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间驾车的辰隐在狂风中隐约听见车厢内好像传来哭声, 他将厚厚的皮帽往上推了一点,露出一双耳朵, 细细去听, 那声音又被呼啸的狂风吹散了。
车中只有两个小娘子,南乐最是和善的性子,另外一个小姑娘瞧着比南乐还柔弱, 应当不会有什么大事?
冬日北方天黑的尤其早,晚间走夜路,山林里全是起伏的陡坡, 更不定那个山窝子里藏着人,这么大的雪往身上一盖,不跳出来也瞧不见。
想要平平安安的走完这段路自然更得小心, 不能出半点差错。
稍微耽搁一下, 找不到歇脚的地方,明天人都要冻出毛病。
他很快收回心神,全神贯注去驾车。
车行出几百米,辰隐到底是不安心, 驱使着马将车速降下来, 风吹的没那么烈了。
他侧过身拿下帽子,摇了摇手边的铁铃铛, 打了个手势向十几米外骑马随行的壮汉示意。
壮汉一拍马冲到前面去传信, 后面自动补上一骑在上一个人的位置上。
这一次出城, 车一共就三辆,一辆给大夫和林晏,一辆给林夫人, 再一辆就是南乐这辆。
前后护送的人明面上就有几十骑。
若没有这么些个骑马带刀的大汉压着车, 车恐怕出不了城就早被抢的车轮都留不下。
辰隐转过来, 往后靠了靠,挨着车门边竖起耳朵向着车里问道:“小乐妹妹,南姑娘,南乐,你们没事吧?”
听着厚帐外传来的声音,南听到自己的名字浑身绷紧,拔出一丝心神,终于有了一刻的清醒,意识到眼下的情形,顿时心下纷乱无比。
该求救,还是……隐瞒。
她不想让人看见她这副样子。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自己都不敢面对自己,又怎么去面对旁人。
谁会相信她无辜,人是她捡回来的,是她带在身边事无巨细的关照着,养了这么长的日子。
同住同食,亲密无间,姐妹相称,人人都看得见。
更何况,在旁人眼中,她早已不是待嫁于闺中的少女。
南乐到今日才搞懂男女之间,夫妻之间在一张床上不是躺着光睡觉就够了。她才搞懂男人们为什么那么喜欢一起去喝酒,喝了酒要做什么。
金平城没有乱的时候,那些河边红房子里的女人们一个比一个漂亮。
南乐撑着船自河边过,从旁人的态度中隐约能猜得到她们在红房子中做的不是好事,但究竟做的是什么事情却无从探究。
林晏去了那么多次红房子,连刘府的丫鬟都往回带。
南乐回想起自己曾经看到那一幕,只觉得无比的恶心。
谁会相信她嫁了林晏,当了他这样一个人名正言顺的妻子,却没有与他做过那样的事情。
林晏平日与她躺在一起,便当真只是躺在一起而已。
一旦她求救,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些天她养在身边的女孩其实是个男儿身。
甚至还没跟林晏断开的时候,她就已经将男人养在船上了。
外人看来,岂不是她早就有意偷人。
林晏有多放荡无耻,她在旁人眼中岂不是也同样如此。
太晚了,辰隐来的太晚了。
事情已经发生,南乐心中本就痛苦至极,一旦想到求救揭破这一切,她可能会面对的怀疑,指责,冷眼,就更加痛苦。
沈庭玉不满她的失神,背后紧紧拥住她,好似要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姐姐,他在叫你呢。”
南乐咬住唇角,头皮发麻,生怕自己泄露出什么声音。
她痛苦的意识到自己在这一刻竟然是迷醉而欢愉的,少年的身体炙热无比,一身用不完的力气,将她紧紧裹缠着,一次次的推上云端,就好像东风摇动花草,摇落万般飞红。
销魂蚀骨的欢愉过去,她明明害怕极了辰隐等久了担心真的掀开帘子,心下焦灼不安,身畔的人却不知畏惧不知羞耻的勾缠着她的唇齿。
南乐一张白皙的脸此时已经红透了,用尽全力才偏开头,逃过了那摇动花草的春风,她慢慢喘匀了一口气,勉强开口道:“没事。辰隐,咱们到了吗?”
辰隐等了许久,车帘后隐约传来南乐闷闷的声音,
少女的低落沙哑,似乎又略有些虚弱,好似才哭过。
辰隐收回手,摸了摸鼻子,“马上应该就到了。小乐妹妹,你今天身体好些了吗?我刚刚好像听见哭声?”
