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曜蹲下身,将碗轻轻放在门边,起身又从袖中掏出一枚簪子挂在了门把手上。
那是一枚不算十分精美的桃花形状的木簪。
光曜亲手雕了三天。
辰隐想了想,也从怀中拿出一个有着红脸蛋和大大笑脸的绢娃娃挂在门把手上。
两个人蹑手蹑脚的离开。
南乐哭累了。
她裹着厚厚的被子,不知不觉安静了下来,或许是因为太过于疲惫,很快就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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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明日我跟我一起走吧。”
“不,我还想留在这里。你听见了,我喊她姐姐。我……”
卫博陵眼神锐利,打断他的话,“可我看见的是她并不想见你。”
沈庭玉张口,又合上,他所有的话都好像一瞬间无法再说出口。
是啊,姐姐已经不想再见他了。
南乐让他滚出去。
卫博陵对他笑了笑,他的笑跟南乐有微妙的相似,但又截然不同。
那是属于政客的笑,不达眼底,毫无温度,透着一股疏离冷漠。
“当然,我要感谢您。如果不是您,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我的一个女儿还活在世上,我会永远失去这个孩子。但现在我既然找到了她,那么感谢的报酬就由我来支付。”
不需要报酬。
沈庭玉很早之前在让赵小虎去给卫博陵寄信的时候,他就想好了这是他送给南乐一件礼物。
但沈庭玉那时想不到短短几日,他自己会把一切都毁了。
如果他没有做那样的事情,或许他现在可以大大方方的向卫博陵介绍自己,他完全有底气告诉卫博陵,‘姐姐很喜欢我,我爱姐姐胜过任何人。所以卫先生,我想要娶你的女儿。’
沈庭玉摇头。
卫博陵看着他的双眸,“不论您想要的是金平城,还是北靖的王位,我们完全可以就此好好谈一谈。只要您能开出条件,我都会尽力满足您。”
可是他想要的不是什么金平城,也不是北靖的王位。
他想要的是南乐。
卫博陵的神情与话语中潜藏的意思让他没来由的慌张。
沈庭玉喉结滑动,“你想把我从她身边赶走?”
“殿下说笑了,南小姐,就暂且这么称呼她吧。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我为她原本准备好的名字,愿不愿意改一个新名字。”
“南小姐,她今天应当是十八岁,已经是大姑娘了。男女大防,这四个字的意思我想殿下应该是清楚的。就算不顾及男女大防,她看起来也不太想让您出现在身边不是吗?”
卫博陵的目光放远,看向不远处那扇小窗。
就算站的这么远,女人的哭声还是隐约可闻。
卫博陵平静的陈述出一个事实,“您让她很伤心。”
沈庭玉好像被从天而降的铁块重重砸在了头顶,脖颈不堪重负的弯曲,一点点垂下去,
“在今天之前她受人欺凌。我这个做父亲的不在她身边,不曾知晓,更无法做些什么。”
“从今天之后,我只有这一个失而复得的掌上明珠。我会给她所有我能够给予的一切。当然如果有人敢在我眼前伤害她,让她哭的这样伤心。一个做父亲的人为了自己的孩子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姐姐,她一定会很高兴的。”沈庭玉嗓音干涩,“她一直想要一个亲人。”
所以如果南乐知道她的父亲活在这世上,她还有一个真真正正血脉相连的亲人,她肯定会很高兴。
她连他和林晏这样毫无血缘关系,只是萍水相逢的人都愿意接纳,见到卫博陵也一定会很容易就接纳对方。
有卫博陵在,她会生活的很好,再也不用战战兢兢的担心自己的安全,不用为了一点点钱奔波劳苦,不用再很早起来去费力得砍柴。
卫博陵会保护她,给她一切她本该拥有的荣华富贵,让她享尽她本该享受的宠爱。
她会成为卫府唯一的大小姐,养尊处优,受人艳羡。
沈庭玉想起很久之前,或许也不是很久之前南乐曾坐在他身边许下的愿望。
“我想要城中变回以前那样,大家都能好好过日子,平平安安的。夏天的时候,城中有八关斋会,到时候我可以带你一起进城去吃斋主舍下的斋糖。我们也可以出城去看佛塔,听和尚唱歌。”
“城外有一座道观,据说想要升官发财,去求了签都很灵验,小道士还可以帮忙画像呢。可有意思了。我要是早些遇上玉儿,一定带你去画一张像。然后把这张画像就挂在我床头,每天看着美人图睡觉,肯定格外安稳。”
“还是去拜将军庙吧!我许的愿就是这个啦。想要玉儿你平平安安,想要城里不出乱子就跟那个将军在的时候一样。我们可以一起过安生的日子。大家都能过上跟以前一样的好日子。”
少女闭上眼,又认真虔诚的重复了一遍,“将军老爷,菩萨娘娘,灵宝天尊,拜托拜托,一定保佑我们平平安安啊。”
如南乐所愿,她会有一个美好幸福,平安顺遂的未来,过上比以前还要好的日子。
那他呢?
