这个设定里,最大限度地降低自己在这种环境里的存在感。
“我在想……”远扬眯着眼睛,“她在面对我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应对方式。”
她在面对他的时候,给她自己的设定是什么。
她似乎……一直在恰如其分地保持着她的神秘感,每次都抛一点饵,等他上钩之后再抛一点,像个渔夫。
那么这一次,她抛出这种明显巧合过多逻辑不通的证词,为的是什么?
他在听到沈强提到绮红霞对绮桑结交异性这件事尤其敏感的时候,脑子里一闪而过的那个抓不住的念头,又会是什么?
第二十四章
一连五天都是大雾天,绮桑照常摆摊,远扬和康平安也照常跟踪。
连着跟了五天都没有发现绮桑有什么异常举动,也没有看到绮桑身边有什么可疑的人;和他们进度一样停滞的还有沈强负责的停船海域搜寻行动,确实是大海捞针,人手不够还怕打草惊蛇,根本没办法大规模行动,每天都只能憋憋屈屈地一块一块扫过去,目前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不过顾嘉嘉的案子倒也不是完全陷入僵局,顾嘉嘉头七之后,顾力勤来过公安局,还是为了顾嘉嘉的债务问题,欠供货商英姨的货款还好说,毕竟代销店还开着,大部分货物也都还在,麻烦的是那张欠条。
一千块钱不是一笔小数目,再加上三分利,再加上债权人是那位传说中的寡妇李玲。
顾力勤是出了名的欺善怕恶嫌贫爱富,李玲这样的人他是肯定不敢惹的,但是一千块的巨额债务还是让他的脑回路超常发挥了一次――他跑到公安局里状告李玲通|奸。
他说李玲不守妇道,作为寡妇故意勾引当时已经和他女儿顾嘉嘉谈恋爱的廖临水,他说解放前这种女人都是要塞到猪笼里沉塘的,现在新中国了,人们不敢动私刑了,但是有些优良传统不能丢。
而且他这次还不是张口就来的,他告状还带了证据――几卷录像带和一叠照片,都是李玲和廖临水在行云雨之事的时候拍下来的,照片右下角印着日期,录像带右上角也一样有日期,确实都是顾嘉嘉和廖临水恋爱期间发生的事。
在顾力勤的认知里,公安局和电视上的衙门差不多,升堂了就得办案,他这样证据确凿的,肯定可以直接抓人了。
毕竟,通奸可是大罪,他们宁家巷外头那个码头过去沉塘过多少女人,都是因为这档子事。
反正这档子事,错的都是女人。
一告一个准。
可沈强没有去抓人,反而一脸严肃地追问顾力勤,这些录像带和照片是哪里来的。
顾力勤支支吾吾东拉西扯地说了一大通,最后沈强一拍桌子,直接把他扔进了审讯室,把那些录像带和照片往桌上一丢,两手撑着桌子盯着顾力勤,狠狠地吼了一句:“说!这些东西哪来的?”
顾力勤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要被吓尿了,连脸颊的肉都在哆嗦:“我……我找的。”
沈强冷笑了一声:“找的?哪找的?”
为了找廖临水,他们都快把廖临水住的地方掘地三尺了,那个地方倒是确实有一堆照片和录像带,但他们都一一看过了,都是一些下三滥的东西,有部分是租赁店租的色|情片,有部分是他自己录的录像带,里面的女人都是在红|灯|区工作的,有些扫黄的时候抓起来了有些人跑了,里面根本没有做正经工作的女人。
顾力勤这么一个整天只知道怨天尤人蹭别人家的酒天天哭丧自己是绝户的废物,哪里找来的录像带和照片?
“别人……”顾力勤额头开渗汗,费劲巴拉的咽着口水,“别人寄给嘉嘉的……”
沈强皱起眉。
顾力勤大概是怕沈强下次拍桌子的手会一巴掌拍自己身上,后头的话虽然结巴但是语速倒是快了不少:“五五一劳动节那天,家门口放了一个大箱子,不过当时嘉嘉已经失踪了,我收了以后就打开看了。”
沈强问:“谁寄的?”
顾力勤缩着脖子:“没……没有寄件人,就是个箱子上头写着顾嘉嘉收。”
沈强:“箱子呢?”