南乐忍住眼泪,泪眼朦胧的盯着那块厚重的车帘,“嗯。好多了。刚刚因为一点小事吵了架。现在已经没事了,你不用担心。”
身畔的人目光幽邃,在她耳边不依不饶的问,“姐姐为什么不告诉他发生了什么,让他来救你。”
如果辰隐胆敢掀开帘子,救人自是救不了的。
他会将他们都杀了,把她抢走。藏到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辰隐正想说些什么,旁边冲过来一个人,骑着马与车并驾而行,“辰隐,你得快些走。咱们马上就到了。你这一放慢,后面林夫人又开始骂了。”
辰隐咽下嘴边的话,只能戴上帽子,催动马匹再次跟上最前面的马车。
南乐抬起手想掐他,却发现自己浑身酸软得已经连掐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皱紧了眉头,咬住唇瓣,死死将声音憋在喉咙里,强忍得浑身颤抖。
沈庭玉得不到答案,愈发纠缠不放,加倍的磨人,“姐姐怎么不回答我?”
南乐只觉自己如怒江狂浪中一块顽石,几乎快要死了,不得不用气音道:“你不要脸。我是要脸的。”
她的脑袋已经成了与青云一起浮飞,不知他究竟哪里来的冷静,哪里来那么多的问题。
“姐姐觉得与我这般丢人,那以前呢?”
南乐根本听不分明,他又在她耳边喋喋不休,极耐心用于她来说全然陌生的欢愉折磨她,“姐姐跟林晏在一起的时候也感觉丢人吗?难道姐姐此时不快乐吗?”
南乐羞恼得恨不得打他两个耳光,“他不像你。我们从前是夫妻,不论他是不是骗我。至少我们已经摆过酒,请过天地见证。就算这,这样,这样他也没有碰过我一根手指头。”
沈庭玉盯着身下人,她的发都已经湿透了,丝丝缕缕的粘在粉色的面上,比春花更艳。
这样的南乐只有他见过,只独属于他一个人。
若林晏知道今日,一定会后悔当初。
沈庭玉抬手摸了摸她的面颊,按着湿热的肌肤慢慢的用指腹摩挲着。
他占有了心心念念的人,却也体会不到想象中的快意,没有半点胜过林晏的得意,反倒感觉心中空荡荡的,近乎死寂。
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他父亲那样的人,此刻的他与他父亲又有什么区别呢?
一样是禽兽,一样是畜生,一样恶心无耻。难以控制摧毁一切的欲望,无法抑制得愤怒与攻击,永远都在焦躁不安,当情绪涌来,他连控制自己都做不到。
他一早就知道他已经坏了。
所以他在她面前用谎言,笑容,天真,小心翼翼的掩饰着美丽外貌下究竟藏了个什么东西。
他不表达自己超出常人的愤怒,不表达自己的痛苦,也不会展现自己病态的占有欲。
谎言掩饰过后的一切都是那么美丽。
他希望得到南乐的关注,她的确也几乎把所有的关注都给了他。那种感觉太美好了,她让他感觉自己被呵护,被全心全意的爱着,他变成了一个新的完全不同的人。
他一直以为他跟他爹是不一样的,他不会成为自己最恨的样子。
他太害怕了,害怕变成那种可憎的样子,所以极力避免想起他们。他为自己筑起高墙,逃避着让他痛苦的一切,包括男性的身份。
上苍对他不算太残忍,从大多数人的反应中,他知道自己长了一张几乎跟母亲很像的脸。
他幼时执拗的穿着母亲的衣服,接连几年,连睡觉都一定要裹着,在失去母亲后,她的衣服裹在他身上总能给他一种安慰。
他不在乎被人嘲笑,也不在乎旁人的目光。
从第一次长出胡子,他开始无比关注自己的脸,把任何一点胆敢探出头的胡茬都细细的一遍又一遍清理干净,再用各种面脂细细处理。
摸着光滑的下巴,好像这样就能假装它们不存在,它们会消失。
可它们永远不会消失,它们就在他的身体里。
他不愿面对,极力压抑的欲望也是如此,它们就在他的身上,在他的心底,无时无刻欲望都在引诱着他。
疯狂到做出这样的错事,沈庭玉才恍然发觉,他真是他爹的孩子。
从他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做畜生可真是一件容易无比的事情,很容易,也很快乐。
当他已想不出第二种留住她的办法,精心维系的假象被撕毁。
恐慌胜过一切,被压抑的欲望释放出来,就像野兽放出了囚笼,他完完全全失去控制了。
后悔吗?
可此时再后悔,又哪里有回头路给他走。
大抵从一开始对南乐动了念,他压抑不住想要靠近她,想要触碰她,想要作为一个男人占有她,他渴望得到她的爱,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所以他不配得到任何一点好,所有靠近他的一切都会被他摧毁,他只会伤害别人。
沈庭玉静静的凝视着她,眼底却是可怕又浓重的欲念,本就绮丽夺魂的面容染了春情,更像是食人精血的妖了。
若他一开始就是这副样子,她绝不会眼瞎到把他认作可怜柔弱需要人照顾的小女孩,不会留下他,养虎为患,反噬自身。
沈庭玉握住她的腰,掌心收紧,触着肌肤格外的烫,“他虽然没有碰你,却也不是什么君子。你知道吗?他在外面的女人可一点都不少。你看不见的时候,他都在别的女人床上。林晏能在你面前装作君子,只是因为他不喜欢你。”
南乐面上潮红,乌亮眸子最深处却不染半点情潮,投来一眼,清醒到冷漠。
“他不喜欢我,难道你就喜欢我吗?”
