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似乎多大的疼痛都是能够忍耐的,方才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难受的,就像是大夫所说的只是一点很寻常的皮肉伤而已。
他一贯很有忍耐的能力,但此时却在南乐久违的担忧目光下突然委屈起来,闷闷的应了一声,“嗯。”
作为太子,作为沈庭玉,都不能软弱。
但在南乐面前,他总是不由自主的变得软弱。
南乐着急的把他的脸捧起来,“很痛?”
沈庭玉闭上眼睛,南乐用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转过头,刚要开口问大夫,忽然被沈庭玉从背后抱住。
南乐一怔,少年柔软带着潮气的面颊贴在她的肩头,手臂松软无力,只是虚虚的环抱着她的腰身,似乎不敢收紧。
他在她耳边,亲昵又好似在撒娇的低低说了两个字,“很痛。”
大夫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
他也算是沈庭玉身边的旧人了,谁来告诉他,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啊?他们中了箭都能面不改色生拔出来的太子殿下莫不是被人掉包了吧?明明刚才包扎伤口的时候也没见你喊痛啊!
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声音越来越低,“我去找找看有没有止疼的药草。”
如果继续留在这里,他真怕会不该看的看得太多,转过头就被沈庭玉灭口。
话音未落,人就匆匆下了马车。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南乐试探着转过身,慢慢抬起手,从他的发梢抚摸到脖颈,嶙峋的脊骨。
怀中的人很乖,身上带着浅淡的香气,他有一头乌黑浓密柔软如缎子的长发,摸起来的手感比猫狗都要更好。
南乐有一瞬的恍惚,想起第一次遇见沈庭玉的时候,其实她真的很没出息,会留下他很大原因是因为他太漂亮了。
一开始照顾他的时候,对着他沉睡的容貌都会忍不住恍神。
那时她就很想碰一碰他的面颊,摸摸他的头发。心情类似于幼时曾在街头看见肩膀上带着华丽大鸟的异族人,总有些蠢蠢欲动得想要伸手摸摸那漂亮的羽毛。
但又不敢,因为她看得出来这只漂亮得小鸟对陌生人很抵触。
后来慢慢的一点点,他开始默许她的靠近,允许她摸摸脸,再然后是梳头,最后好像摸大多数地方他都很愿意,就算不太愿意也会乖乖的让她捉弄,好脾气到都不怎么会抵抗。分明一开始是那么冷淡难以接近的样子。
她不知道他是男子,玩闹……从来也没有个限度,想到过去她曾做过的事情,南乐一时面颊都烫的厉害。
沈庭玉的手臂慢慢收紧,他小心翼翼的抱住她,偷偷瞧着她的神色,不敢用力,“姐姐。对不起。”
他到现在也不敢相信,南乐愿意靠近他了,她愿意来看他了。
拥着怀中的人,似拥着一团温香软玉,唯有这一点温度才让他心安。
其实他应该知足的,她肯来看他,肯再让他见一面就不该再奢求别的了。
可,可他还是想要与她亲近,得寸进尺的试探着,想要更近一点,再近一点。
南乐不知他怎么又开始道歉,“没有关系。”
沈庭玉慢慢坐直,长发披在肩头,他容色本就极美,肌肤白皙不见瑕疵好似玉人,此时不刻意做天真懵懂之色,双眸盈盈含情,烟容明淡,难掩愧疚与悔色。
“我明明有那么多的机会,却还是对姐姐说了那么多的谎,伤害了姐姐,让你那么难过。”
南乐眸光一黯,的确她在发现沈庭玉是个男子的时候,产生过巨大的怀疑与恐惧,因为她发现自己又一次被欺骗了,她根本无法分辨谎言。
正因为她见过的人和事情太少,正因为她不识字不读书,她对渔船外的世界称得上一无所知。
所以任何人向她讲述谎言,她都很难辨别真假。恐惧放大了她的无力感。
一旦产生怀疑,那么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谎言的色彩。她在恐惧之中慌不择路的将一切都推翻。
可这段日子里,总有一些东西是真的。
沈庭玉真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与她相依为命的生活,一起玩闹,一起处理繁琐的家务,他陪着她度过很多寒冷孤独的日夜,想尽办法逗她开心。
那双可以用来杀人的手,曾帮她做过很多洗衣服做饭的杂事,小心翼翼的替她捏过肩膀。
他的确曾经一双眼睛从早到晚都追着她的身影,依恋的目光只映出她一个人。
他们之间的确存在过一段让她快乐的日子。
那份快乐曾让她无比庆幸能够遇到沈庭玉,感谢上苍送给她这样一份珍贵的礼物。
就像是有足够多的理由可以让她相信他并不喜欢他一样,也有同样多的理由可以让她相信他的喜欢并不是错觉。
南乐在心底叹了口气,伸出手轻轻摸着沈庭玉的头顶,“也许你给我带来的不止是难过。我们也有很多快乐的时候。”
这些话总归还是要摊开说一次的,那些好坏都难以个清楚的过往,不愿面对的感情,无法解决的问题,总要鼓起勇气拿出来真正去面对,才能不再重蹈覆辙。
南乐抿了抿唇,眼眸湿软的望着他,轻声问道:“沈庭玉,不论你说了多少谎,你喜欢我,这一点应该是真的对吗?”
