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嘉嘉的手伸出来拽住绮桑的手,声音沙哑:“不行!”
绮桑站着没动。
顾嘉嘉仰着还算完好的半边脸,脸色青白,嘴唇颤抖,重复:“不能去,不能闹大。”
“谁干的?”绮桑问。
顾嘉嘉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哭,抽泣的动作大了扯到伤口,又哭得更凶。
绮桑站在床边,隐忍地握了两次拳头,然后转身,烧水找药箱。
顾嘉嘉没有伤到骨头,可是外伤很多,应该是被人摁在地上拳打脚踢的,头发都被拽掉了一大块。
“其实还好,被打惯了,也没特别痛。”顾嘉嘉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
绮桑一声不吭就把跌打酒搓热直接怼到顾嘉嘉大腿的瘀青上,用力揉。
顾嘉嘉嗷得一声嚎,这下痛得眼泪都缩回去了,一叠声的:“轻点轻点轻点。”
绮桑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手里的动作却轻了不少。
“桑桑。”顾嘉嘉的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我害怕。”
绮桑揉药酒的手一顿。
“他……”顾嘉嘉犹豫着,“认识的人越来越可怕了。”
“他跟我说,我如果敢离开他,他就把我杀了,然后脱光了衣服丢街上……”顾嘉嘉声音颤抖,“他好像是说真的。”
绮桑处理完最后一块需要揉开的瘀青,轻声跟顾嘉嘉说:“我帮你。”
顾嘉嘉怔怔地抬头看她。
“我帮你跟廖临水分手。”绮桑轻而坚定地和顾嘉嘉承诺,“我们试试别的方法。”
别的,和结婚不一样的,可以帮她彻底离开火坑的方法。
***
白肉焯水之前需要断筋,新鲜的带皮五花肉用刀划断筋放到冷水里焯水去味,水开之后捞出肉,新的锅里面放葱姜蒜和冷水,丢入五花肉大火转小火煮半个小时,再盖上盖子焖二十分钟。
煮五花肉的水留着,放一些猪大骨再加一些大葱段继续熬煮,熬煮到发白,就是晚上摆摊下面用的高汤。
远扬中途出去了一趟,回来进屋之前先掐了手里的烟,递给绮桑一根玉米。
色泽金黄颗粒饱满,拿到手里表皮黏黏的,是糖水的触感。
和顾嘉嘉买给她的一模一样。
“早饭。”他说,表情自然。
绮桑在这一刻因为这个玉米犹豫了一瞬,大清早的,在屋里睡觉的顾力勤起床了,拉开门看到远扬和绮桑后愣了愣,提溜着裤子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出了门。
经过他们,顾力勤还朝那个玉米看了一眼,扬起了个挺猥琐的笑。
绮桑的犹豫于是就淡了,客套地同远扬道了声谢。
“其实我的进度和你们应该是同步的。”绮桑盯着锅里慢慢变白飘香的五花肉,“嘉嘉死之前,我只知道嘉嘉因为害怕廖临水所以想和他分手,而我做的就只是帮了嘉嘉一个忙。”
“发现嘉嘉尸体的那天太乱了,我外婆的情况也很危险,所以我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想嘉嘉的事,廖临水的疑点,我也是在公园里和你聊嘉嘉分手之后才意识到的。”
她当时确实说了,廖临水这样的人分手后没有去找顾嘉嘉很可疑。
“五月六日,你们把从嘉嘉房里面拿走调查的东西又都还回来了,我下午在医院不在家,东西是顾力勤收的。”绮桑继续说,“顾力勤在嘉嘉失踪之后就一直想找人把嘉嘉的房间租出去,所以他收了这些东西以后直接就丢到我房里了。”
远扬知道那些东西,一本顾嘉嘉手写的通信录,几本代销店的记账本,几本相册还有就是顾嘉嘉放抽屉里的一些零零散散的纸条,上头大多是备忘提醒用的,比如进货客人赊账或者一些美容保养方法之类的。
他们都仔细翻查过,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绮桑站起身,回到房里拿出一叠东西。
“嘉嘉记账有个习惯,她喜欢把当天的流水先随意地写到小纸条里,然后到了晚上算账的时候,再把小纸条的内容誊抄到记账本上。”
