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 他一时说不出是庆幸更多, 还是失落更多。
南乐不在这里,她会平平安安,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而他再也不可能见到她。
沈庭玉冷眼看着他的神色,“林公子这是才知道吗?”
自将军庙动身这一路,他但凡问一句都不会不知道南乐根本不在车队中。
之前也没见他关心,此时在这里什么情深呢?
林晏神色略有些僵硬,
他看向沈庭玉的眼睛,像是将美人的冷眼与微妙的不高兴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
他确定自己不会认错,那是有情人才会有的醋意与妒忌。
这一点少女的醋意让林晏从空荡荡的失落中挣脱,心中生出一点难以言说的得意。
任谁被这样一个绝世美人生死相随的深爱着,见到这样一个女人为自己吃醋,为自己妒忌,都是该有一点得意的。
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但林晏却另觉出一种趣味,好像就连这糟糕的处境好像都变得旖旎起来。
或许这就是上苍的意思,老天将不属于他的留下,却将属于他的推给他。
外面寒风呼啸,九州动荡不安。
但这狭小的马车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也只容得下他们两个人。
林公子收回一双多情的眼睛,低低的叹了一口气,“是我连累你了。”
幸好林晏收回了那双多情的眼睛,否则他一定能瞧见‘美人’脸上几乎难以掩饰的憎恶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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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曜背着南乐在山地里奔跑,他的喘息逐渐变得粗重,身上热的一直冒起热气。
那些士兵披着十几公斤的盔甲是跑不起来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安全了。
山野都在震动,四面八方都是马蹄敲击大地的巨响。
南乐伏在光曜的肩膀上,她的心也跟着身后那些越来越近的声响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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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公子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林晏的神色漠然,眸光散漫得贺晨脸上一扫,唇角微勾,似笑非笑道:“我当哪里来的野狗在这里拦路咬人。失敬失敬,原来是贺兄。”
贺晨打量着眼前的三人,尤其是林晏,他的目光冰冷,但很平静,“林公子果真不愧是关中林氏的贵子,到了这般田地,还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当真令人佩服至极。”
一旁的姚卓却是难以平静,“三公子,你还和这小子废话什么?枉费您当初还为他扬名,对他百般礼遇。这小子根本就跟他哥一样听不进人话,是个自寻死路的短命相。”
林晏静静的听着,他脸上的懒散,周身的漫不经心一点点消去了。
那双眼睛紧盯着姚卓,沉沉的翻涌着暗色,“你说什么?”
姚卓哈哈大笑,“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世人皆知你兄长林骏轻率少谋,凭一时意气携帝出奔,致使六军葬送于成王之手。连灵帝之死也要归咎于他大半。说什么林公后人,只会纸上谈兵罢了!”
当初旧都陷落之时,林晏的祖父林怀已经是威望极高的太师。
皇帝已垂垂老矣,无法脱身,只得将年轻的太子托付于包括林怀在内的六位肱股之臣。
林怀设计护太子出城。
众人一路护着太子南下,渡江抵达新京,太子在南方登基为帝。
灵帝一朝,林怀得赐国公,被尊为大司马,假黄钺,都督征讨诸军事,统帅六军,威望甚重,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无出其右者。
在旧都之时林怀本就是灵帝之师,贵为太傅,灵帝登基之后仍对林怀多有殊礼,尊崇备至。
南渡的过程中,公卿士大夫,死了不知多少人。
就连灵帝的母亲也失散于乱民之中,这一直是灵帝的一桩心事。
后来得到消息,多方辗转竟有人找到灵帝的母亲杨妃。
但此时林怀已死,进入朝堂接替林怀权力的是他年轻的孙辈林骏。
灵帝的年纪与林骏相仿,二人都是少年人,意气正重,锋芒毕露。
他们意气相投,根本不顾朝中老臣劝谏。
林骏点齐诸军保护着皇帝,溯流而上,以救太后。
灵帝一心想要将母亲迎回来,却不想消息走漏,他们在梁安被叛贼成王所困。
百米之外的显康城主将蒋诚坐视不理,一江之畔的新京老臣们见灵帝落入成王手中不救,火速将灵帝与南朝士族出身的华妃之子立为幼帝。
灵帝听闻此事,只道‘国无二帝’,自尽而亡。
华妃作为太后,临朝称制。
自此国政被华妃与她的兄长把持,林氏一族失去了林怀,又失去了林骏,不只是林氏一族元气大伤,原本占据朝堂的北方士族旧贵也是元气大伤。
林家的爵位从国公也一削,一减再减,已经是多年不复当初辉煌。
姚卓这话可谓是诛心之语,但多年来这样的诛心之语林晏不是第一次听。
就是南朝说的比姚卓难听得多的,他也听得多了。
贺晨并未制止姚卓,他在姚卓说完后,慢慢俯下身,“林公子。我素来敬重林公的美名,的确曾经诚心诚意的想要招徕林公子同往襄州。当初我对您的话,现在仍然算数。只要您说清楚南朝在金平城的部署,说清楚这些日子你究竟做了什么,将那些人都交出来。我仍旧可以接林公子同往襄州,为我谋主,君臣相得。”
林晏淡淡的看着贺晨,玩味的重复了一遍,“南朝在金平城的部署?”