沈庭玉不假思索,甚至是急切的微微向着她俯身,“不,不只是喜欢,我爱姐姐。”
南乐顺着发丝,轻轻捏了捏他耳朵,“你应该不只是想跟我做那种事情才会对我说这些话对不对?”
沈庭玉垂下眼眸,他想到大错酿成那一日,他亲手所做下的禽兽之举,难以自制的生出浓重的厌弃与恨意,恨自己。
他不自觉攥住拳头,眼底漫开猩红之色,“不,我,我当时,一切都太突然了,我……无法控制自己,”
他抬起眼,眼圈微红,“但我绝不是只想对姐姐做那种事而已。绝对不是!”
南乐对上少年戾气丛生的眼神,却是已经习惯了,并无多少惊讶。
他哽咽道:“我真不是人,我明明,明明可以……却做了这样的事情。姐姐,对不起。我,我愿意……”
南乐的心微微一动,对着少年的眼眸,又犯了老毛病,不自觉软了一角,打断他,“你愿意答应我以后不会再对我说谎吗?”
沈庭玉不假思索地应下,“我愿意。”
南乐停顿了一会儿,抬手用指腹替他擦去面上的眼泪,慢吞吞的说道:“你愿意不开心的时候跟我多聊一聊吗?哪怕是不好的事情,只要是跟你有关,我都会想知道。我想要了解你,你什么都不说,我会很担心。如果你不让我了解你,我就很难相信你。”
“我记住了,”
沈庭玉语声艰涩,“可我有很多不好的事情,我不是什么好人。那些事情会吓到你的。”
南乐摇头,“不会的。我没有那么容易就被吓到,而且那些不好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相信你做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理由。再者说,就算再不好,那也是你的一部分。”
她扶住沈庭玉的肩膀,神色认真,“以后哪怕会吓到我,你也要对我说实话好吗?”
沈庭玉眸光闪烁,嗓音很软的应下了,“好。”
南乐看着他的眼睛,“那你愿意在我需要的时候陪着我,不会随意抛下我吗?”
沈庭玉扑上来用力抱住她,声音雀跃藏不住笑意,“当然,我愿意。我会一直待在姐姐身边,永远都不离开姐姐。”
“从今天起,好好养好身体,不要杀人……”南乐被勒得很紧,到底是没躲,她话音微顿,“不要随意杀人,滥杀无辜。”
沈庭玉闷声道:“好。”
南乐敲了敲他的脑袋,“你要保护好自己,也不要随意伤害别人。”
“最后一条,你愿意……”南乐稍微推开他一点,她看着他犹豫了一瞬,轻眨了几下眼睫,耳尖微红,“让我亲一下你吗?”
沈庭玉眼睛一瞬变得极亮,他低头凑过来,迎着她的目光吻了上去。
南乐的手搭在沈庭玉的肩膀上,慢慢揪住了他的衣襟。
·
林晏坐在帐篷中任由大夫包扎伤口,闭上眼,脑海中却仍旧是南乐跳下冰河的画面,翻来覆去的都是贺晨的的话。
“当初你救了这位侯府贵公子,却付不出他的药钱。为了他的药,我听人说你去签了生死状,干着采珠的活,这才为他换来了一笔救命钱。何等情深义重啊。”
他鬼使神差的想起那段日子里,少女很早便动身离开,天黑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船上,晚上仍要守着炉子为他熬药,熬到大半夜,一日日的消瘦。
那段时间的记忆其实已经很模糊了,他当时虽然被南乐所救,但一个出身世家几乎没有受过罪的贵公子,一夜之间沦落到委身于一条小渔船,可以说船上的一切都让他难受。
他不喜欢每时每刻都在随着水流摇晃的船,也不喜欢船上没有油腥的饭,更嫌恶每晚她爬上床与他同睡时身上那股挥散不去的水腥味。
但南乐对他一向是很好的,她从来都看不懂他眼中隐晦的嫌恶,一如既往的用清澈到懵懂的眼睛笑盈盈的望着他,给予他点点滴滴的关照。
林晏回想着记忆中少女点点滴滴的照顾,全心全意的喜欢,甚至是同床共枕之时曾让他嫌恶到反胃的水腥味,所有的记忆戛然而止,只剩下汹涌而来的情绪,他忽然心口一阵阵抽痛,呼吸变得急促。
点点滴滴,她身上留下多少蹊跷,为什么他就没有早一点想到呢?
为什么当时他连多问一句都没有?
他猛然起身,阔步走了出去。
大夫吓了一跳,追在后面喊了两句,“唉,别走啊。你这还没包完呢?”
