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再说话,安静地给自己倒了杯水,轮到父亲站起身来,默然地走到芝华面前,定定看她数秒,没理由地问她:“还有什么要说的?”
“什么?”芝华咬咬唇,瞳孔不自觉地颤,恍然觉得自己变成一名被审问的罪犯。
“你的妈妈说你昨晚挂了她的电话,还夜不归宿。”父亲声音压得很低,像一块笨重的石板盖下来。
芝华怔忪地张了张嘴,母亲何时给她打过电话?冰冻的沉默裹上来,芝华陡然想明白,父亲说的是她的婆婆。父亲把严丁青的妈妈称呼为“你的妈妈”,可她的妈妈分明站在眼前,芝华很难接受这种说法,尤其是从她的亲生父母嘴里说出来。
只需要一封红册子,她就被自己的父母,推到别人家里去了。
“因为我有工作……”芝华套用昨晚的说法。
“那个程老板是怎么回事?”父亲看她的眼神,像看路过的陌生人,“都闹上新闻了,你不嫌丢脸吗?”
“什么新闻?”芝华呼吸差点停住,紧张地摸出手机去查。
没人任何人跟她讲,连小渝也没告知她有需要处理的舆情。她心口狂跳不止,指尖的汗润花屏幕,急促地滑开一道道虹色,黑色的字在眼前铺开,她忍着脑内轰鸣,逐字逐句去看,却只看到程濡洱单方面的舆情,有关于她的,显然被人刻意清理过。
芝华逐渐冷静,在她完全没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被程濡洱保护了。所以父母听了婆婆的告状后,只是拐弯抹角审问她,并没有证据给她定罪。
倒不如直接认了,她心里莽撞地蹦出这个念头,反正她铁了心要离婚。
“你看,我都说了不关芝华的事。”母亲的辩解打断了芝华涌到嘴边的坦白。
“她当了演员抛头露面,被有钱人看上,也是正常事。况且,这不是提醒了亲家,咱们芝华招人喜欢,条件好得很。”
这才有两只手亲热地环住她,母亲的气息拥上来,与她达成单方面和解,劝说父亲:“今天中秋节,别对孩子这么凶。”
先前的劝说打动了父亲,他脸色好了点,两只手指捏起芝华衣角,皱眉嫌弃道:“去换一身能做家务的衣服,下午一大家子要吃饭。”
芝华又回到她以往的主战场,换了一身纯棉的套头衫,闷不吭声开始擦洗,从地面到桌椅。清理一处,父亲的声音就跟到一处。
“一点儿也不会打理家里,这样小严怎么会愿意回来。”
芝华皱眉,但也只是皱眉。再生气,顶多是吵一架,父女俩冷战几天,嗦嗦的声音还是不会停。
胃里只有早晨那点早饭,是程濡洱点的附近一家灌汤包外卖,到现在已经消化得干干净净。芝华收拾了三个小时有余,喘口气坐下来,给自己点了份半熟芝士外卖。她其实只等了半个小时,但饥饿感把时间拉长,等得好像冬天都要来了。
门铃终于响起来,芝华套着拖鞋哒哒赶过去,打开门时已经饿得两眼发昏。
“哟,我说怎么开门开得这么积极,原来不是接咱们。”这是婆婆的声音。
婆婆和公公堵在门口,后面慢步赶来的,才是拎着蛋糕的外卖员。芝华忍着胃疼,顾不上礼数,从两个长辈中间挤出去,取了蛋糕回来拆开直接吃。
“你爸妈呢?”婆婆把屋内一望,只有芝华一个人。
“他们去商超买菜了。”芝华捏着油纸包装,又咬一口蛋糕吞进去。
“瞧瞧,当女儿还是好,什么事都有爸妈宠着。”婆婆对公公笑了笑,“哪像我们儿子,忙活一晚上,还专门开车接我们过来。”
芝华不接话,一口口啃她手里的半熟芝士。
“你这么吃,晚上还吃得下饭?”婆婆换了拖鞋往里走,手指蹭过矮鞋柜顶,翻过来看,没有灰尘。公公一向寡言少语,找个位置坐下,打开电视看。
芝华仍不接话,只有吞咽的动静。
“我去你工作室看了你行程,今天中午就是去参加一个茶话会,喂了一肚子点心回来的吧。”婆婆在她身侧坐下,教导她,“参加这种活动,不如花时间去丁青的片场照顾他,他忙得连口饭都没吃上。”
芝华慢条斯理吞完最后一口,擦了擦嘴,“原本就是他让我去的。”
声音停了片刻,带着笑意,“您说得对,我下次不听他的了。”
婆婆听得愣住,心头打鼓,眼前这个温吞的小媳妇儿,忽然学会了绵里藏针。
“儿子怎么还没进来?”婆婆目光躲开,扭头往外寻。
外面一串脚步声,严丁青拎着一大袋食材进来,笑笑说:“刚撞上老丈人提着肉回来。”
父母跟在后头进来,大包小包提着,冲里头打招呼:“亲家过节好!”
