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才瞧见了, 如何?”
“很像。”
“很像谁,大小姐?的确, 这孩子我还没见过她生气, 以前听她爷爷讲,性子是跟水似的。没想到今日会发这么大的火,倒让我想起当年大小姐了。那孩子追到营中揪你耳朵, 神情也是大差不差的。”
“卫家的姑娘性子都出了名的烈,本来前面传闻那帮老头还有意让大姑娘入宫选妃呢。后来再没人提了。”
黑暗中亮起一点火光,小小的火舌舔舐着线香。
卫博陵双手拿起线香, 朝着面前的神像拜了一拜,上前一步插入香炉。
他低头看着香炉上空腾起的烟雾,眉宇舒展, “不。她更像她的母亲。”
“像吗?”
卫博陵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旧事, 唇边多出一抹笑容,“那双眼睛像极了。性子也很像她的母亲。完全不管什么妻要打夫多惊世骇俗,也不管你是哪家的公子。”
他笑道:“不过这姓林的小子比我幸运些,当初她母亲可真是对我动了鞭子。我看这宁安侯公子三心二意的样子, 的确也很该挨一顿揍。”
世上的父亲大抵都是如此, 一见到女儿身边的男人就总会下意识横挑鼻子竖挑眼。
霍林南跟着在一旁笑。
当年卫光卿招降铁勒三部,六万人, 以仆勒骨为首的铁勒一路安置在金平城, 云中郡, 朔方,宁安,龙城沿线周边, 一方面补充为兵源, 一方面便与监察统管。
仆勒骨的酋长从此改汉姓慕容。
而卫博陵娶得就是当年那位酋长的小女儿。
婚事本是酋长与卫光卿定下的, 但没想到那位慕容姑娘那里却出了岔子。
那姑娘当天就拎着鞭子骑着马冲进了卫博陵的校场,让他出来,当众掷地有声的放出豪言。她仆勒骨的女儿绝不要嫁给什么孬种,只嫁给能打得过她的英雄勇士。
草原上长大的姑娘,无拘无束,美丽骄傲得像是一团野火。
卫博陵靠一身武艺成功赢得了佳人芳心,佳人也靠着几鞭子抽动了小将军的心。
婚事顺利进行,两相欢喜。
这段故事成了一段美谈,现在想起来仍然能让人会心一笑。
十二年的婚姻,他们一共孕育了五个孩子,最小的是一对龙凤胎。三女二男。
卫博陵离开家的时候,妻子正怀着孕。
那时正是深秋,漫山都是枫红,她满眼温柔。
她诞下龙凤胎时,他提着马刀在战场上杀敌,在泥水与冰雪中打滚,双手沾满血污,盼着念着望着天空思念家人。
等他收到她寄来的家信,霞光笺上裹着尘土与鲜血,隐隐还有泪痕。
随着家信一同传来的还有她和孩子们的死讯。
幸福需要一点一滴的积累,十二年的幸福只要一瞬间就能被摧毁,变成世上最噬心的痛苦。
一夜之间,卫博陵失去了妻子,失去了所有的孩子。
一次又一次传来的家信,战报,同时也传来亲人好友,知交故旧的死讯。
有很多人死在了叛军手里,另一些人死在了意图杀死叛军的同僚手里。
昨日的父子兄弟,今日的仇敌。
算一算时间,南乐应当就是他从未见过的那对龙凤胎中的一个。
卫博陵,“这孩子说什么我都一定要带回去。”
霍林南笑容顿住,面色一变,“不行。我容你留在这里让你见这一面已经是不该。你不能将这孩子带走。”
气氛从方才的故人闲聊顿时变得箭弩拔张。
卫博陵的语气沉了下来,“我从来都不知道老头子还活着,我的女儿也活着。这孩子你们藏了十几年,不让我这个做父亲的见。现在老头子不在了,难道还不让我这个做父亲的尽一尽心?”
他的目光令人心底发寒,“霍叔,你也是看着我长大的,知道我的性子。”
霍林南当然知道卫博陵的性子。
他曾经是最被卫光卿看重的孩子,也是被军营上下认定能够接过卫家世代祖业的人。
他更知道一个失去孩子将近二十年的父亲会有多煎熬,当这父亲见到自己失去多年的孩子,那种煎熬会让他死也不肯放手。
现在卫博陵不再是当年效忠帝室的卫家少将军,也不是锋芒毕露的毛头小子,他们已经不再是同袍战友,可以交付后背的人。
时间能够改变太多东西,曾经的一家人现在各为其主,明日在战场上见到便要拔剑相对。
若是卫光卿在世,说不定还能够留住自己的孙女。
但以卫博陵如今的能力,他霍林南想要拦,一定是拦不住的,最多白白添上几条人命罢了。
只是霍林南不懂,为什么这消息稳妥得瞒了快二十年,现在却传进了卫博陵的耳朵里。
但既然已经传进了卫博陵的耳朵里,人都堵上了门。
想要将人带回南边,怕是从卫博陵知道这件事起就不可能了。
至于这孩子这些年跟着卫光卿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若是让卫博陵知道,他根本不敢想卫博陵会是什么反应。
霍林南叹了一口气,弯腰收起一旁的线香,“罢了。我一个老头子能决定什么。少将军,您叫我一声霍叔,我就再叫您一声少将军。您带走自己的亲生女儿,我没什么可说的。只希望您将人带走的时候,看在旧情分上留这些孩子一命。他们毕竟也是你父亲养大的人。”
卫博陵笑了,“好说。”
他侧过头,“不过她的名字是怎么回事?”
