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瑭儿自打那日在白龙城外的荻花海中见过他顾师姐一面,回来便痴了。毕竟到了少年慕艾的年纪,落枫尊这三弟子那容貌…也不怪青涩少年对她一见钟情。”
百花仙子不觉笑着点头,一副与有荣焉之态。
“夏儿清丽脱俗,的确是个美人。”
但她却又跟焚情尊者递了一眼过去。
“但夏儿应当是有意中人了。从落枫尊者退了南家亲事,可见他应是要将夏儿许配给他大弟子。你这小徒弟送过来,也不过徒惹一场悲伤罢了,何苦来哉。”
焚情尊者摆摆手。
“你知我的剑道,正是要绝情绝性,方可真正领悟突破至巅峰。姝儿那孩子资质是极佳,但性子与她娘相似,是个为了所爱之人焚尽一切的至情至性之人。我这剑道终归不适合她,将来还需为她另寻师尊拜入门下。反倒这瑭儿,骨子里是个凉薄的。正好,少年时吃些情爱苦头,等真正体味过其中心酸,才能痛下决断,斩断红尘,渡过了情劫,我的斩情剑也算有了个真正衣钵传人。”
这还是送过来让碰个头破血流的。
百花仙子一时有些无言,心想幸好她修习的是医术,否则,这等断情绝爱之事,她吃不得这种苦的人,真是学不来。
“你就不怕他到时伤心欲绝之下,性情大变?”她还是忍不住问。
焚情尊者摇头,十分淡定地摆手。
“这孩子骨子里血都是冷的,再如何伤心欲绝,也不能性情大变。”
“那既如此,便放我这几年。”百花仙子点头应了,却还是提醒了一声。“不过我事先声明,若这小子纠缠夏儿,耽误夏儿的医术修行,我可是要把人给你原路送回去,不留丝毫情面。”
“那是自然,”焚情尊者一笑,“那小子性情冷傲,别说纠缠,我看这份爱意在心底藏十年八年,也未必让对方知道。”
百花仙子:“……”这是打算丢个拖油瓶在她这十年八年。
若非焚情尊者一会送上不少珍贵大礼,百花仙子真不想接了这渡情劫的弟子这担子。
万一伤情难愈,当真性情大变,她心里也过意不去。
然而拿人手软,又却不过焚情尊者情面,百花仙子到底收了这个记名弟子。
一会连瑭便喊进来,恭谨敬过茶,给过见面礼以后。
这弟子礼便是成了。
顾长夏也被喊来,看见了全过程。
她没多想。觉得连瑭跟他师姐一样,或许是想学一些医术,方便怎么砍人。
随后,连瑭被安排跟她一起学习,两人不过隔着一个芍药开满的屏风罢了。
百花仙子给了一本药草学,让连瑭翻阅背熟第一卷 ,她十日后抽查背诵情况。
这属于放羊式教学管理模式,连塘估计也就是来大略学学的。
百花仙子离开以后。
顾长夏只觉隔壁一阵翻书声后。
厅内去往后院的一扇门被打开,连塘坐于门下,门外嫣红的山茶下透过的光影,随着微风在他脸颊摇曳。
他抱着书貌似在看,实则眼神冷淡地盯着花木深深的院子,偶尔扬起下巴看着高空,面色之中会露出种不符年龄的忧色来。
看了一阵景物,他觉得无聊,抓来一只飞过的蜻蜓,用线绑住尾巴,将之像放风筝一样放了一阵。
随即抱起胸,修长的腿一只打弯折,一直随意搭在门框,闭上眼睛竟然睡过去了。
花影下,他逆着光的侧脸莫名带着种冰冷的阴影。
这种清冷而无情的少年,因为这份冰冷的神秘感,极容易惹同龄人爱慕。
他这一幕剪影与她当年学生时代,竟有几分相似。
顾长夏不免多看了几眼。
很快她收回视线,沉浸心神默默完成课业。
如此十来日过去,这小子每天来都在后门花影下睡觉,也没见他怎么看书。
也不怎么搭理她。
回去的路上,他像一匹孤狼似的,默默缀着在她后头,下了托月山,两人方向不同,便都各自飞纵而去。
到了百花仙子抽查的日子,顾长夏直觉这小子要挨训。
百花仙子看着面色柔和的大美人,实则教学方面十分严厉。
她这么认真,针灸方面有些复杂手法若没学好,也会挨她厉眼瞪呢。
何况连瑭这么个天天闷头抱书睡觉的‘学渣’,估计要挨几戒尺的。
然而。
很快让顾长夏,包括百花仙子都吃惊的事情发生了。
这小子竟然一字不漏,将一卷列明药草药性生长习性等,名目繁杂细致的书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
他冷淡的语调有分随意的慵懒,响起在这秋日越加浓厚的微冷朝雾薄染的小厅。
等他背完了,百花仙子不禁问了一声。
