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乐目光微移落在沈庭玉身上。
少女站在林晏的身边,才显出高挑竟不逊色林晏多少,只是到底女儿家瘦弱了些。
他用瘦弱的臂膀勉力撑着林晏,一双手将林晏的手臂抱在胸前,好似十分紧张关切的扶着他。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容色,哪怕是布衣钗裙,最平常的衣裙,穿在沈玉身上却也无损少女的倾城绝色。
两个人端端立在一处,恰如日月同辉,果真是好生的般配,只是与这里,与平凡庸常的日子,与这座粗陋的小房子太不相配。
南乐的笑容微滞,继而变得有些许苦涩,“您可真了解他。谢谢您的这一番好心提醒。”
她看着林晏,话音微顿,嗓音柔和,“不过您放心,避而不见,三心二意。这些他都已经对我做过了。”
林夫人变了脸色。
林晏的表情失了控,点点滴滴的回忆涌上心头,他总算体会到了一回过往那些被他所弃的女子口中所谓‘锥心’之痛。
不愿面对的感情,在此刻到底是避无可避。
他无法再继续骗自己。
可太晚了,已经太晚了。
总有些东西是在失去之后,方才明白自己曾得到过什么。
他已经做下那样多的错事,将南乐的一颗真心磋磨殆尽,如今要再讨,怕是也讨不出另一颗完好的了。
少女穿着一身最不起眼的旧衣服,眉眼弯弯,乌亮的双眸清澈柔和,身上好像永远带着山水间的野性灵气,笑容干净又灿烂,颊边酒窝清甜,一如初见。
“我知道他不会娶我,我知道他不喜欢我,我知道自己身份低贱,配不上你们林家的门第,配不上宁安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我知道林晏他爷爷是太保,他出身高贵,你们世世代代都高贵。我清楚的。这些我都已经清楚。我不会再痴心妄想。你们都可以放心。”
从前她哭着问他,‘我有哪里做错了?林晏,我是乡下人,我是不会说话。但我不是你养的狗专门为你看家守门,你想回来就回来,想一晚上不回来就不回来。你以前明明说过会陪我,你会好好照顾我,不让我一个人。你知不知道我会等你,我会担心你。”
她牵着他的袖子,满脸羞涩,“你答应我,以后早些回来,别让我总是一个人。”
她会哭红了眼睛骂他,“猪狗才配种。才要掰着手指头算爷爷是谁,爷爷的爷爷是什么。”
可现在南乐笑盈盈的看着他,她心平静气地说她已知道,她已清楚,她不会再痴心妄想。
她分明就站在他面前,却好像又跟他隔出了一个世界的远。
林晏恍惚许久,方才好似一场大梦初醒,第一次真真切切的生出巨大的恐慌。
他情愿她骂他,他情愿她哭着吼他,情愿让她打上几下,却也不想看见她这样的笑容。
他脑中嗡嗡作响,面色阴沉几近凶恶,一双眼却是红了,半响,才从牙关里挤出一句,“六百三十二文,我林晏的一条命,只值这么一点钱?”
曾经他想过千百次终有一日会回到新京,继承爵位,做回宁安候,在这偏僻地方的一切都会变成一个无人在乎的荒唐梦。
他想过他们会分别,南乐会不舍,会哭着求他不要抛下自己。
他辜负过太多女人,见过太多女人挽回一段不可能的感情时颜面尽失的样子。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未碰过她,绝不给这乡野女子能诞下孩子,拿着这血脉低贱的孽种要挟他的机会。
他早已想好了,南乐年岁还不算太大,他可以给她一些钱财,再给她寻个稍体面些的人家将她嫁了,保她后半辈子平平安安,便算是偿还了她的恩情,很对得起她。
林晏想过千百回怎么绝了这女人的痴心,却没想过真到这一刻,不舍的,痛苦的,难以放手的,想要挽回的竟然是他,落落大方放手的会是南乐。
他骗不过自己,更骗不了旁人。
他根本不愿看到她另嫁,他受不住她与他人结发白头。
这小妇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性子便就也这般黑白分明。
喜欢便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爱恨分明就到了这般地步,竟当真对他没有半分眷恋。
沈庭玉惊叫一声,故作担心,“哎呀。地上有血。林公子,你流血了。”
林夫人在一旁瞧得心惊肉跳。
这个侄儿算是她亲手养大,林晏什么性子,没人比她更清楚了。
她这侄儿瞧着多情,处处留情。
实际上是个有口无心之人,最是薄情寡义,心肠冷硬得很,且不像旁的权贵子弟还喜欢玩个强抢民女,她家这个性子傲得很,若对方不愿,绝不会强来,多番引诱,若是仍得不了手便也就罢了。倒是做足姜太公的潇洒,好一个愿者上钩。
从来只有他厌了烦了将人甩脱,没有他为女人低头的时候。
这么多年,她见多了找上门来闹的女孩,有时都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
可那些女人不论有多凄惨,林晏也不见得有一点怜惜,更何论什么为了一段感情伤怀。
她甚至都怀疑他许是生来就没心。
但眼前林晏这是在做什么?