他原本就有些奇怪,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如此大动干戈的千里追杀。
关中林氏的确曾经显赫一时,他的祖父也的的确确曾权倾朝野。可这数年来,林家早已不再是当初的光景。
他本人其实并无什么值得暗杀,绑架,大动干戈的必要。
杀死他一个林晏,除了能让宁安候府绝嗣,让关中林氏主支断了血脉,让林家两个寡妇哭的昏天暗地之外对政局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
原来如此,贺晨将另外一些事情算在了他的头上。
正如贺晨自己出自贺家,凭借着姓氏,年少却已经手握权柄,便断定他林晏出门也一定是号令着一方势力,另有部署,别有意图。
林夫人在一旁忙道:“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吧。二位尊驾,我家这小子如今尚且是白身,他可什么都没做呀!”
姚卓冷哼一声,眼中划过一抹暗光,“哼,什么都没做?鬼才信。你们不好好在新京待着,千里迢迢跑到这里难道是巧合?”
此时不论再说多少林晏整日只是饮酒作乐,他能调动这么多人保护,又顶着一面无比大无比神圣的关中林氏大旗。
怕是谁也不会信他林晏的的确确只是个毫无才干的废物。
贺晨抬手,“不得对林夫人无礼。”
他的目光落在林晏身上,眼睛微微眯起,隐隐露出一点居高临下的笑意,“这样吧。若林公子实在不愿说。今日只要林公子为我抚琴一曲,我便相信这一切都是巧合。如何?”
林夫人面色顿时一变。
她怎么会听不出贺晨话中之意。
要知道关中林氏的声名可是一代代的积累下来的,才得以令天下仰慕。
你关中林氏的公子今日为我抚琴让我作乐,操伶人之事。明日此事便会传遍九州。
狂傲不羁,放浪形骸,风流多情都可以是名士风流,让世人仰慕。
但独独贪生畏死,自愿折节受辱,绝不是名士会做的事情。
若今日林晏做了这样的事情,将来恐怕林晏活着回到南朝也会因今日之事一辈子遭人耻笑。
林晏想要再出仕都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不论他做什么官,一旦有人想要举荐他,今日之事便会重提一次。
一旦有政敌想要攻讦他,这又是现成的话柄。
不仅林晏一人的名节有损,就是关中林氏一门都会由此添上一笔浓墨重彩的污名。
林夫人张口欲言,却又在颈上压着的冰凉铁器之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几个士兵捧来一把古琴,放置于林晏身前,替他解开了手上的绳索。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捧起琴,他垂眸,另一只手抚过琴弦。
贺晨看着林晏的动作,唇角微勾,双眉舒展。
林晏抬眸贺晨,笑了笑,“他们都说我林晏平生最是风雅,尤善音律,过往我的确常常与娼优同乐。”
纵然伤了脸,但此时林晏坐在寒风之中,衣袍飘摇,腰杆却是笔直的,好似一株风雪中的苍松。
这一幕实在很赏心悦目。
林夫人目含热泪,移开目光。
却忽听一声巨响。古琴砸在厚厚的冰面上,立时断为数节。
气氛徒然一变,众人神色各异。
贺晨垂在膝头的手紧握成拳。
“只一点贺公子恐怕不知。”
林晏站起身,向前走了一步,脚上的镣铐在冰面上碰出脆响。
贺晨身边的军士齐齐提起长枪,面对一支支银亮尖锐的枪尖,林晏声音冷沉,却是尽显傲然,“这双手可为娼优弹,却是俗子不弹!”
沈庭玉冷眼旁观了一场好戏。
眼见着唱不下去了,他才叹了一口气,也跟着懒洋洋的站起身,从绳索中抽出双手,“不如我来。不就是弹个琴吗?”
“看来林公子是想效屈原了,我成全你。”
贺晨冷冷一笑,厉声道:“来人,将这三人都拿下沉江!”
第六十一章
鸣镝升空。
南乐顺着鸣镝射起的方向看去, 一支披着银甲的白马骑兵出现在视野中,他们擎着一面黑色的旗子, 血红的符文在风中招展, 鲜艳得像是血涂上去的。
一支又一支羽箭追在他们的身后,破空的声响就像是甩不掉的幽灵。
他们分成了两队,从不同的方向意图包抄, 杀气腾腾。
雪白的山,银亮的盔甲反射着寒光,黑压压的鸟群在头顶盘旋。
光曜仍然在跑, 可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脚步越来越迟缓。
有两支箭就擦着他们的头顶掠过,只差一点点就要射中他们了。
人的体力是有穷尽的, 一个人跑的再快又怎么能比得过骏马呢?