人都围到门口,热闹的寒暄像一场隆重的戏。芝华在原地站着,不近不远地看着他们,那一瞬间她觉得,她并不属于这一群人。
他们扭头,往她的方向招手,示意她该进厨房了。芝华扎进油烟里,夕阳正往下沉,她匆忙抬眼看见窗边黯淡的月亮,一点儿也不好看。
饭桌上婆婆又开始抱怨,怪严丁青工作太忙碌,上午打电话匆匆讲两句就挂,“这样熬下去身体要出问题,芝华你要帮着点。”
“你片场究竟怎么了?”芝华干脆停下筷子,其实一口也没吃,“你昨天走得很急,但也没说需要我帮忙。”
严丁青吃饭的动作缓了缓,摇头说:“没什么大事。”
“你得告诉我,不然我怎么帮你。”芝华看向婆婆,一双眼睛真诚得让人不敢看,“妈您说对不对?”
桌上安静,严丁青放下碗筷,不得不说:“其实是投资商的家庭琐事。”
他知道这是芝华不喜欢听的故事,“昨天我不在片场,投资商的老婆找过去,把片场里的一个女演员打了。当晚那个女演员就失踪了,我赶回去和其他同事找了一晚上,凌晨把她送去医院挂水。”
气氛变得不对味,严丁青还在对她解释,“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的事,这也不是什么正经事,就没跟你细说。”
“这老板的老婆,怪会给他找麻烦的。”婆婆忽然插话,声音高高吊着。
“事业有成的男人,有几个情人属实正常,这也忍不了还怎么经营婚姻。”父亲面不改色地接过话头,说的是此刻,也是他曾经做过的事。
公公也点头,和父亲碰酒杯,嗓子被酒浇得沙哑,“丁青这样刚出头的新人导演,也有不少女人盯着,何况是他的投资商。”
其实他们早就知道严丁青出轨了,芝华呆坐着,忽然顿悟这个秘密。他们所有人,都瞒着她一个,实在瞒不住了,就告诉她这才是世界的规矩。
可母亲总该反对吧,这是芝华最后的期待。
“当妻子的,和自己的丈夫是利益共同体。”母亲开口说话了,不是她想听的,她没有期待了。
芝华头脑发懵,看不懂这一桌人,只觉得吵。一桌子人被吵闹声推着,离她越来越远,她被定在原地,像一个旁观者听他们审判那个愤怒的妻子,心里只剩下荒唐二字。
桌上人影一晃,芝华猛然推开椅子站起来。餐厅的顶光盖在她额头,她整张脸陷进阴翳,一言不发地往玄关走,抓起手机和车钥匙,打开大门走出去。
猝然的风灌进来,卷着她凌乱的发尾,吹得她眯起眼,提口气往外跑去。
“芝华!”严丁青追出门口,惊慌失措地喊。
“不准跟着我,否则也不用过中秋节了,我现在就跟他们摊牌。”芝华头也不回,推开那道虚掩的院门,往风更深的地方去。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总之不应该待在那间房子里,被他们像灌水泥一样,强行灌着扭曲的规则。
路上很热闹,堵得她没办法,找了没监控的路边停下,远处孩子的笑声飘进来,她一动不动听了很久,终于蹒跚找回了人间。
手机“叮”的一声,芝华不想点开,怕是母亲发来的消息。等了几秒后再无动静,她确定这不是家里人的催促,舒了口气愿意去看。
