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外婆和疯老头在一起。
她外婆,在疯老头那里。
绮桑说完安静了很久,远扬才继续问:“为什么那天晚上,你会比我们先到废弃场?”
“废弃场外面的栅栏是木头的,上头有红白油漆。”绮桑说,“我听说是码头那边的人怕有人在雾天进去受伤,路口的地方经常补漆。”
“顾国富家里有很多东西上面都沾了这个颜色的油漆。”
所以她在暴雨里看到了栅栏,就冲了进去。
只是路太难走了,她先进去的,却反而落在沈强他们后头。
再之后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
大家还不知道的,绮桑也做了补充说明。
她说:“你们撤了警戒线后我去过几趟顾国富的窝棚。”
顾国富的葬礼很简单,火化之后进了集体公墓,他没有亲人没有遗产,那窝棚属于违建,里面的东西基本都是顾国富捡回来的破烂,上个月就拆掉了,堆叠的东西运了几卡车。
“窝棚没有拆掉之前,我在那个窝棚里发现一个铁盒子,顾国富藏东西的方法和嘉嘉奶奶很像,都喜欢把东西藏在枕头里,铁盒子就是在他睡觉的枕头里翻出来的,那个铁盒子里也有收据。”
“一共就一份,几张纸都叠得四四方方的,那种叠法我没有见到过,但是叠出来的形状和我之前在朱雁留下来的龙凤枕套里看到过。”
绮桑又拿出一张照片。
“就是这块棉布,擀平了以后留下来最深痕迹的地方应该就是用来包收据的。”
“顾国富铁盒里的收据日期是在解放后,可能是捡破烂的时候捡到的,也可能是他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拿到的,我觉得他把这个藏得那么好,也是为了敲诈。”
“而朱雁放在枕套里用布包包好的那一份,很有可能是我外婆女儿被拐卖出去的收据,因为朱雁很早就已经找到了那个老掮客,还和对方打了一架。”
“但是那份收据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落在了顾国富手里,他之前应该就是想通过这份东西跟我勒索一千块钱。”
绮桑说完,安静了很久。
“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因为朱雁花了那么多力气找到的东西,不可能不顺着收据去找。”
“她最终什么都没找到,只是把收据藏了起来。”
绮桑有些悲凉地看着桌面那块布的照片:“我外婆的女儿,应该已经不在了。”
但凡能找到一点点消息,朱雁也不可能什么东西都不留下来。
“不过,这不重要了。”绮桑说,“她们都团聚了。”
只有她,还留在这个恶心的人世间。
这个长长的故事说完,大家都没有轻松很多。
绮桑确实隐瞒了很多事,但是如果她没有撒谎,她的那些事和顾嘉嘉的死最开始也确实没有直接关系,她和他们的调查方向是一致的,谁都没想到杀害顾嘉嘉的人居然不是廖临水。
当然,这个前提是:如果绮桑没有说谎。
绮桑这次来审讯室说的故事,和她以前的风格不太一样,并不是每件事都能找到证人,有很多都是她自己的推断和猜测,没有之前那么强烈的因果逻辑。
沈强觉得,这反而像是真话,而不是根据结果反向推导的。
绮桑这个人,真的是非常聪明。
比他这两个徒弟聪明很多很多。
***
绮桑全部说完,等了一会。
对面三个警察看起来都没有更多的问题要问,沈强似乎在思考,另外两个应该也在思考,但是思考的层面应该没有沈强那么深。
绮桑想了想,还是自己开了这个头:“关于嘉嘉的死,我现在还有几个问题没有理清。”
沈强抬眼看她。
“我现在在想,嘉嘉在四月份借的那一千块钱,是不是其实是为了我外婆借的。”
“金额太巧合了,她如果也听到了顾国富有一千块钱就可以帮我外婆找到她女儿的事情,会不会就去借钱了。”
“但是我想不通顾国富为什么会同意嘉嘉去借钱,从我和他的接触看起来,他其实是很保护嘉嘉的。”
他会在绮桑这里现身的原因就是因为他要阻止绮桑和顾嘉嘉接近廖临水。
“第二个问题,就是嘉嘉为什么会失踪。其实我有一个猜测。”
“如果那一千块钱确实是嘉嘉为了我外婆借的,那么她们同一天失踪的原因可能就是为了去找我外婆的女儿,这样也解释了她们和顾国富为什么会同时出现在废弃场里。”
“但是如果是这样,说明他们三个人已经达成了合作关系,嘉嘉为什么还会死?”