南乐知道他们都已经逃不掉了。
不, 如果抛下她这个累赘,光曜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南乐放开自己的手,口中已经满嘴的血腥味,“光曜, 你放下我吧。”
光曜没有回答, 但他牢牢抓住她的手或许就已经是回答。
那些人已经越来越近了,他们并不着急, 有条不紊的拉近与他们的距离, 收缩着队列, 一点点张开血腥的网。
他们本就是为了杀戮而来,任何抵抗在这样训练有素的骑兵面前都是无用的。
终于距离近到足够施展。马上的骑兵挥动长枪,一□□破空气。
光曜抛下南乐, 拔出腰间长剑, 抵住了这一击。
南乐跌进雪地里, 在山石与雪地中滚两圈,帽子掉了,雪冻久了都变成冰碴子似的质地,暴露在外的手,脸,脖子都沾了不少冰凉得让她一个激灵。
光曜已经分身乏术,更多的骑兵已经将她们团团围住。
南乐一只手撑起身体,试图爬起来。
但已经近在咫尺的人却不给她这样的机会。
长枪破空,南乐抬眸,盯着头顶直刺而来的枪尖,心神一凛,浑身颤抖。
极度的恐惧之下,她甚至难以呼吸。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那人身下的马匹发了狂,左右摇摆,使得马上之人方寸大乱,一□□空。
他急急拉动缰绳意图控制住战马,却不防一支劲弩自高空而来,穿透马上人的额头,立时将人射落马下。
南乐被溅了一脸的血,她怔怔的看着雪地里那根尾羽犹在震颤的弩箭,心跳如同擂鼓,忘记了眨眼。
那支弩箭轻而易举贯穿了男人的眉心,将男人死死的钉在了雪地上。
只是一瞬间而已,上一秒他还坐在马上挥舞着长枪,仿佛能够决定生死的天神,强大得让人绝望。
下一秒,他就成了一具残缺的尸体。
南乐慢慢抬起眼,向着箭射来的方向看去。
她不知道是该庆幸捡回一命,还是要恐惧招来了更为可怕的东西。
山坡上冲下乌压压的一片骑兵,雪雾腾飞之中,还未看清他们的身形,便听到如奔雷一般的嘶鸣,还有人的怪叫。
踏着雪雾而来的马匹足足高出寻常马匹一头,它们神俊飞凡,肌肉喷张,跑起来鬃毛就如同缎子,好似故事中踏云而来的天马。
山上马的嘶鸣引得山下群马耸动,这些战马竟然惊慌失措的互相冲撞,甚至是甩下身上的士兵,想要逃走。
顷刻之间,方才银甲骑兵整齐的队列,凌厉得让人畏惧的气势就荡然无存。
眨眼间,两军相交。
没有想象中的搏杀,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如果说襄州的骑兵是沉着的群狼,那么这支突然出现的人马就像是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已经关到神智癫狂的疯犬,迫不及待的撕碎眼前一切的血肉。
他们没有统一的武器,甚至互相咒骂着争夺人头,有的人还在狂笑。
白马上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的倒下,鲜血将白马们漂亮的鬃毛染得斑驳,它们惊慌失措得想要逃,却总会发现自己的速度远远无法甩开陌生的同类。
南乐站在这片战场的最中心,光曜紧紧握着剑,守在她的身边。
这一场屠杀因为他们而起,但此时却无人再关注他们了。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
雪地上躺满身穿银甲的尸体。
那些高的像是天马一样的马群,缓缓围绕着南乐转圈,他们停止了咒骂与狂笑,身上还带着没有散去的血腥气,指向地面的马刀流淌着鲜血。
一个人马上一跃而下。
光曜紧张的举起剑,将纤细灵秀的姑娘藏在身后。
赵小虎抛出手中的腰刀,刀刃插入雪地。
她举起双手,“别紧张,别紧张。我知道我们的出现很突然也很奇怪。但我们完全没有任何恶意。”
光曜叱道:“别过来。”
赵小虎耸了耸肩,“二位,别这么害怕。不管怎么说,刚才我们的确杀了这些家伙,救了你们一命。”
光曜并未因为赵小虎的话而有一丝放松,他目光警觉,“你们是来这里是要杀人,还是来救人?”
赵小虎灿烂一笑,“当然是救人。”
南乐从光曜身后伸出头,雪光映着少女沾了血的面容,一双乌眸尚且存着几分惊惶,却做出很镇定的神色。
在她看着赵小虎的时候,赵小虎也在坦然的直视她。
南乐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她穿一身劲装,站的那么直,神采飞扬,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让她畏惧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