沈庭玉试图微笑,但看起来很滑稽,“是啊。我这辈子只喜欢过一个人,就是你。姐姐,我喜欢你喜欢到没办法。我一早就想要你,想的发狂。”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对南乐说出实话,也是他第一次以男人身份向她表达自己对她的感情,早就有的欲望。
可实话在这种情形下委实太过难堪。
南乐微微偏过头不愿看他,神色突然冷了下去,喘息着打断他,“他不喜欢我,所以骗我。你喜欢我,也一样是欺骗,一样是伤害。你与他有什么分别?”
他们都是聪明人,说谎不眨眼,只有她蠢,根本辨别不出别人到底是在骗她还是在说真话。
罢了,省事些,一概不信就是。
沈庭玉眸光闪烁,眼睛一酸。
他屏住呼吸,红着眼睛,咬着牙不做声,只是更用力得与她交缠,好似这般就能让他确定眼前人为他所有,更让他好受一些。
南乐盯着朱红车壁上映出来的两道影子,心口闷痛,冷笑了一声,“哦,有分别。分别很大,至少他没有你这么过分,这么无耻。你真让我恶心。”
沈庭玉感觉自己的心已经在她的话语中彻底碾碎,无边的冷意漫过来,他再一次尝到了让他失控的恐惧与绝望。
他极力忽略,避免露出痛苦的神色,仿佛南乐话语中的讨厌与憎恨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他自己都讨厌这样的自己。
他承认南乐说的全部都是事实,“是,我很无耻,我做的事情都很恶心。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原本就是这样肮脏的东西啊。怎么办。我本就是这样的东西。”
南乐不看他,只皱着眉头,忍耐着一动不动,直至一切结束。
她长舒一口气,身体骤然放松下来,用尽力气翻过身,背对着他。
沈庭玉从背后拥着她,将头埋在她的肩窝。
一片寂静中,南乐察觉到脖子处不断落下湿热的液体,气息吹拂着脖颈,弄得她极痒。
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事已至此,他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
她还没有哭成那般,他凭什么哭?
他一根根将手指送进她的掌心,与她五指交缠,“我想让姐姐喜欢我。我不想被放弃。”
南乐太疲惫了,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更无力去分辩对错是非。
曾经无数次着迷的看着他漂亮的眼睛,永远都看不厌,好像都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现在她一眼都不想再看见他。
南乐闭上眼,嗓音沙哑,“事已至此,不可能了。”
身后一空,很快人又重新贴上来,替她一点点擦干净,穿上衣服。
南乐又累又困,无心理他,很快沉沉睡去。
几辆马车在将军庙旁停下,庙中点着灯火,守庙的老者提着灯笼从里面打开门,快步迎出来。
站在最前面的几个壮汉对老者抱拳行礼。
老者点了点头,目光看向他们的身后,“你们可算到了。人呢?在这车里?那一辆车里?快出来,让我见一见。”
几个人互相对视。
一个人试探着问道:“您说的是什么人?”
“小闺女。不是有个小闺女在这车里吗?就那个叫南乐的姑娘。”
他脸色微沉,嗓门大了起来,质问道:“难道她今日不在这里?你们没有把她一起带出来不成?”
南乐没有睡多久就被辰隐叫醒。
车里黑漆漆的,没有其他人,只有辰隐与她。
南乐睁开眼睛,茫然的望着马车顶半响,几乎要以为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梦。
一个可怕的噩梦。
但随着知觉渐渐回来,身体上的酸痛却在提醒她,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辰隐说,“南姑娘。我们到了。下车吧,接下来可以在床上好好休息一段日子了。”
南乐撑起身体,揉着眼睛跳下马车,远远的就听见了老人的声音。
第四十七章
“殿下, 人已经安排好了……”
从马车上下来起,他就面色惨白, 一直低着头, 进了房间站在这里安静得像个丢了魂的游魂。
赵小虎察觉到不对劲,她中止问题,询问他, “您这是怎么了?”
沈庭玉抬起头,“我做了一件错事。跟我父亲一样的错事。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不再使用伪音,作为男子的嗓音没有半分掩饰。
这一抬头, 赵小虎才看清他隐藏在黑暗中的半张脸上挂着一个隐隐发紫的巴掌印,嘴角破了皮还在流血,脖子上还有咬痕。
比起这副凄惨形象更让赵小虎惊恐的是他的话, 他做了一件跟他父亲一样的错事。
她面色一变, “您杀了南小姐?尸体是不是还在车上?您没把尸体怎么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