林晏走到关押俘虏的帐篷外,帐篷外的看守看见林晏有些惊讶,倒也没阻拦。
贺晨见到林晏显然很惊讶。
林晏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眼底寒意迫人,将他提了起来,“你方才说的是真的吗?”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是真还是假。他理智上希望是假的,心底里却希望是真的。
或许他就不该来问,此时问出真假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是真的就能改变南乐现在对他不屑一顾的态度吗?
但不问出来,他便总觉得有那么一件事梗在那里,梗得他痛,梗得他无法呼吸,梗的他喘不上气。
第六十五章
贺晨双手被绑, 脚上也带了镣铐,一动脚上的镣铐就叮叮当当的作响。
这下倒是二人的情况翻转过来了。
林晏来的匆忙, 换下身上带血的旧衣, 身上仅一件素白的单袍,宽大的衣袍罩着一具清瘦高挑的身躯,好似琼林披雪。
一张脸尚带着伤, 比之初见之时的狷狂,却是落寞不知多少。
贺晨搞不懂他这不明不白的一句问的是什么东西,“什么真的假的?”
林晏揪着他领口的手, 不自觉用力,“我问你,你方才所言的我夫人签下生死状的事情是真是假?你又从何得知?”
贺晨嗤笑一声, “林公子, 你这是问人的态度吗?”
林晏定定看了他几秒,放开手。
他后退一步,低了头,拱手向他, 声音沙哑, “还望贺兄解惑。”
贺晨从林晏紧绷的神情中,能够察觉到他的忍耐差不多到了极限。
虽然不清楚林晏为什么突然气势汹汹的跑来问这样一个问题, 但见好就收的道理他还是清楚的, 便没有再继续卖关子。
“金平城中有一家百宝记, 这家店是城主张安的产业,那少掌柜王平与张安沾亲带故,又是个贪财好色之人。”
林晏眸光微沉, “所以呢?”
贺晨打量着林晏的神色, 心下奇怪。
他本以为林晏能在金平城补下那么大一个局等着他, 应当对金平城内的方方面面都了如指掌才是。
可此时他却好像对王平一无所知。
“此地产珠,珠宝产业最是一本万利。如此暴利自然是百宝记一家独大。延水中的每一颗珠子都得过百宝记的手。那生死状就在王萍手中,此事也是王平告诉我的。”
王平告诉他的事情当然不止这一桩。南朝的人往他身边打钉子,又怎么能想到他一早将钉子就嵌在了城主府。
这贪财好色之人,为了几个女人,一点钱财,连自己血亲的舅舅都能出卖。
话音落进耳底,林晏静了一静,嗓音艰涩,低声道:“你见到了那张生死状?”
贺晨看出林晏眼底的犹疑,他微微一笑,进一步试探,“当然,你也可以不信。现在张安与王平都已经死了,这件事是死无对证,你要再找那张生死状肯定是找不到了。你尽可以当成是我在胡言乱语。”
记忆中少女身上挥散不去的水腥气,一日日消瘦下去的身体,憔悴疲倦的面容,被水泡的发皱得皮肤,在他怀中冷得颤抖……点点滴滴终于变成了剜心的痛。
林晏面色惨然。
贺晨,“林公子怎么突然问起这桩事?难不成日日与自己同床共枕的女人曾做了什么,那一碗碗喝下去的药究竟从何而来,你都分毫不知?”
林晏大口的喘息,他扶住额头,身体晃了晃。
他可不是就真的半点不知。
同床共枕那么长时日,他明明占着她丈夫的名号,见着她每天出门去,一身疲惫的回来,却从未多问一句,只当她是去打渔,心安理得的受用着南乐的照顾。
延水产上乘的明珠,他是知晓的,因着他从前买过不少送予小娘子。
他习惯花钱如流水,钱在他手里总是留不住,不论有多少,买珠子买钗裙买酒买姑娘一支曲买姑娘一个笑,一笑双白璧,再歌千黄金,总能花的完。
他送过花送过珠子给数不清的小娘子,却从未送过什么给自己的娘子。
南乐太好满足了,她不用白璧,不用千金。
只要他回头,她就永远守在那里,用一双透亮的眼睛望着他笑,笑得不值钱。
他哪里能想到也就几十几百文,几包药几斤米就能逼得南乐一个十七八的姑娘铤而走险,去干九死一生的活。
南乐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为什么她对他这样好,却不告诉他。
南乐应该告诉他的,她应该一早就告诉他,时时刻刻都挂在嘴上,有空就拿出来说一遍,最好盈盈含泪,一面说一面哭。
她应该向他索求回报,而不是这样默默的付出,连知晓都不让他知晓。
她作为一个女人怎么就不会邀宠呢?
可若是南乐会邀宠,会哭,会闹,会拿着恩情温言软语,时时提起。
就会让他更早珍惜她吗?会让他就不去喝酒,心甘情愿的留在南乐身边吗?那些让南乐哭泣难过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吗?
林晏闭目,他知道是不会的,如果南乐真的如他所想的那样,将恩情挂在嘴上。大概她每说一次,他就会更厌憎她一分。
他太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