顾力勤嗫嚅着,半晌才回答:“卖了。”
沈强怒极反笑:“行啊顾力勤,女儿失踪了,寄给她的包裹你就这么给拆了卖了,女儿死了,我们前前后后把你叫到局里四五次,也没见你提过一嘴。”
顾力勤张着嘴想辩驳,被沈强挥手打断了:“怎么着?想留着这些录像带和照片威胁谁?从你这里拿走六百块钱的廖临水还是拿着你女儿借条的李玲?”
“也不对。”沈强自顾自地摇摇头,“你这孬货估计不敢惹这两人。”
顾力勤颤抖的脸颊上滴下一滴汗,他不敢擦,只用浑浊的眼睛看了沈强一眼。
“怎么?”沈强笑了,身体前倾盯着顾力勤,“说你孬货你还不服气呢?”
“那你倒是说说看,藏着这些东西到今天才交出来是为了什么?”沈强坐回去,两手环胸。
顾力勤身体无意识地前后晃动,手在桌子下面来回搓了半天才开口:“一千块钱太多了,嘉嘉平时根本没那么大开销……”
“我本来……”顾力勤咽了口唾沫,“本来是确实不敢惹他们的,这个录像带和照片我谁都没说过就偷偷藏起来了。”
“但是嘉嘉没了,这个李玲要债都要到家里来了,说什么她也可怜我这孤苦伶仃的,所以本金不用急着还,先每个月把利息还了,如果什么都不还,那就拿代销店抵……”
“逼得我都……”顾力勤低下头,半天不说话。
沈强也不催他,只是安静地观察顾力勤的动作和神情,沉吟着这人说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度。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他骂顾力勤孬种的时候,顾力勤抬头看他的那一眼让他升起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和违和感。
顾力勤安静了能有一分钟,才重新开口:“我就想着,这两人搞在一起的时候,嘉嘉和那个廖临水还好的蜜里调油,这要是这寡妇在廖临水耳边吹吹风,合伙一起骗嘉嘉的钱的话……”
“那这借条,弄不好就是他们合伙骗的。”
顾力勤低下头:“所以我就……”
因为不想还钱,所以告人家通奸。
两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沈强面无表情地把顾力勤送出审讯室,看着这男人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再找一次李玲。”沈强对远扬说,“和她约今天下午。”
***
李玲快四十岁了,平时保养的好加上永远大浓妆喷香水,坐在那里不说话的时候,根本看不出年龄。
她对来警察局这件事并不陌生,坐下之后就开始她的老一套:“警察先生,我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我借钱给人只收三分利,不犯法。”
“你们真的就是欺负我一个寡妇,每次想要业绩了就把我带过来审一通,实在查不到东西了,就去我租出去的店铺里转一圈搞点卫生不合规的罚点款。”
“何必呢?”李玲笑眯眯地看着沈强,“我借钱也是为了咱们乡里乡亲,谁家里有个急事我就借给谁,收点合理的利息赚点钱。要不然我那死鬼的赔偿金就那么点钱,我不得坐吃山空啊……”
“那借钱给顾嘉嘉又是为了什么?”沈强打断她这老一套说辞。
李玲停住了,眯着一双描摹精致的眉眼看沈强。
“我来的时候还在想,这位警官倒是面生,原来你是负责杀人案的,不是管钱的。”她笑了,浑不在意,也看不出紧张,“不过上次问我这问题的不是个看起来很凶的小伙子吗?怎么换人了?”
沈强没理她。
李玲撇撇嘴:“这问题我上次就答过了,借钱给人还能是为了什么,她急用呗。”
沈强:“急用在哪里?”
李玲哎呦一声,又娇又脆:“警官哎,人家要借钱哪里会告诉我们为什么哎,我就是一借钱的,又不是人家的知心大姐姐。”
沈强笑笑,把她和廖临水的照片往桌子上一丢。
李玲伸长脖子看了眼,居然挺感兴趣地挑挑眉,然后仔仔细细地一张张地翻过去。
看完了,又给叠成一叠整整齐齐地放在桌子上,纤纤玉指伸出一根,推到了沈强这一边。
沈强看着她:“说说吧,在廖临水和顾嘉嘉恋爱期间,你和廖临水是什么关系?”