他该怎么办?
南乐会有父亲,会有新的名字,崭新的未来,她很快就会忘记他,放下他,甚至连恨都不存在。
就像是对待林晏那样。
这姑娘跟着卫光卿长大,卫光卿没教过她什么妇言妇德,沈庭玉知道她并不将男人看得很重。
她性子很好,再大的事情都能够忍耐,忍耐着,然后一点点放下。
她会将这一切忘记,从林晏到他都通通忘记,就像作为南乐而存在的日子只是一场噩梦。
梦醒了,她不是南乐,而是卫博陵的掌上明珠,每日都快快乐乐。
没有他,她的人生只会变得更幸福,更璀璨。
可是他怎么办?他忘记不了这段日子的记忆,他忘不了南乐这个名字,他要怎么度过以后没有南乐的日子?
这段日子对他来说是黑暗痛苦难以喘息的短暂人生中无比珍贵的一段美梦。
梦醒了,他要怎么面对是他亲手毁掉了自己可能获得幸福的唯一机会,亲手伤害了这世上唯一曾无条件对他好的人,他永远失去了他所爱之人这种狰狞可怖的现实?
沈庭玉心底突然炸开剧烈的痛苦,他清醒得知道自己把一切都弄砸了。
他忍耐着痛苦,同时一并忍耐着升腾而起的恶意,忍耐着耳边多出的另一个声音。
‘为什么不抓住她?’
‘为什么不把她现在就抢走?’
‘把她藏起来!藏到没有人能找到地方,她就永远只是你一个人的了!’
他粗喘着,无法抑制的弯下腰,捂住双耳,想要隔开那些声音。
卫博陵奇怪的看着他,弯下腰问道:“殿下,你还好吗?”
沈庭玉猛地抬起头,他眼底一片猩红,死死的盯着他,颤着声音问道:“我还有可能见到她吗?”
卫博陵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听说郭恒已经围了王城,殿下还有大业在身,金平城这边可以交由我来处理。您以后日理万机,怕是没有时间再浪费了。”
第五十一章
体面又再明显不过的拒绝。
沈庭玉知道自己很该死, 他从一开始就欺骗了南乐,然后被推着一个谎言接着一个谎言, 中间明明有无数次机会, 但他还是将一切弄成了无可挽回的境地。
他只会伤害身边的人,他就是彻头彻尾的混蛋。
耳畔隐约的哭声让他脑海中浮现出南乐哭泣的双眸,他忽然感觉心口很难受, 难受得他想剖开自己的心。
卫博陵还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如果他知道沈庭玉对南乐做了什么。恐怕连这样一层温和疏离的假面都不会存在。
沈庭玉死死的拽住卫博陵的衣袖,“我会得到王位, 用最盛大的礼节去迎娶南乐。你那时会将女儿嫁给我吗?”
卫博陵将他扶起,“自古中原风俗便是父母之约媒妁之言,我虽为父, 但既没有养过这孩子一日, 也未曾教过她什么。无教无养,又何论父母。不敢专断,此事还是要看她自己的心意。”
沈庭玉仿若未闻,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显得越发冷酷而阴鹜, 语气极度强硬道:“今日我为太子,她便是正妃。他日我称帝, 她为元后。我可以给你封赏, 将郡王之位提为亲王。有什么条件, 你都可以开。”
卫博陵若无其事的说道:“臣……”
沈庭玉一双漆眸紧紧的盯着他,透着一股不正常的阴沉执拗,“我只想听卫将军的意见。”
“塞外有小调, ‘碧玉小家女, 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 惭无倾城色’。若我说为人臣,断断不敢有此意,殿下可会发怒?”
卫博陵眼神没什么温度,却好像能够清清楚楚看进他的心底,“若是殿下发怒,今日我推拒,他日殿下称帝,可会强娶?”
“我……”沈庭玉答不上来,他被卫博陵看似温和的反问逼得气势一弱,几乎要无地自容。
卫博陵不愧是能够从沈吞云手中全身而退的人,这人的眼睛实在太毒。
他从一开始就看出了他的卑劣。
他这是在做什么呢?拿权势富贵诱惑卫博陵……从一开始他想要的只有一个答案。
他想拿一些条件来让卫博陵交换,他试图用另一种更温和的方式赶走这个一旦出现在南乐生命中就必定会比他更值得南乐去爱的人。
他还是这样自私,这样卑劣。
卫博陵慢条斯理的问道:“殿下究竟是想听我的意见,还是只想要我为权势富贵嫁女,用一笔滔天的富贵向一个父亲买他的女儿。”
沈庭玉在他这句话中瞳仁紧缩。
卫博陵并不回避沈庭玉的目光,他毫无畏惧的笑了笑,“殿下,您是这个意思吗?”