“兜兜,对芝华说节日快乐。”程濡洱的声音填满整辆车。
他拍了一段十秒的视频,画面里一半是坐在草坪上的兜兜,另一半是兜兜身后遥远又明亮的月亮。
连月亮,也是他那里更好看。芝华想到,其实她有地方去,哪怕这个目的地离经叛道。
第28章 28
程濡洱收起手机,站在漆黑的夜幕下,遥遥看了一眼月亮。
月亮也在看他,但月亮这一眼太空旷,他只不过是渺小人类里最孤单的那个。有电话打进来,不用想也知道是周熠,逢年过节总是执着于邀请程濡洱参与聚会。
对面还没开口,程濡洱就拒绝道:“我不来。”
听筒里塞满洗牌声,周熠摸着麻将,说话慢吞吞,“大过节的,你把乔榛的饭局搅黄了,不合适吧?”
程濡洱沉默不语,眉头跳了跳。
“老三两口子在我这儿,你不打算来赔个礼?”这回是来当和事佬的。
程濡洱原地站了会儿,电话还没挂,耳边是碰牌的声音,他低声答:“好。”
对他而言,这只是无数个枯燥无味的夜晚之一,唯一不同是,月亮确实比以往更美。程濡洱不担心这点小事会影响他与黎牧,但不想芝华在她的圈子里受影响。
裕生来接,带着程濡洱和兜兜往私房菜馆去,汽车驶离空荡的房子,院门边的灯盏在安静中熄灭。
仅仅一分钟后,芝华的车抵达门口,她借着一口气找过来,没想到整座房乌黑,连兜兜也不在。她犹豫地在车里坐了会儿,那股离经叛道的火逐渐熄灭。
“哎?梁小姐?”暗处有人喊她,人影走到车灯下,“是来找程先生吗?他刚往周先生的私房菜馆去。”
芝华细细看去,是程濡洱的司机。
“程先生说中秋节就不让我加班了,我刚叫了车准备走。”他走到驾驶座车窗边,往里看了看,“您是不是不知道地址?我帮您导航。”
车门被拉开,芝华来不及开口拒绝,看着一只手帮她选好目的地,像一艘折纸的船,被人用力地往前推了一把。
大门厚重的风挡被掀起,程濡洱走进菜馆前厅,向黎牧和乔榛各敬了一杯酒,当作是赔罪。
乔榛喝了一杯酒,笑着宽慰,“不是大事儿,那个应太太本来就话多,是该吃点苦头。”
杯盏碰撞间,裕生从地下车库的电梯上来,捏着手机走到程濡洱身边,轻声说:“司机说,梁小姐过来找您了。”
“什么?”程濡洱缓缓放下酒杯,脚已经往电梯处走。
“人还没到,本来是去西边的房子找您,司机说您在这儿,估计这会儿正在开车。”
“好。”程濡洱点点头,按开通往地下停车场的电梯,“你不用跟着了。”
他独自走进电梯,推杯换盏的动静被合上,世界徐徐往下掉,他的心却反方向往上提。
今夜她应该和她的家人待在一起,她是讲究规矩的人,她本应该和她的丈夫一起看月亮。
电梯门打开,冷清的地下车库,只有程濡洱自己的脚步声。这里静得让人焦躁不安,程濡洱摸出一支烟,啪嗒一声点上。
为什么会来找他?程濡洱心里百转千回,按耐不住那簇渐渐燃起的期盼,心跳声越来越强。
终于有脚步声传来,声音却不是芝华的。
“四哥,你是认真的吗?”黎歌红着眼跟下来,挡在程濡洱面前,“梁芝华已经结婚了,为什么非要是她?”