霍林南,“名字?”
“我当初一早就和她母亲为她准备的名字明明是卫行露,怎么会变成南乐呢?南乐,南乐,岂不是难以安乐?”
霍林南说,“这是老爷子的意思。南朝乐土。”
卫博陵冷笑了一声,“南朝乐土?既是乐土,老头子为什么这么多年隐姓埋名,不敢露面。怕不是就算他有心也一样自己都进不去新京面圣。他自己有真正踏上过那片乐土吗?”
霍林南不肯言语了。
当年卫光卿身受重围,失踪了三月。
皇帝还未见尸体,就急急忙忙的办了葬礼,昭告天下卫光卿的死讯,迫不及待的将卫光卿留下来的部众与一众权贵瓜分。
等到卫光卿带着余下的三千人马九死一生的南下避难,走到江淮河畔,却被驻守河畔的权贵阻拦,严加防范,一纸调命下来,赐了个徐州司马,受命北还。连入新京接旨都不允许。
帝室要的不是活着的卫光卿,要的是一个死得壮烈堪为标杆的忠贞之臣。
这些年他们这些人遭遇的南渡士族权贵种种轻视限制,帝室的提防与冷对。霍林南都是亲历者,怎能不灰心。
卫博陵慢条斯理的说道:“我说对了是不是?”
他仰头看着面前的神像,眸光冰冷,手按腰间长剑,“当年三十万劲旅,仪明,延逸,弥香,我大姐含诛,二妹向月,三妹媚珠。”
出征时三军尽发,云旗卷海雪,声动九天,杀气横千里。
谁能想到豪情万丈的将军,年轻健壮的士兵们,他们的生命永远被定格在了二十年前。
匡扶社稷,勤王救驾八个字,让他们一辈子都没能再回到家乡,没能再见到家人。
他们誓死报效的帝室对他们只有猜疑。
他们死在异乡,死的无足轻重,毫无价值,只有家人会为他们痛哭。更有甚者,家族尽灭,十不存一。
上位者用一张诏书,几百个漂亮字,换了西北三十万年轻人的性命。
“这么多条人命还不能让老头子清醒吗?还不能让他醒悟就算我们卫家一家子都为帝室死尽了,帝座上的人也只会拍手叫好!”
霍林南闭目道:“大不敬的话在祖宗面前,您就不要说了。”
·
南乐推开门,门外黑漆漆的一片,一个人影笔直的跪在门口。
他听见动静,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仰望着她,嘴唇微动,依稀是个笑的弧度。
南乐盯着他,神色冰冷,“别在这里跪着,滚出去。爱去哪里去哪里,别让我看见你。”
那双漆黑的眼睛黯淡了下去,神色灰败,好像一朵转瞬就开败的花。
南乐错开眼,板着脸,不为所动的站在原地。
沈庭玉垂下头,他刚要站起来,却因为跪了太久,两条腿都麻了,刚一动膝盖就重重磕在地上,撞出沉闷的声响。
南乐听着声响,心脏猛地一跳,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住衣服,
她不断的在心底念着不能心软,不能心软,不能心软,绝对不能再心软。
心软没有用的,善良没有用的。
不管喜不喜欢做这样的事情,她要学会保护自己。
爷爷说不能因为别人做错事,就也做错事。
但她实在太难受了,太愤怒了,太委屈了。
让南乐继续对一个伤害过她的人好,她真的做不到。
沈庭玉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为什么还要跟着她不放?为什么还要跪在她的门前?