“嘉嘉代销店每个季度都要和总销售那边对账,她拿过去的都是誊抄过的记账本。”
绮桑说到这里停顿了几分钟,她低着头把那叠东西翘起来的地方一点点抹平。
远扬没催她,隐隐约约地觉得这账本应该是有些他们没有查出来的问题的。
“她和廖临水恋爱的时候,廖临水所有日用品都是直接从代销店里拿的,嘉嘉会把这些记录进去,誊抄的时候能算成损毁的就算成损毁,算不了的,就会自己贴钱或者通过去其他进货商那边偷偷进货的方式填到库存里。”
“所以,她才会欠供货商那么多钱。”
绮桑苦笑:“她每个月赚的钱有一半都在填这些窟窿。”
“但是3月20日我从廖临水那边偷东西之后,廖临水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在枫城,代销店里是不应该还有这种日常支出的假账的。”
绮桑翻开四月份的账本给远扬看,和上次他们拿走的不同,四月份的账被绮桑用红笔圈起来好几条。
“这些是嘉嘉誊抄的时候记了假账的标记。”绮桑指着那些被圈出来的记录。
远扬仔细看过去,这些记录后头用的是句号。
而其他没有圈出来的记录,有直接用顿号的,也有用一个点的。
远扬有点脸热,他和康平安两个人四只眼睛都没发现这个问题。
“这个记账方法很天才,很容易被人忽略。”绮桑恰到好处的补了一句,像是在开解远扬,“我也是因为嘉嘉跟我说过我才注意到的。”
远扬抬眸看了眼绮桑,她还是淡淡的,看不出来情绪也看不出来刚才那句话是不是为了开解他。
而且绮桑说完就当着远扬的面开始在那些句号的记录前面,圈起了记录的时间点。
“这些是四月份有问题记录购买的时间点。”绮桑从那叠东西里拿出了一张印刷纸,“这个,是枫城码头船只停靠的时间表。”
几乎每条有问题的记录,都能对应到时间表上。
“代销店的总销售对账务非常严格,除了廖临水,我想不到嘉嘉还会为了谁花那么大力气做假账,这件事情太反常了,所以我就把时间记了下来,和枫城所有的交通工具时刻表做对应,发现这些记录基本都是船只到达以后发生的。”
绮桑说:“我想要知道嘉嘉四月份的假账到底是为谁做的,所以我就去了码头摆摊。”
“摆摊的时候,那些醉鬼聊天内容其实很有意思,两三天就能听到不少东西,比如那边水域可以藏人,二十块钱一天船老大可以把你藏的警察都找不到;比如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警察好像开始在水域找人;比如有人出了一千块钱,想在水域找到廖临水。”
“所以我没有骗你。”绮桑说得很坦然,“我真的不知道廖临水在哪里,我去码头摆摊只是因为嘉嘉的假账指向是在码头,在码头听到廖临水的消息,只是个意外。”
第二十三章
五月十三日下午,枫城医院。
“绮红霞家属今天要缴费了啊。”护士在病房门口喊了一声,见绮桑回头,又交代一句,“一会林医生给别的病人做完手术要找你谈话的,别忘了。”
绮桑应了,弯腰给她外婆整了整被角。
她外婆一直处在半昏迷状态,靠仪器吊着命,半睁着眼睛,身体所需的所有东西都靠管子进出,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反应。
她知道医生要找她做什么,她外婆中午的时候又抢救了一次,医生应该是要跟她聊接下来的治疗方案。
其实哪里还有什么治疗方案,无非就是再跟她确认一遍,是放弃治疗还是继续拖着。
可是,这哪里是能由她来决定的。
她外婆还能睁眼闭眼,她外婆的灵魂还在四处徘徊,她外婆还没有说结束,她又哪里来的权力说放弃。
绮桑坐回到椅子上,趴在外婆床边,闭上眼。
半梦半醒间,隔壁床有护士过来测体温,来了两个,来的时候就压低了声音在聊天。
“有一个的姓挺奇怪的,是姓远还是近来着……”护士甲说,“还有一个看起来比姓远的面善。”
“就是这两个警察,对面警察局的。”护士乙点头,“他们今天来医院干什么啊?又打架了?我在这里做了那么多年护士了,就属这两个打架最凶。”
“不知道啊。”护士甲压低声音,“不过他们今天都没受伤,应该不是为了什么案子吧?”