沈庭玉与卫博陵定定对视了半响。
沈庭玉艰难的克制着汹涌的恶意,拼了命压下撕咬咆哮,不顾一切杀了卫博陵,从他手中抢走南乐的欲望。
他用了十几年学会偷,学会抢,学会那么多肮脏的手段,就像是一条蛇努力让自己长出毒牙。
摧毁每一种他能够接触到的东西,他捕杀一切比他更弱小的存在,这让他感觉非常美妙,一种不必压抑,可以随意宣泄的欲望与愤怒的美妙。
沈庭玉靠这样的方式活着,但现在他为此支付代价,南乐因为他而伤心。
他用自己的毒牙伤害了他最不想伤害的人。
他所爱之人对他的憎恨,畏惧,抵触对于他来说就是最可怕的代价。
他不能用伤害毁灭对待一切,他需要用更多的努力去压抑住暴戾的冲动。
他不能杀了卫博陵,南乐知道会伤心的,她会更恨他的。
他不能不顾南乐的意愿强娶,因为那样她会不开心。
开心的南乐与不开心的南乐区别很大,大到他只要想一想都会无法抑制的心痛。
沈庭玉几次开口才终于下定决心,“我不会。”
为了南乐,他愿意亲手拔下自己千辛万苦长出的毒牙。
他会学着做一个好人。
他违背自己的本能去爱她。
哪怕再不甘心,在她不愿意的情况下,他会努力放手。
沈庭玉的嗓音嘶哑,“我不会强娶,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强娶。我不是拿滔天的富贵向你买你的女儿。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与她等价。”
卫博陵有些意外沈庭玉会给出这样的承诺,明明方才沈庭玉拿正妃,元后,亲王种种条件威逼利诱于他,还很有不择手段也一定要得到的架势。
这也的确符合一些有关这位北靖太子的传闻。
传闻中,沈庭玉喜好服妇人衣饰,器小而睚眦必报,好美色,风流成性。为达目的手段百般,一些事情做得极为残忍,浑然不在乎声名,是个刻薄寡恩的无耻之徒。
但今日这一看,好美色,风流成性倒不尽然。
虽然他作为父亲很想说自己的女儿是世上第一等的美人,但客观来说,南乐的容貌尚未达到倾国倾城能令一国太子痴狂到奉上正妃之位的地步。
器小而睚眦必报也不尽然。
若此人当真睚眦必报,他可是亲眼旁观南乐当众羞辱于他。
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不会拿自己的正妻之位来求娶,只会疯狂报复。
自向阳关破,郭恒围攻王城,朝野耸动。
谁都没有想到这位在东宫装疯卖傻多年,几乎只是个不起眼的吉祥物的太子殿下有能力从柔然的埋伏中逃生,还有胆量有手段勾结沈破雾的旧部整这么一出。
短短半年,眼下竟是攻守易型了。
若王城沦陷,这位今日是太子,明日便称帝也未可知。
沈庭玉才多大呢?
他这些日子收到了很多书信,朝野上下,周围的其他州郡,割据一方的诸侯,乃至关外的诸胡们都在观望。
他的幕僚之中,最多的声音是沈吞云虽非沈破雾那样的雄主,多年安于偏安一隅,文治尚可,武备废弛。但数年经营下来也算平稳,至少守成有余。
沈破雾这唯一活下来的儿子从前就一向很有恶名,不仅有好妇人服饰这样的荒唐之举,而且承袭沈破雾最后那几年的恶习,嗜杀而多疑,做事不择手段,毫无仁信之义。
此番若得北靖王位,恐怕北靖将亡。
一个年少得意,只差一步就能登上大位的年轻人做出多么疯狂的事情都不意外。
卫博陵不清楚是什么让沈庭玉改变强娶的想法。
当然就算这小子想强娶,就算他沈家再不寻常,他沈庭玉再有手腕。
他卫博陵也不是吃素的,绝不会允许那种事情发生就是了。
不过沈庭玉能够给出这样的承诺,到底多少是让卫博陵有些意外,只觉眼前的少年人似乎没有传闻中那么不可救药。
卫博陵淡声道:“那么也请殿下记住,我卫博陵绝不会拿自己的亲人去换前程富贵。”
沈庭玉强迫自己慢慢放开手中的那一点衣料,他的嗓音干涩,“很好。你会爱她,好好照顾她,做一个好父亲对不对?”
卫博陵微笑,这一次笑容中终于因为女儿多了些许温度,“当然。”
“那我将我的姐姐交给你。你要好好对她。你必须好好对她。”
沈庭玉恶狠狠的盯着他,凶狠的威胁,“如果你对她不好,我会杀了你。”
卫博陵完全没有把这小狼崽子的威胁放在心上。
他笑眯眯的说道:“多谢殿下,您帮我找到女儿这件事的报酬我们可以……”
“不需要,我不需要你支付报酬。什么报酬也不需要,我从没有想过拿她当做筹码威胁你。她不是我用来向你示好的什么东西。我只希望她开心。”
沈庭玉一点点压下眉宇间的狠戾,“我给你写第一封信的时候,并不知道你是她的父亲。那时我只是想找你谈一次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