程濡洱一向懒得听,也懒得回答,不过此时此刻他心情尚可,没有阻止黎歌继续说,也不打算换个地方等。
这里是从停车场上去的唯一入口,芝华一定会过来。
他吸一口烟,按住内心的起伏,烟雾遮住眼前黎歌的脸。他的目光对着黎歌的方向,却并不是在看她,是等着她身后,可能会出现的芝华。
停车场昏黄的灯,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黎歌以为那双墨黑的眼睛是为了她。
“四哥,有句话我一直没有正式说,但我想你心里是清楚的。”黎歌鼓起勇气,准备第一次正式告白。
黎歌身后仍然空无一人,只是远远有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在这种宁静里,黎歌的声音显得格外大。
“我喜欢你。”她终于抖着声音说出来。
身后有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黎歌诧异地回头去寻,忽然耳侧气流涌动,程濡洱已经追出去,三两步抱住那个突兀出现的女人,不容抗拒地吻上去。
他的烟只燃了一半,留在电梯口灭烟台上,仓促到来不及抽出一秒把烟按熄,一丝丝白絮似的烟漫过来,熏得黎歌双眼滚出泪。
直到被抱住的那一刻,芝华还在后悔,她不该头脑发热找过来。怎么会刚巧撞见黎歌告白。她看见程濡洱面对黎歌站着,那盏昏黄顶灯下,弥漫的烟遮住他的眼睛,芝华读不清他的情绪。黎歌告白的声音很响,惊得感应声控灯跳了跳,倏然照亮了程濡洱的脸,令芝华看清了他的眼睛,越过近处的黎歌,远远望着她的位置。
是一直看着她,或是只在上一秒才发现她?芝华心口一缩,不想做这个不速之客,脚往后退了几步,扭头要离开。
更多的是因为自卑,听见黎歌这样坦荡的告白,让芝华那见不得光的心思,熄灭得更彻底。她再一次觉得,她不该来的。芝华闭眼往前跑,满脑子只想赶紧离开,忽然被紧紧抱住,把她乒乓乱撞的心扣回来。
“跑什么,不是来见我的吗?”程濡洱将她抵在墙上,低头逼视她的眼睛。
话音刚落,芝华忽然莫名落下泪来,眼眶委屈地红着,扭脸不肯与他对视。其实她没那么委屈,没有任何人勉强她一路找过来,是她自己愿意来的,意外撞见她不该看到的场景。
就连转身跑的时候,她也没有委屈,只是心口塌了一块似的,无尽的自卑陷进去。
结果被程濡洱抱住时,芝华忽然觉得委屈,就像忽然有了可以觉得委屈的底气。
“你明明知道我要来找你,你还让她……”
芝华头一次这样哭着说话,声音像黏糊糊奶糖,勾得程濡洱心痒难耐,忍不住吻下去,吻住她带泪的唇,缠着她哭得发抖的舌,安抚般轻吮。
“我只是在等你。”他停了停,指腹抹开她接续不断的泪,轻吻她哭皱的鼻尖,复吻住她湿润的唇肉,粗糙的舌卷着芝华细嫩的下唇,熏着酒意的雪松香闯进口鼻,吻得她几乎也要醉了。
角落里突然响起快门声,黎歌惊呼一声:“有狗仔!”
程濡洱的吻难耐地停住,将芝华的脸带进怀里,拿出手机通知裕生,声音是被打扰的烦躁,“下来,清理狗仔。”
电话挂断的瞬间,湿漉漉的吻被接上,芝华的唇舌被急躁地吸咬,酥麻得几乎不属于自己。她被吻得浑身震颤,残存一丝理智想推他。
“有记者……好多人……”芝华在他粗重的呼吸声里微弱地喊。
“是我在吻你。”程濡洱咬了咬她乱躲的唇,往快门声传来的方向飞快看了一眼,“他们都看到了,是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