这女人不图钱,也不图人,一番话下来明明白白根本于林晏无意。
倒是林晏动了真心,纠缠不放,失态至此。
林夫人愈看林晏与南乐此时的神情,愈是被自己的想法吓得心惊肉跳。
林晏将手从沈庭玉怀中挣出来,踉跄着迈过门槛,却不知道怎么回事踩到了沈庭玉的裙子。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虽是皮肉伤,但伤在胸口,只差一点就开膛破肚,的的确确阎王殿走了一回。
这一步他险些摔在她面前,全靠手及时扶住一边的墙,才站稳在南乐面前。
刚一站稳,林晏便抓住她的肩膀,手上不自觉用了很大的力气,指尖泛白,淅淅沥沥的血顺着衣角往下淌,他却感觉不到痛似的。
那张脸近在咫尺,面色从未有过的阴沉,那双眼深深的凝视着她,眼底复杂难言。
“你可以多要点。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你可以向我要荣华富贵,可以要……要什么都可以。你再重新想一想。南乐,你再想一想不要错过这样的机会。你这辈子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林公子的口气还是那么傲慢强硬,居高临下,带着命令的语气,好似恩赐。
被他这样看着,抓着,倒好像是她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被他所揪住错处。
“可你的命,”南乐对上林晏的眼睛,慢吞吞的说道:“的确只值这么多。”
六百三十二文于他们来说的确少的可怜,只是一点小钱,甚至可能连一点小钱都算不上,于她来说却是一个天大的数目。
大到她需要欠下生死状,拿一条命去初春寒浪中搏这点铜板。
林晏不会知道。
这六百三十二文不是他一条命的价钱,而是她这条贱命的价钱。
南乐的的确确已给了他自己所能给的全部。
可是怎么办呢,就算她已经给了她所有能给的,给了她最珍贵的东西。
那些东西在豪门贵公子眼里也是卑贱得可笑,永远无法让他满意。
六百三十二文够了。
她只要这么多,要回自己曾给他的一条命。
第四十一章
林晏目光一瞬散了, 好似难以聚焦。
他身形摇晃,握在南乐肩上的力量一轻, 攀不住一般, 手慢慢从她肩头滑下。
很快,林晏的眼神重新恢复清明,死死的盯着她, 复杂的目光好似漩涡,要将她拖入其中。
他呼吸粗重,不甘心地用最后一点力气紧紧拉着她的袖子, 身体向着她的方向压了过来。
南乐察觉出不对,抬手想要扶住他。
手却落了一个空,沈庭玉上前, 从背后一把揪住林晏的领子, 将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硬生生拖到了自己的这一边。
林晏的手指仍然揪着南乐的袖子,甚至拽的更紧了。
沈庭玉不耐的拉着林晏的手腕,将他的手从南乐的袖子上掰开。
林夫人在一旁惊叫道:“哎呀。这是怎么了?怎么又昏过去了?快去叫大夫来!”
小姑娘脸上还挂着婴儿肥,稚气未脱, 却将怀里高大的男人半拖半抱, 搂得很紧。
他看着她,好像生怕被她抢了玩具的孩子, 表情隐约可见防备与不虞, “姐姐, 你先去休息吧。这人交给我。”
刚才看着林晏碰南乐,已经用光了他的耐心。
没人比他更清楚南乐有多容易心软,他才不会给这畜生倒在南乐身上, 占南乐便宜, 用这副死样子惹南乐怜惜, 让南乐心软的机会。
南乐怔了一瞬,望着沈玉将林晏搂在怀中的半拖半抱,好似十分吃力带回房间的背影,慢慢收回了手。
这好像是沈玉第一次对她展现出这样的一面。
要有多在乎才能让一个从未干过重活的柔弱矜贵的大小姐有这样将百八十斤一个男人拖走的力气?
关心则乱,沈玉在林晏昏过去时,比她,比林夫人都更在乎反应都更快。
种种从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浮现在眼前。
明明沈玉之前在她面前,一直表现出是讨厌林晏的。
讨厌一个人会那么关注对方吗?会愿意主动给对方喂饭,将人那样搀扶着吗?
这些对于沈玉的猜想比方才林夫人与林晏的羞辱都更让南乐难受。
她一向不愿意将人往坏处想,不愿以坏心揣测他人。
这一刻那些可能的猜想让南乐好像被人一拳砸在胸口,她感到一种由衷的失落。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她所想起的竟是往日沈玉一句又一句甜腻天真的询问,“我不会出嫁的,姐姐也不要嫁人好不好?”
“我真的好喜欢姐姐,这世上没有比姐姐对我来说更重要的人了。姐姐多喜欢我一点好不好?”