护士乙也跟着压低声音:“院里也不管,那个姓远的冷着脸看起来太可怕了……”
护士甲笑了:“这不挺好的吗,你看我们今天这层那两个爱闹事的病人家属都老实不少……”
隔壁床嘀了一声,检查完病人的护士边聊边走,慢慢地聊天声音就听不见了。
绮桑外婆在这时候突然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绮桑睁眼,她外婆却又已经回到了之前的状态。
“好婆。”绮桑坐直身体,握着她外婆的手,“你也听到了对吧?他们来跟踪我了。”
她的嘴角轻微扬起,脸颊温柔地摩挲着她外婆苍老冰凉的手背:“好婆,再坚持一下,等抓到廖临水,等我们帮嘉嘉报了仇,我就可以去找了。”
“快了……”绮桑呓语一样的承诺。
她不希望因为她的隐瞒导致顾嘉嘉的案子破不了,却也不能把她为什么会查到这些事的原因说出来,说出来他们还得去印证,她还得去举证,这太浪费时间,她外婆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所以,这就是她的选择。
她让他们自己来看,自己来查。
她让他们用她的视角,去发现那些他们得靠很多资料筛查才能查出来的线索。
***
“她刚才真的没看到我们?”康平安贴着墙窝在阴影里,被吓出一身冷汗。
远扬没说话,也没和康平安一样闪身缩到阴影里。
三天前的凌晨,他和绮桑谈完回局里之后,沈强就改了他们的行动计划,要求他们这段时间跟紧绮桑,而沈强自己则当天下午就出发去了绮桑老家文市,打算去那边调查一下绮桑的背景情况。
绮桑这个人有问题。
她的证词有问题,听起来似乎处处合理,但是因果是连不起来的。
她只是非常聪明地用了顾嘉嘉会做假账这个情报,混淆视听变成了她去码头摆摊的原因。
因为,太巧了。
比如,时间点这个说法可以对应的事情太多了,可绮桑的第一选择偏偏就是交通时刻表。
比如,夜宵摊听醉汉聊天确实是获得消息来源的好方法,但是绮桑摆摊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星期,她就那么恰好地在这么点时间里就听到了所有关键问题。
这样的证词,更像是知道结果以后为了让证词立得住脚而进行的倒推。
绮桑到底知道些什么,又在隐瞒着什么,她和顾嘉嘉之死还有廖临水的拐卖案子到底有什么联系,这变成了他们这段时间调查的重点。
今天下午,沈强回来了,带回了一些从文市打听来的消息。
文市在枫城隔壁省,坐长途大巴大概要八个多小时,是一个常年阳光灿烂四季分明和雾都枫城完全不同的地方。
“她确实是绮红霞二十二年前在巷子口垃圾桶旁边捡回来的女婴,四岁左右办完领养手续上了户口。”沈强风尘仆仆,表情凝重,“上了户口之后她就一直和绮红霞两人住在文市,读书成绩很好,读的是文市的重点中学。她的高中班主任还记得她,说她因为她外婆身体的原因不愿意参加高考,为了这事他们学校还专门做过几次家访,但是绮红霞对让绮桑继续读书这件事并没有太大意愿,而绮桑想要留在家里照顾家人的态度也比较坚决。”
“根据她班主任的描述,绮桑这个人的性格和现在基本一致,话不多比较聪明,对外婆很孝顺。”
“班主任还特别提到了绮红霞,她说绮桑和绮红霞是相依为命的状态,平时的日常开销主要靠绮红霞开的一家小吃店,据说是从摆摊开始一点点做起来的,绮桑很小的时候就会帮外婆在摊子上烧炉子洗碗了。”
“她说绮红霞对绮桑的管教非常严厉,尤其看重绮桑和异性的交友状况,高一的时候绮桑因为中考成绩好被班主任指派做了班长,另一个成绩相对差一点的男同学做了副班长,因为班务,他们两人聊天的次数就比较多,有时候放学了也会一起回家。绮桑外婆对这件事反应非常大,还闹到学校里。因为这个事情,绮桑推掉了班长的职务,高中三年都没有再做过任何班干部。”
远扬听到这里抬起头。
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但是太快了,他没抓住。
“绮红霞带着绮桑一直住在文市,八十年代申请到了公租房,根据那边的邻居描述,绮红霞性格古板,不喜欢社交,所以没什么朋友。而绮桑则因为绮红霞的原因,也没有什么朋友。”
“所有认识绮红霞的人,都不知道绮红霞的老家在枫城,他们只知道绮红霞得了老年痴呆,绮桑在去年十一月份左右退掉了公租房,之前的小吃店也盘出去了,大家都不知道绮红霞他们最后去了哪里。”
“这里面有两个问题我没有找到答案,一是绮红霞当年领养绮桑的时候在户口本里和户主的关系写的是外孙女,但是根据户籍处的登记历史,绮红霞是已婚丧偶状态,她并没有女儿。”
绮红霞为什么要把一个捡来的女婴当成外孙女,而不是孙女或者女儿?
“另外一个问题还是和绮红霞有关,根据她的年龄,她的婚姻登记应该是在解放前做的,而她第一次有记录的户籍登记就是在文市和绮桑一起登记的,那个时候的纸质记录登记信息里她就已经是丧偶无子状态,这二十几年来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文市,户口本上的籍贯也不是枫城。”
绮红霞的年纪正好跨越了最动荡的时期,所以户籍混乱是有可能发生的,但是一个在登记户籍籍贯的时候都没有填写枫城的人,二十多年都没有再回来过,为什么会在老年痴呆症后选择回到枫城?
落叶归根吗?
可绮红霞明明已经在文市站稳脚跟了,相比文市,她在枫城才是真的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这很不合常理。
沈强出了一趟差,带回来更多的谜团,也确定了绮桑在文市期间并不认识廖临水和顾嘉嘉――在文市的绮桑,日常生活只有照顾外婆和开小吃店,这个二十二岁花样年华的女孩,一个朋友都没有。
她没有社交。
从这一点上来说,她和顾嘉嘉是一样的,她们都是彼此唯一的朋友。
***
远扬靠在墙边,在康平安的瞪视下点了一根烟。
今晚的天气还不错,雾不算特别大,所以他们也没有跟得太紧,隔着半条巷子还能看清楚绮桑那边的情况。
她的面摊生意在这条巷子里不算最好的,但她搬过来的四张折叠桌旁一直有人,绮桑一个人忙忙碌碌地几乎没有停下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