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绮桑很沉静,“嘉嘉的死亡原因,和我外婆当年以为自己杀死了宁公子的方法,是一模一样的。”
康平安没忍住倒吸了一口气。
远扬只是这样定定地看着绮桑,他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去废弃场找纽扣?”
沈强警告地瞪了远扬一眼。
“因为我妄想在废弃场里找到第四个人的影子。”绮桑很悲凉地笑了。
“五月三日那天我外婆被带到医院的时候,手心里有一个很深的纽扣印,那个印直到第二天还能看得非常清楚。”绮桑说,拿出了第二张纸和一张照片,“这是我跟医生借了相机拍的照片,后面我照着样子画了下来,比对了宁家巷代销店裁缝店里所有的扣子,最后确定应该是我手上这一颗。”
就是远扬在废弃场里找的那颗扣子。
非常普通的扣子,远扬觉得可能每个穿西装裤的男人都有可能有这个扣子。
“这是男士西装裤的扣子。”绮桑说,“顾国富不可能穿西装裤,所以我希望能在废弃场里找到这颗扣子,来证明当时现场有第四个人。”
沈强面无表情:“这个印子也可能是绮红霞在其他地方印上的,那个废弃场虽然平时没什么人进去,但是总归是有人走动的地方,一颗扣子,不能代表任何事情。”
绮桑叹息了一声,赞同:“是啊。”
沈强瞥了她一眼,说:“你继续说。”
“最开始,我以为杀害嘉嘉的人是廖临水。”绮桑非常配合。
“嘉嘉一直没有告诉我她那天到底是被谁打成这样的,但是那之后嘉嘉就会刻意回避廖临水那些号称去赌博的日子,所以我一直怀疑嘉嘉是不是拿着廖临水的把柄让廖临水对她起了杀心。”
“我以为嘉嘉并不知道我外婆的事,也不知道顾国富的身份,我本来以为,她的生活除了廖临水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危险源。”
沈强:“本来以为?”
绮桑点点头:“知道廖临水不是凶手以后,我才发现,我也是她生活的危险源之一。”
沈强看着她。
“顾国富说他有我外婆女儿的线索,但是他要价很高,开口就是一千块。”
“我拿不出那么多钱,所以当时直接拒绝了。”
但是后来,顾国富找了绮红霞,绮桑不知道他找绮红霞说了什么,绮红霞回来之后和绮桑商量,说要是把还在装修的美心小吃店盘出去。
她说话已经不太利索,数字什么的在她脑子里更是一团浆糊,却一直拉着绮桑问,这些都加起来,够不够一千块。
绮桑没有办法和这样状态的外婆讲理,只能用拖延的方法。
而她自己,把之前慌乱间从廖临水抽屉里抓出来的那一把东西一张张地琢磨过去。
都是从廖临水房间床头柜的抽屉里抓出来的,太容易被找到的东西,其实都不是特别重要的东西。
但是她寻找绮红霞女儿的方向是对的,当初那个婴儿确实是被宁公子找掮客拿去卖钱了,那个年代的人口贩卖团伙和之前新闻里提到的破获的那个团伙也确实是一条线上的。
所以她把那些莫名其妙完全看不懂的纸条、借据、收据或者新闻剪报全部都分析了一遍,发现好像还真的看懂了一点里头的门道。
“他们有固定的卖家,那些卖家会定期寄一些信给他们,上面会写明要求,比如几个男的几个女的,什么岁数,什么时间之类的,这一类信息都是邮寄的,里面的内容看起来像是在聊家常,介绍家里的情况,几个堂兄弟堂姐妹,每封信都是类似的东西。我在廖临水床头柜里抓出来最多的纸就是这些信。”
“所以我估计,廖临水就是这些消息的收信人。”
“他们也有固定的去拐卖人口的人,他们管这个叫进货,那些人叫货郎。”
“廖临水抽屉里这类的东西不多,我只找到一张相对完整的进货单,写得和嘉嘉代销店的记账本有点像,而且是很多人写的,这上头没有完整的字,都是一些圈圈叉叉,我能看懂还是有因为嘉嘉之前给我的那本记地图用的记号本。”
那些记录是以地标为重点记录的。
“我不知道这些地标是他们收货的地点还是拐人的地点,所以根据记号去过那些地方。”
“基本都是码头巷子里的屋子,类似那天晚上廖临水把我抓进去的地方,面积不大,没人居住,很角落。”
“所以我推断,这些应该是他们拐到人以后再卖掉前的中转站。”
“最重要的就是收据。”绮桑顿了顿,“这不是我猜出来的,是廖临水在嘉嘉房间里的时候,有一次打电话吵架,提到了收据。”
“他说藏收据是坏规矩的,让老大知道了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但是他抽屉里有收据,他自己也藏了,我拿到的就有四份。”
收据是非常明确的东西,上头有身份证照片,地址,买卖时候的照片,甚至对方的手印,印章。
沈强:“那堆东西呢?”