南乐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发现好像无从说起。
·
大夫重新将林晏的伤口包扎好,施下金针,又灌了一副药剂。
林夫人在旁看得揪心,哭哭啼啼的问道:“大夫,如何?我家晏儿不会有事吧?”
大夫正静心施针,一旁的小药童劝阻道:“夫人。你别哭了。让我师父安心诊治。两位还是出去等着吧。”
林夫人却是不愿,“我的二郎啊,你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大夫,你一定要治好他。我们林家的香火可就全指望这孩子了。你要是治不好他,我也饶不了你!”
药童面露不满,他与师父本就是跟随船帮的医者。
平日里诊治的刀伤多了去了,就说这两日船帮中伤的比这凶险的都不少。
这姓林的都已经包好了伤口,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只要老老实实的喝药,不日自会痊愈。
自己不爱惜身体,还让他们又跑这么一趟,浪费时间又做一次包扎,方山堂中可还有很多伤患等着他们照料。
若是病人敬重医生的辛苦便也就罢了,这妇人竟还敢威胁他们,小童跟着医生在船帮几年,见多了各色各样看起来凶恶非常的男人,却没见过对着大夫还敢这样跋扈的女人。
小童瞪大眼睛,童音清脆,“太太你若是不相信我师父的医术,大可另请高明。就是不知道这金平城还能不能找到另一个医生了。”
大夫专心施针,无暇他顾。
林夫人讨了一个没趣,脸色变幻。
还是沈庭玉在一旁递来台阶,对着林夫人劝道:“夫人,我们还是出去等一等吧。不着急这一时。”
林夫人这才让沈庭玉搀扶着,一起离开内室。
她看在外间收拾桌子的南乐,怒从心头起,咬牙切齿道:“你要是将我家晏儿气出个闪失,我绝饶不了你!”
南乐无波无澜的继续擦拭着桌子。
林夫人气怒,“你将我家晏儿害成这般,竟没有一点愧疚之心吗?”
沈庭玉面色微沉,“林夫人。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姐姐何曾害过人?”
南乐抬眸定定的看了一会儿沈庭玉。
少女面上的表情激愤难平,可南乐无从分辨真假。
沈庭玉与南乐对视片刻,忽然意识到那双柔和乌亮的眼睛中多出些沉静的审视,几乎是在意识到的瞬间。
他面色微变,本能摆出一副天真的神色,眼圈微红,更加依赖的望着她。
南乐心下复杂,转过身,进了厨房。
沈庭玉本能要去追,却被林夫人拦住,“就是沈姑娘你好性。她怎么配做你的姐姐?呸,摆个脸色也不知道给谁看。”
嘎达一声轻响,合上厨房的门,将一切声响都阻隔在外。
大夫从内室走出,“并无大碍。只是伤口开裂,一时情绪激动。大病未愈还是静养为主。夫人也切莫再说这些话了,平心静气才能保重身体。”
跟着大夫一道来的还有方山堂的人,“林夫人,时候不早,您该回去了。”
其实原本林夫人吵着闹着是要与林晏住在一处,亲自照料。
但崔姨娘顾忌着这人的性子,若是将她放出来与南乐同住,还不知道要闹得如何天翻地覆,索性拿着上头要严加保护的命令,从方山堂舍出一间房将人看住。
南乐压下所有思绪,平静了片刻,拿出已经化好的牛肉用融化的雪水洗干净。
这可能是她在金平城里做的最后一顿饭了,值得好好用心。
洗菜切菜,擦洗案板,用软布擦净牛肉上的雪水,切肉,一样一样有条不紊的拿出准备好的珍贵调料,做饭与捕鱼于她来说是让人沉下心,从生活中获得片刻喘息最好的方式。
这些事情不复杂,都很简单,好就好在它们简单。
只要用心去做,就能看到结果。
当一个人为了某种目标而去凝神聚精的时候,一切情绪都会沉淀下去。
两个时辰后,浓香随着渺渺炊烟,飘浮在小屋的上空,顺风送进隔壁的院子,引得原本不饿的众人一时都口水泛滥。
“什么味道这么香?”
“闻着是肉味。像是从隔壁传过来的,是南姑娘在做饭吧!”
“我知道,我知道,今天一早光曜与辰隐两个小子就紧着将方山堂那边送来的补给送去隔壁了,一大块的牛肉。”
“真不知道原来南姑娘还有这样的手艺。谁娶到她,可真是享福咯!”
“可不是。那姓林的,纯纯就是有眼无珠。我要是有这么个媳妇……”
“你可算了吧。南姑娘能看上你?小心辰隐跟你急!”
中年人听到外面的谈笑,闻着这味道,馋的厉害,怂恿一旁的青年,“他们都去了。你怎么一点不急啊?走走走,咱们也去给南姑娘帮帮忙。”
潜渊白了他一眼,“去去去,帮什么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去蹭吃蹭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