“你有过目不忘之能。”
大约这小子抱书睡觉的模样,她是心知肚明。
连瑭答:“认真看过的书,都能记住。”
他那算哪门子认真看过,只不过每天随意翻了几页,就抱着书在花影里睡觉而已。
顾长夏与百花仙子都是一阵沉默。
随即百花仙子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
“既如此,一月内,你记诵这一整本药草书,一月后,我再来查验。”
“谨遵师命。”
顾长夏心想。她背了这么多年,也未必敢说能一字不漏把书本复述一遍,论记忆力她自认还不错。
这小子再逆天,也不至于能将一本书背下来。
谁知,一月后抽查,不论百花仙子怎么抽疑难繁杂之处,连瑭都能背诵。
顾长夏忍不住加入考核队伍,将自己认为生涩的部分挑出不少让这小子背诵。
连瑭全都背下来后,冷嘲而挑衅地望着她,意思你继续,看我如何将你自信心彻底打碎。
顾长夏:“……”
这小子真够气人的。
要说过目不忘之能,大师兄也是有的。原书之中写的很清楚,他有这种才能。
但大师兄那样的人,即便年幼便有如此才能,应当也从未在人前显摆。
在翻阅了医灸灵书后,还很谨慎地想要抄录其中药方。
这种严谨态度,才令顾长夏真正欣赏。
转念一想连瑭才十六岁,还是天高地厚的青春少年,狂傲一些,也实属寻常。
她便只是一笑,没怎么被惹到。
百花仙子对连瑭倒是有了爱才之心,此后不再放羊。
而是如同对待她一样,严加教导起连瑭来。
令顾长夏吃惊的是。这小子不但背诵方面有着过人才能,在理解医药术法竟也十分颖悟绝伦,几乎一点就透。
哪怕针灸之术,从最开始的笨拙,到稍显青涩的掌握,再到熟练不过两三年。
又过了三五年,他的水平竟然堪堪追上了她。
按照百花仙子的话,这小子灵润纤细如流水,看着一点也不像个剑修。
但他又确实是剑修禀赋的天才。
偏偏还能如此轻易地追上了针灸方面她修习了十几二十年的水平。
这种人,大概生出来,就是来气死人的。
顾长夏一个成年人,按道理不会跟这种小子置气。
然而架不住长年累月被他用冷而挑衅的眼神盯着,她在无人之处,难免拼上了老命。
几乎挤出一切时间来修炼针灸之术。
如此一来,给大师兄回信时,都是草草几句话就寄了出去。
她的好胜心,这回是真给气出来了。
只不知道大师兄观感如何。
没法子了,毕竟在拼事业拼脸面关键时刻,顾长夏心想,大师兄应该一定能够理解。
岁月匆匆,又是七八年过去。
在百花仙子的针灸术考教之中,在见到一片雪光映照的室内,冷面青年的精微操纵金针那玄妙的灵润之中。
她那点略微的领先优势,彻底荡然无存。
这小子如今的金针之术,虽还未到风过无痕之境,但已有了这种境界的神韵。
百花仙子在金针术方面的境界,也不过略高于此子一等而已,并未真正达到这种风过无声的至高境界。
目前修真界,也几乎无人能达到此境。
以百花仙子的说法,若能悟透此境,她便能堪破离虚大关,达到大成尊者境。
但她并未走这条路正道,而是从医药学进行突破。
不过见了连塘这精微金针之术的操作以后,百花仙子若有所悟。
随即教下许多课业给顾长夏,交代她修习医术多与连塘探讨,一起精进等语后,她老人家闭关去了。
顾长夏捧着课业从托月山下来。
她明白百花仙子的意思,什么与连塘探讨,实则是要她向连塘学习。
碍于脸面,她老人家说的委婉一些罢了。
此时已是冬月,托月山一片银装素裹。
风吹过高高的银杏林和枫林,飒飒声有种寒冬的冷寂。
地面雪很厚,百花仙子故意不让人清扫。
顾长夏像个普通凡人似的踩着深到膝盖的雪,深一脚浅一脚下山。
到了山脚下冬日颜色有几许黯淡冷彻的溪流边时,身后灌木丛一阵脆响,灵力如带砍倒缀在灌木叶子下的一排排冰柱,小小冰柱咯吱咯吱的撞响声跌落在雪地里,应声碎了一地。
冷面的少年,如今已长成冰冷冷傲的青年男子。
脸颊线条鲜明,已不见当年的青涩,一双眼眸灰灰淡淡的,看人的目光总是带着几分嘲讽的挑衅。
连瑭跟着她身后走下山,将冰柱打碎一地到她跟前,嘴角噙住一抹凉笑,靠在冬日冰冻起来颜色一片黯绿色的灌木丛旁望着她。
顾长夏微微看他一眼,便收回视线。
被打败也没什么,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总有那么一颗星星站在高处,照亮众人。