他不动声色的压下了心里的惊涛骇浪,这如果都是绮桑一个人随便抓了一把纸就理顺出来的结果,那绮桑确实太惊人了。
她一个人几乎猜出了他们团伙作案方式的百分之五十以上。
而沈强旁边,远扬和康平安的脸上已经全是木然。
难怪会被她智商碾压。
绮桑摇头:“我没带过来。”
“我怀疑廖临水要找的就是这些东西,廖临水被抓了,他的同伙并没有抓完,我不会把这么危险的东西带在身上的。”
沈强看了眼远扬:“你一会陪她去把东西拿过来。”
远扬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他松了口气。
沈强看起来明显是打算让绮桑回去的,而不是直接拘留。
那就说明,沈强也并没有觉得绮红霞会是杀人凶手。
绮桑喝了口水,看了眼远扬。
这个小警察似乎是因为她还能回家,眼睛都亮了一下。
他真的……
太傻了。
“我知道了他们做买卖的流程,藏人的地点,就开始打听顾国富说得那个掮客。”
顾国富给的信息不多:女人,被叫做老嬷嬷的当时肯定是超过四十了,是经常做这件事的掮客。
所以那个女人如果在世,最少也要八十多岁了。
她直觉拿着进货单藏着收据的廖临水在这个流程里的身份肯定不是掮客,廖临水对地形异常熟悉,所以她猜测,廖临水的身份应该是和运输有关,运输相关的人,和掮客的交流应该是最多的。
她开始查和廖临水往来的朋友,查那些朋友的奶奶和外婆。
而与此同时,3月26日,美心小吃店开张,她铺垫了一个月的异常,终于让远扬和康平安走进了她的生活。
“我最开始接近远扬和康平安,主要是为了保险。”
“嘉嘉一直心神不宁,我不想让她落单,如果我们和警察走得近,廖临水他们也肯定会收敛。”
保险,又不能太亲近。
所以她通过送面点的方式和他们维持着友好的关系,她觉得顾嘉嘉是相对危险的那一个,就一直让顾嘉嘉跑腿。
现在想来,其实绮桑在那段时间已经救了顾嘉嘉一命,廖临水在四月份回来后,确实打算对顾嘉嘉下手,也确实是因为远扬和康平安而有所忌惮。
解决了不让顾嘉嘉落单的问题后,绮桑开始专心找那个老掮客。
那一个月她过得很忙乱,她外婆回枫城后打鸡血一样的状态萎了下来,情况变得不太好;美心小吃店需要维持生计,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得泡在店里;到了晚上,她得偷偷溜出去查老掮客。
忙得不可开交。
“所以我四月份一整个月,和嘉嘉的交流都不算多。”
这可能就是悲剧的开始。
但是绮桑当时并不知道,因为在四月底,她终于找到了那个老嬷嬷。
老嬷嬷已经死了。
老嬷嬷姓陆,二十年前,和朱雁打了一架,朱雁的脸被抓花,老嬷嬷的腿被打折。
这位陆姓老嬷嬷的儿子,也是五月份被抓的那一批人之一,工作就是掮客。
绮桑通过廖临水找到陆姓男人,在调查陆姓男人奶奶和外婆的时候得知他奶奶和朱雁的打架关系,深入调查,知道这位嬷嬷的丈夫当年是宁家的家丁。
她为了证实这件事,特意去了一趟窝棚。
顾国富很好骗,两三句话就把事情套了出来,可能是觉得他那一千块钱的敲诈费赚不到了,他暴怒,并且诅咒绮桑永远都找不到老嬷嬷藏起来的收据。
绮桑在找绮红霞外婆女儿的这条路上,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
但是第二天,她外婆失踪,当天夜里,顾嘉嘉失踪。
“我一开始并没有把我外婆的事情告诉远扬,主要是因为我觉得嘉嘉和我外婆的事情并没有关联。”
“在那个情况下,嘉嘉出事,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廖临水。”
所以她给警察的线索都是关于廖临水的。
“在廖临水相关的问题上,我从来没有隐瞒过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避开远扬和廖临水单独见面?”沈强问。
“因为我在去见廖临水的路上,看到廖临水在沙地上画了一朵石蒜花。”绮桑指着桌上的印章,“就是这个印章上的花纹。”
“涉及我外婆,我不知道他会说什么,所以就甩开了远扬。”
沈强:“但是,你是想杀了他的,你刺向他的伤口并不仅仅只是防御。”
绮桑安静了一瞬:“是。”
“他把我推到那个房间里应该就没打算让我活着出来,所以我下手的时候确实是想直接杀了他的。”
“但是后来,我发现他其实根本不知道他家的东西是被谁拿走的。”
“他觉得嘉嘉是我外婆杀的,因为他说杀死嘉嘉的凶器是我外婆的锤子。”
“他想用凶器这个情报和我做交换,让我告诉他我把东西藏哪里了。”
沈强皱眉,这个廖临水,同样的情报卖了两次。
“我觉得嘉嘉不是他杀的,我就松了手。”绮桑说。
远扬看着绮桑。
绮桑看着远扬。
远扬说:“你撒谎,我冲进来的时候,你明明是并不想活着的。”
第三十五章
“因为血流多了以后麻木的钝感让我觉得就这样休息了也挺好。”绮桑回答。
顾嘉嘉死了,她外婆也只剩下一具躯壳,她原本以为杀了顾嘉嘉的人是廖临水,可现在逻辑却圆不上了。
她累了。
就算她豁出去拼了命,留下她一个人就算知道了真相找到了人,那又怎么样?