她是聪明人,马上就知道沈强的意思了,也不用沈强往深了问,自己噼里啪啦地就说上了:“生意是生意,私生活是私生活,这点警官你随便找几个进过我帐的男人,他们都能给我作证。”
“顾嘉嘉的欠条是她私下找我开的,她虽然没说理由,但应该不是为了男人。”李玲歪着头想了想,似乎是非常苦恼地给了一个说法,“这种女人的直觉你让我想想该怎么跟你说。”
“就是她这个人,不是傻到会为了廖临水来跟我借三分利债的人你明白吧。”
沈强很直接:“我不明白。”
李玲嗤地一声笑了:“我们女人呐,内外是分得很清楚的,顾嘉嘉虽然表面上对廖临水千依百顺,但是实际上廖临水这个人,对于顾嘉嘉来说还是个外人。”
“一千块钱三分利的债不是小钱,她会私下找我偷偷地借,就说明这钱不是她帮外人借的。”
沈强没说话。
李玲接着说:“借钱的人一般都特别敏感,会跟我保证一定会还钱什么的,尤其提到收入来源的,反应会很大。”
“但是顾嘉嘉不太一样,她当时就给我复印了一份嘉嘉代销店的营业执照。借钱借得那么坚定的,弄不好就是买命钱,所以我怎么可能不借给她呢。”李玲不像是撒谎,“那执照复印件现在还在我家呢,我打算顾力勤那老混蛋要是再不还钱,我就拿着执照和欠条去打官司了……”
李玲声音一顿,尾音扬了起来:“这照片是那老家伙给你的吧?我说呢……”
沈强不置可否,问:“你最后一次见廖临水是什么时候?”
“四月二十三日。”出乎意料的,李玲记得非常具体,“这千杀刀的三月份的时候欠了赌博债让我帮他还,拿的就是你现在给我看的这些玩意,还有几卷录像带。结果过了一个月他又来,问我为什么要偷他的录像带。”
李玲哼笑一声:“老娘一个寡妇,怕这个干什么?这种事情男欢女爱你情我愿的,他要是功夫好,说不定我还帮他一把,就他那签子大小的……”
“所以我就骂了他一顿,跟他说就他的拍摄水平,还不够让老娘花心思去偷。”
李玲颇有些不屑的撇撇嘴,看沈强也没有喝止她的意思,又多说了一点:“其实顾嘉嘉那姑娘挺可怜的,没我豁的出去,自己家爸爸不如没有,男朋友又那个鬼样子……”
“我也是看她实在可怜,才借钱给她的。”
“没想到……”
沈强盯着李玲妆容精致的脸,不动声色地问:“顾力勤说,这些照片和录像带是有人寄给顾嘉嘉的,你觉得这人会是谁?”
李玲几乎想都没想就答了:“还能有谁,胡泽强呗,就他妈天天蹲在墙角盯着我,除了他我都想不到第二个人。”
第二十五章
胡泽强就住在李玲家旁边,李玲家住43号胡泽强住45号,中间隔着个一米高都不到的矮墙。
一个是神秘的单身女人一个是无所事事的无业游民,李玲已经过世的婆婆和胡泽强的奶奶是堂姐妹,多少沾亲带故,但是老人都不在了,留下来的人却变成了仇人。
整个宁家巷都知道,李玲曾经找人把胡泽强的腿敲断了,原因是胡泽强扒着矮墙偷看李玲洗澡被李玲逮了个正着。
那次是明面上的冲突,而私下里的胡泽强暗搓搓地败坏李玲名声而李玲干脆搅黄胡泽强的工作这种事就从来没断过,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李玲和胡泽强是死敌。
从李玲嘴里说出胡泽强的名字并不让人意外,只是真实性存疑。
所以当沈强把胡泽强叫到局里,胡泽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只知道发抖,什么照片什么录像带什么大箱子统统一问三不知的情况,倒也不算出乎意料。
只是这样一来,顾嘉嘉之死就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如果顾嘉嘉在四月十日问李玲借钱的原因不是因为廖临水的赌债,那么会是因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在四月三十日失踪,在这之前,她到底发生了什么需要用到那么一大笔钱?
***
跟踪绮桑的第九天,仍然大雾。
上头对这件凶杀案的施压并不多,大部分人力都在那起全国范围的人口拐卖案上,找到负责水路运输的廖临水变成了重中之重。
康平安今天和沈强一起去停靠海域搜人了,只留下了一直跟着绮桑这条线的远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