“第三个问题,我外婆走的时候并没有拿走锤子,锤子是在我外婆和嘉嘉都不在的时候不见的,我没有拿走过,按照常理,拿走锤子的人只能是顾力勤,那么顾力勤为什么要这样做?还是说有人潜入82号,什么都没偷,单独偷走了锤子。”
“第四个问题,也是我最想不通的问题。按照死亡时间,嘉嘉应该是在下午三点左右出事的,但是顾国富第二次冲进仓库放火的时间是在六点,这三个小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有没有可能在这三个小时里,顾国富或者当时在现场的第四个人抹掉了自己存在的痕迹。”
第三十六章
绮桑藏东西的地方非常别致。
她之前开小吃店和夜宵摊的时候,每天早上都会去菜场进货,一来二去的,猪肉摊子的老板娘就会给绮桑留着她当天需要的肉。
绮桑为了卫生也为了夏天的时候肉不要变质,就给老板娘一个可以密封的塑料箱,让老板娘把她当天要的肉密封好放在菜市场东门口的那个水井里。
绮桑出事了那么多天都没去菜市场,那个塑料箱子就挂在水井里,和其他很多想保鲜的食品箱子放在一起,绳子上做了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的记号。
菜场有门卫,就在这口井的正前方,有人拿箱子他都会抬头看一眼。
远扬就看着绮桑把箱子拉上来,从箱子里层底部掰出一块和箱子一样颜色的隔板,隔板下面贴着严严实实的胶带纸,撕开胶带纸,是一包用塑料袋包得很好的文件。
远扬:“……”
远扬:“你有没有兴趣考警察学校?”
他觉得他们需要这样的人才。
绮桑不言语,把东西递给他,又把箱子装好,重新投到井里。
文件沉甸甸的,还带着刚从井水里捞出来的沁凉。
“我回去了。”绮桑淡淡地。
从审讯室里出来后她一直很沉默,像是该说的都说完了,她又变回了影子。
已经入夏,枫城的雾带着太阳的热气,远扬看着绮桑手臂上别着的那块黑布,黑布上头的白花在夜色里摇曳晃动。
“你等等。”他追了过去,“我送你回去。”
很晚了,八点多了。
绮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转身去了菜场旁边即将收摊的老人那里买了两个玉米,递给他一个。
对于远扬来说,夏天热气腾腾的玉米比不上木箱子里用棉被盖着的冰棍,可他接过这个玉米,却觉得今天的玉米挺香。
三两口就啃掉一大半。
他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她今后有什么打算?还打算继续寻找绮红霞的女儿吗?美心小吃店还开吗?还要继续住在82号吗?和顾力勤这样的人住在一个屋檐下,需不需要帮忙?
他有一些疑惑,他对绮桑因为怜悯而产生的关心,是不是有点超出范围了?
但是可能玉米太香了,绮桑吃玉米的样子又太专注,菜市场离82号也太近,一根玉米啃完,他抬头都能从浓雾里认出82号的门牌号。
“那个……”他本来就不是犹豫的人,叫住绮桑,“你……”
他是想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的。
结果一张嘴,就看到绮桑后脑勺有黑影晃动。
远扬下意识就把绮桑往自己这边拉了一把,绮桑踉跄一步,远扬就瞥到了那个飞过来黑影的大小。
让他眼皮直跳的大小。
“操。”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感慨,就把绮桑往自己身下一压,躲进了墙角。
他反应非常迅速,几乎同时就撕掉了身上的衬衫,往绮桑和自己脑袋上一套。
下一秒,黑影砸到了地上,一声很闷的声响,有什么液体破掉的声音。
吧唧。
安静。
被远扬压在下面兜头盖着衬衫的绮桑动了动。
远扬迅速撒手,站起身往后跳了一步。
尴尬,哪怕是浓雾也难以盖住的尴尬。
他的衬衫被他自己扯破了,虽然才入夏,但是他怕热,里面就没穿衣服,所以现在只能露着精瘦的上半身。
绮桑站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以为……”远扬尴尬得都快要窒息了,“是生石灰弹。”
职业病。
条件反射。
他从做警察开始就在扫黑,看到这样大小的黑漆漆的东西,第一个反应真的就是操,爆炸了。
“这到底是什么啊?”他太尴尬了,干脆转移话题,走过去想用脚踢那坨黑色的东西。
绮桑拦住他,从旁边树丛里掰下一根树枝,往那坨东西里翻了两下。
“男人的精|液,尿,再加了块石头。”她回答他,特别认真。
远扬:“……”
他把绮桑拉到身后,拿树枝把那坨东西弄到路边上,想了想不爽,捡了块大石头直接把那坨东西盖住。
绮桑回答得太熟练太淡定了。
远扬:“你经常遇到这种事?”
绮桑摇摇头又点点头:“也不算常常,但是确实不是第一次了。”
想了想又补充:“嘉嘉遇到这种事的次数比我多,这巷子里很多女人都遇到过。”
“还有人被这里头包着的石头砸过脸。”
远扬皱着眉又把那块石头踢开,忍着厌恶低头拨弄那坨东西。
画面有些诡异,一个年轻男人裸着上身蹲在墙角拨弄奇怪的黑色袋子。
绮桑双手抱胸站着看了一会,突然又开口:“你知道45号门口那盏路灯吗?”