对她来说,死亡并不可怕。
远扬沉默。
沈强看了他一眼。
远扬避开沈强的视线,继续问:“5月3日那天,你找我和康平安的时候,为什么会笃定是顾国富要杀你外婆?”
这个问题他问过,绮桑当时的回答是直觉。
绮桑可能也想到了自己当时敷衍的回答,安静了一会才回答:“其实确实是我猜的。”
绮桑一直怀疑她外婆在那个时间点失踪,肯定和绮红霞女儿的下落有关。
她问过陪在绮红霞旁边的陈阿姨,陈阿姨说,绮红霞那段时间嗜睡,白天陪她出去走,她能坐在码头边的凳子上睡着。
她外婆避开陈阿姨走掉那天,陈阿姨带她外婆出门散步时上了个厕所,从公共厕所出来发现她外婆坐在外头的长椅上看起来像是刚刚睡醒。
她外婆那时候的身体状况已经非常不好,基本不记事不交流,走路左右不平衡需要人搀扶,但是那天陈阿姨上完厕所后,她的状态就变得特别好,绮桑一开始还以为是换了新药的原因。
所以她那几天找外婆的时候,一直在担心药效问题,她怕药效过去了她外婆会突然晕倒,也怕这新药会导致她外婆过度亢奋,更自责自己怎么可以在换药的关键时候让她外婆离开她的视线。
自责加惊慌导致她找人找得毫无章法,真就骑着车在枫城绕了几个圈,累到走不动了就坐在街边发呆,睡不着,只能睁着眼睛看着眼前无边无际的雾。
该死的雾。
冷静下来了,才想着得去外婆熟悉的地方看看问问。
“我现在想想,我外婆当时状况突然变得那么好,应该是顾国富找她说了些什么。”
“她那几天就住在顾国富的窝棚里。”绮桑说,“我五月三日那天下午找了最后一个地方,枫城墓园。”
朱雁长眠的地方,地方太远了,她觉得她外婆应该没有体力能走到,最后真的是哪里都找不到太绝望了,才去了那里。
她来枫城以后去过两次朱雁的墓前,那一次是第三次。
有人来过这里,墓地被清扫得很干净。
肯定不是顾嘉嘉,顾嘉嘉每次来一定会放炮仗,她说朱雁耳朵不好,炸个炮仗吓唬她一下她才能出来。
地上没有炮仗烧过的痕迹。
不是顾嘉嘉是其他人。
可顾嘉嘉说,朱雁死了以后,除了她,几乎没人会过来上坟。
绮桑问了门口看门的门卫,门卫说他没见过一个走路需要拄拐杖的老太太来过,这里山路不好走,拄拐杖的老太太肯定上不来。
但是绮桑在朱雁墓前祭奠的地方看到迎春花。
那是她外婆说,朱雁最喜欢的花。
那束花不知道为什么就刺了绮桑的眼,她用金箔重新拓印了墓碑,在朱雁墓前种了一圈的迎春花。
可能,她只是突然感同身受。
她们都苦,朱雁和绮红霞,她和顾嘉嘉。
***
出了墓园,她直奔顾国富所在的窝棚,在她看来,这个世界上还能记挂着给朱雁送一束花的,可能就只有窝棚里那个似疯未疯窝囊胆小不负责任的疯老头了。
她找了枫城所有能找的地方,独独没有去过顾国富的窝棚。
她以为,她外婆和这样的男人不可能会有交集,就算顾国富上次拿绮红霞女儿的行踪敲诈过外婆,但是这段时间她外婆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她外婆的现状忘事是常态,记得才是罕见。
她没想到她外婆记得,并且她失踪的那几天,应该就是在窝棚里生活的。
“窝棚很脏,里面有我外婆的外套,和她换洗用的尿布。”绮桑声音很轻很轻。
她的外婆,最后清醒的日子,是在这种地方和顾国富这样的人一起度过的。
原因可能就是因为她那个和她相处了不到一个月的女儿。
她能理解,但是她很难接受。
跌跌撞撞地回家,一路上的人都在和她逆行,有人嚷着仓库着火了,有人嚷着疯老头放火了,还有人说疯老头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