为什么一定要逼她出来做这个坏人。
一想到沈庭玉就在她的门外跪着,南乐就焦躁又害怕。
她真的一点都不想看见他,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夫人本就在旁边心事重重的徘徊,舍不得离去。
此时赶紧冲过来扶人,一面扶一面劝道:“她不要你进门,你今夜来跟我谁就是。林姨要你。”
沈庭玉摇了摇头,他推开林夫人,扶着墙,脚步虚浮迟缓的一步步走出长廊。
南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重重砸上门。
辰隐与光曜各自捧着一个碗走过来,正巧跟沈庭玉擦肩而过。
走到南乐的门前,二人停住脚,面面相觑。
武人的耳力都很好。
或许这种时候也不需要多出众的耳力,只要是一个人都能听见门后声嘶力竭的哭声。
第五十章
赶走了沈庭玉, 南乐关上门,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才敢哆哆嗦嗦得脱下身上的衣服, 看一看身上不舒服的地方到底是怎么了。
她身上到处都是青紫红痕, 胸口是,腰上是,大腿上也是男人的指印, 白皙的皮肤像是被五彩斑斓的油墨重笔涂抹过,稍微碰一下都疼。
人人都能看得见沈庭玉脸上的伤痕,谁又知道她身上的伤痕呢?
南乐太委屈了, 这委屈无人可诉说。
她想要装作一切好像没有发生过,就跟以前一样,爷爷去世了, 她没有人可以说话了, 连哭也只能对着江水哭。
爷爷临走前告诉她,以后就只有她一个人了,她要开开心心的,照顾好自己。
她答应爷爷了, 她会开开心心的, 照顾好自己。
船上只有她一个人,她要继续平静的把日子过下去。
一切都会好的。
可一切不会好了, 她很难受, 她很难过, 她孤独到像是无声无息得即将沉溺于江水中的人,迫不及待的想要抓住任何一根伸来的稻草。
她想要被人看见,她想要家人, 她情愿付出一切去交换一份陪伴和温暖。
南乐将所有自己有的东西都推出去, 捧给林晏看她的真心。
然后呢?
林晏欺骗她, 他一直鄙夷着她的付出,践踏着她的真心。
她给的东西,无论是她的容貌,性格,还是她为他裁得衣服,做的饭菜,所有有关她的一切永远不能让林晏满意。
南乐只好徒劳无功的,不断增加自己能够给的,直到最后她什么都给不出了。
林晏上岸了,他不再需要她了。
她被林晏当成垃圾一样甩开。
南乐很伤心,她的伤心无人可说。日子总要继续这样过下去。
南乐假装没有关系,这一切其实都没有关系。
她回到自己的小船上,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可是天太冷了,崔姨把她从船上带了出来。
她遇到了沈庭玉。
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飘在水面上,像一具溺水的尸体。
南乐将他捞上来,偷偷藏下来。
但她已经变得聪明多了,她开始会为自己考虑。
也有可能是因为善意在林晏身上付出的太多,她把自己挥霍的所剩无几。
剩下的温柔和善良在她心里的没有以前那么多,多到漫出来,可以让她不计代价去救一个人,哪怕用自己的命换也不会迟疑。
南乐开始会为自己打算了。
哪怕再想要留下沈玉,她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船上的米不够,用尽了所有的狠心让自己放手,将沈玉送下了船。
如果事情到那里就结束该有多好呢。
为什么要再让她遇见沈玉。
南乐已经让自己放过一次手了,那一次把她的狠心用完了。
再见到他,见到那么可怜的一个倒在雪地里的小姑娘就怎么都舍不得放手。
这个妹妹让她很喜欢,因为他愿意粘着她,他愿意接受她的照顾,他需要她的保护。
他让她觉得她的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终于有人愿意看见她,陪着她,喜欢她,做她的家人。让她知道原来她并不是那么一无是处。她的爱不是垃圾。
她欢欢喜喜的对他好,拼尽全力的想要保护他。
他们相依为命,就像是两株双生的藤蔓。
一度沈玉让她感觉她是在被他以同样的程度爱着的。
一切终于好起来了。
只是她以为一切终于好起来了。
他们把她掏空了。
她用力的敲着自己的心口,那里发痛,但她好像感觉不到痛一样一下又一下的重重敲着,想要敲出一点什么,就像是敲敲松树就会有松果掉下来。
可是什么也没有。
那里已经空空如也,再也找不到爷爷曾交给她的那些东西了。
蛇长大要蜕掉一层又一层的皮,丢掉旧的皮才能长大。
那她呢?她要丢掉多少东西才能够长大?这一次她又弄丢了什么?
寒夜冰冷,山里的风呜呜作响,屋子里烧着火,却仍旧很冷,皮肤暴露在黑暗中,像是一大块油脂,最上面浮着一层细细的麻点。
南乐一遍一遍触碰着那些冻得凸出的小点,抚摸着青紫暗红的指印。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忽然有一阵胆寒,眼前的两条腿不像是她的腿了,倒像是剥了皮的蛇肉。
她心口痛得控制不住倒了下去,蜷缩在床上,紧紧抱住自己,哭出了声。
很快,哭声无法抑制的变大。
门外,辰隐着急的伸手想要敲门,却被光曜拦下。
神色清冷的少年看着对方轻轻摇了摇头。
两个人对视了片刻,辰隐怏怏不乐的垂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