远扬仰起脸:“经常被砸碎的那一盏?”
绮桑点头,说:“每次那盏路灯被砸碎,当天就会有个女孩子被这东西砸到。”
“几乎没有例外。”
远扬拨拉那东西的手一顿。
最近局里的工作重点都在人口贩卖那个案子上,抓了廖临水后又拿到了绮桑提供的记号翻译方法,他们已经可以把整个案子串起来没有任何盲区地抓人结案了。
所以,他其实也暂时忘记了,几个月前的那本手写书。
直到现在。
手写书的第二本,章节名都是路灯砸坏的准确时间。
远扬后脊背的汗毛细细密密地起立,他站起身,问绮桑:“你知不知道这东西是谁砸的?”
顿了顿,换了个更严谨的问法:“你有没有猜过,这东西是谁砸的。”
绮桑摇头:“有人被那石头砸伤脸后,嘉嘉是很想查出是谁做了这件事的。”
“所以我们整理过这人砸人的规律,只是后来一直没找到人。”
可能是远扬的样子太严肃,绮桑认真想了想:“他喜欢在路灯坏了以后的那天晚上砸人,基本都发生在宁家巷,对象是十到三十岁之间的女人,其他的规律都还没找到。”
顾嘉嘉不是她,没有长久的耐心做一件事,而她当时忙得连睡觉都觉得奢侈,自然也没空管。
所以这件事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远扬看了眼82号的门牌号,他们在门口已经很久了,东西砸过来的时候声音不小,他们两个聊天也没压着嗓子,但是82号里面,一点灯光都没有。
“你……”远扬下定决心,“跟我回一趟局里吧。”
绮桑蹙起秀气的眉头。
“有个东西要给你看。”他说,“可能需要你帮忙。”
***
“我哪有衬衫给你穿啊!你穿我衣服不都给你撑大了。你就裸着吧,撕的时候那么果断现在害羞什么!”康平安的嗓门,不算特别大,但是很损。
“我要不是衣服都拿去洗了又怕被扣钱……”远扬压着嗓子,扯了康平安的衣服往自己身上套,果然扣不上。
“死瘦子。”他只能套了件康平安的背心,紧身衣似的贴在身上,好歹裹了点布,离衣衫不整扣钱远了两步。
一边嫌弃一边去看窗户里的绮桑。
她正低头在翻那两本手写书,看得特别认真,还特意问他要了纸笔。
“砸那恶心东西的人和写这两本书的人是同一个?”康平安也看过去。
“不确定。”远扬摇头,“但是做事风格和用来做记号的方式都是一样的。”
而且他有种莫名其妙的第六感,如果廖临水不是真相,那么,这一次,他们离真相应该不远了。
康平安还在盯着绮桑看。
绮桑隐瞒了那么多事之后,他质疑过绮桑,他觉得她和顾嘉嘉关系那么好,顾嘉嘉生前那么信任她,她怎么可以故意隐瞒了那么多事。
直到远扬浑身是血地坐在手术室外面,失魂落魄地说,是他跟丢了。
直到他知道绮桑用了什么样的方法逼出了廖临水,直到他看到绮桑脖子上的伤痕。
直到绮红霞的葬礼上,他给绮红霞烧了一把纸钱,绮桑冲他鞠了一躬。
“不能让她住在82号。”康平安突然和远扬说,“人口案还没结束,绮桑立了大功,她为了这个案子做的那些事每件事传出去都有可能被那帮人灭了。”
“不能让她住在顾力勤那里,顾力勤为了钱什么事都做得出。”
远扬点头:“我想把我在你家租的那个屋子先给她住。”
那边住着康平安父母,那边离警察局也近。
康平安一怔。
他开这个头本来是想和远扬一起去找沈强申请的,绮桑多少算得上重要证人了,局里抠不拉几的说不定能松口给绮桑暂时安排一下住所。
他这个兄弟对绮桑的关心似乎有些越界了,而他自己好像还一无所觉。
何止一无所觉。
康平安眼睁睁的看着远扬突然扬起嘴角,冲窗户里面点点头。
而屋子里,绮桑可能是看累了,抬头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
她面无表情,脸上没有情绪,眼睛珠子还是黑漆漆的,看久了会有些}人。
而远扬,一双眼睛亮晶晶,嘴角带着笑,腰杆挺得笔直。
康平安把自己的衬衫往远扬脸上一丢:“扣不上也穿上!”
太丢人现眼了!
第三十七章
半夜十一点,绮桑远扬康平安三个人头挨着头坐在办公室里,难得能回家睡一觉又被徒弟叫回来的沈强一进来就觉得脑仁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