但这小子挑衅的眼神,的确气人。
没搭理他,她自顾自轻盈踩着雪面,只让冰雪没过鞋面,打算缓缓走回去。
身后不疾不徐的雪地被踩响的咔嚓声一直追着她。
这小子大约要出宗门,那自然跟她同路。往常也没少这么一起下山来。
她也没在意。
翻过几座山,从山坳口下来,雪花无声无息从空中落下来。
在没有风的空中,漫无目的地飞着。
白晶楼就在前方不远,此时已然点起了灯。
又到黄昏了。
因跟身后跟着这小子别着劲,这些天修习针灸之术都练习到黄昏才从托月山下来。
今日因是考核,回来的尚要早一些。
从山林飞纵而下,继续沿着溪流边的小路漫步而行。
十六七年已然过去,也不知大师兄音律修习的如何了。仿佛两三月前接到他一封信后,便没再见他的信。
顾长夏不免心想。自己最近太过用功,或许有点怠慢了大师兄。
回想上次给大师兄写信,好像才说了三五句话就急急让童子送去信使处,随即便继续用功去了。
那字迹似乎略显潦草……
大师兄的信倒都是满满一页纸,每一个字都俊秀雅致如他本人,写的虽然是一些小事,但也都趣味横生。
不再写骈文的大师兄,信中的生活小事也文艺兼且生动,是个内心很温柔很有趣的人。
顾长夏想想觉得有些罪恶感涌上心头,她回大师兄的信太没有诚意。
她决定回去便好生给大师兄写一封信,还要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加快脚步,从溪流小路往半山腰的白晶楼走。
不妨一只手撑住堆满了雪的山壁,连塘冷冰冰的挡在她跟前,黑亮视线挑衅而凉薄地盯着她。
“想提升针灸之术吗?我有法子。”
顾长夏看他一眼,懒得作声。
连瑭手势一展,一面玉镜出现在他手中。
其中展示的的金针之术,微妙到令顾长夏看一眼就浑身僵住,后背鸡皮疙瘩冒了起来。
连瑭低头,附耳在她脸颊一侧。
“这便是真正的风过无痕之境。”
他凉薄的声音响起一瞬,微微侧脸盯着她。
“想学的话,今晚亥时来凝碧山找我,过期不候。”
说完转身飞去很远。
顾长夏忍不住神识飘过去。“你想拿什么交换?”
连瑭只传来一声冷笑,人便眨眼去的远了。
这小子和大师兄他们一样,天纵之资,这么些年过去,已经是玄丹级修为了。
顾长夏在原地站了站,便转身进屋。
在对面的青芒山中,傍晚刚刚出关的落枫尊者正好在林中散心。
结果见到山下溪流边的这一对儿小儿女。
他当时面皮直抽。
他闭关出来后,看了一些信件,近期的信中尘儿询问他三师妹是否遇到什么修炼难题等语。
他似乎还跟青玄他们打听了他三师妹在宗门的事,青玄说没把长夏师妹与连师弟的事透露给尘儿知道。
落枫尊者当时听到这话,还没反应过来。
什么连师弟。
等见到溪流下那凉薄的黑衣青年的脸,才恍惚想起来,这是他闭关前,焚情尊者带回宗门收的那关门弟子。
怎么回事这是?
长夏这臭丫头,她大师兄出门修习音律十几年,她这又招惹来了一个!
该不会,还又移了情了?
这要是如此……落枫尊者单手扶住脸颊。
如此一来倒是不用担心长夏重蹈她娘当年覆辙,但这个姓连的小子明显不是个好东西。这小子看着无声无息的,装得一脸好纯真,实则眼神凉薄无情,终究不是什么良人。
再者说。尘儿这种性子,若是没他三师妹…那估摸会苦情一辈子走不出来。
正想着这些,远方黯淡的光线之中,从南面缓步而来的缥色衣衫的青年,不是尘儿那小子又是谁。
眼见这小子被冷风吹荡起的面色带着几分期许之色,在山脚下微微犹豫一瞬。
便开始不尊师重道上青芒山来拜见,反而飞身轻轻落在对面的白晶楼前。
落枫尊者顿时面皮抽了抽。
到底没出声,缓缓回屋。
尘儿到底是个好的,长夏这臭丫头,若是移情,得狠狠教训一顿。做人…哪能这样呢!
说到这一点,长夏估计传自她爹卫靖了。都不是长情的主,但卫靖到底专心待宁儿二三百年,从宁儿回信之中,能见到她一把年纪还被宠出一些娇憨的小女儿态可知,卫靖那些年一颗心应都在宁儿身上。
只是后来变了心,但二三百年…也算长情了。
长夏这臭丫头。才十六七年,就忘了她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