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晏眼底倦色浓重,扫来一眼,却冷得好似塞外的冬雪,“不是如夫人,而是夫人。”
苏唯亲眼见林晏如何费劲心力的让他们寻找,若不是他阻拦,他甚至自己都要入山去寻人。
便是整日待在这旅舍之中,也是一日比一日更消沉,心中不虞,“夫人也罢,如夫人也罢。只是一个女人而已。林公子大可不必如此。为了一个女人让自己陷入危险。天下女人多得是,这女人能半夜将你砸昏攀了窗跑,可见就不是什么简单善良的好女人。”
“林公子与其执着于这样心不甘情不愿,总想要跑的女人。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冒险,不如再去买几个漂亮女人,反正也花不了多少钱。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最是看不上此等为了一个女人而做荒唐事的男人了,未免也太没出息。
林晏神色淡淡的听完了他这一番高论,不置可否,只用指尖扣了扣信的封皮,“刘微与我兄长当年交好,他性情刚直,不会出卖朋友。”
苏唯心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早些写这封信呢?
但这话在林晏憔悴落寞的面色之下还是没说出口。
他收了信,转身点了个小兵马上去送信。
反正他该说的都说了,该劝的都劝了,林晏要是真被扣在渝州也怪不得他。
刘微听到下人的通传,稍稍皱了一下眉,“你说的当真?那人自称是替关中林氏的林晏送来的信?”
下人连忙递上信,“小奴也觉得这人实在是可笑。那位林公子怎么可能来渝州呢。已经将他打发走了,但这封信他非要塞给我。您瞧。”
刘微看着信封上雄逸墨迹,却是久久都未回过神来。
下人见刘微这般反应,心下一沉,“主人?”
刘微急得站起身,“去,速速将这人追回!这字颇有伯玉当年之貌啊!一定是伯玉的弟弟没错了!”
林晏起身推开窗户,看着窗外的山野。
此处的山已经与塞外的山大不相同,低矮的丘陵连绵起伏,连风都要温柔许多。
他失神的望着山野,想起的却是过往。
山野中,她一个人背着足有她半身高的背篓,擦着汗水一步步走过那样崎岖的山路,登上小船,从背篓中拿出一捧一捧的鲜果塞进他手中。
那果子不算好吃,很酸涩,现在回想起来仍叫他酸得牙齿痛,痛的想要落泪。
她已丢了两日,他寻不到她,怎么都寻不到她。
从恼怒到愤怒,再到只剩下忧愁与担心,焦躁成了钝刀,慢慢的一点点磋磨着他的骨头,让他尝到连绵不绝的,难以去除的痛。
过往不开心的时候,他可以喝酒,将自己灌醉,再是天大的事情也没什么好介怀。
可他此时喝不下去,那些酒太苦了。
他怕自己喝醉了会错过她的消息,会让她回来的时候又撞见他的醉态。
·
林晏在窗前站了不知多久,远远见到旅馆外来了一行人。
苏唯推门进来提醒他,“那位刘大人来了。”
林晏理了理衣冠,打起精神,走下二楼,亲自迎到了旅馆外。
刘微见到林晏在旅馆外等候,整个人都是一惊。
他曾经与林骏友情甚笃,常常去林家拜访,因而对林晏也有所了解。
林晏自小便与林骏不同,许是因为身为幼子得到长辈格外疼爱的缘故,他与兄长的持重完全不同,因放荡不羁而闻名。
林骏在世之时就对这个聪明又不听话的小弟颇为头疼,但越是管束,他反倒越发离经叛道,常常行大胆之事。
他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已经是数年之前,林骏的葬礼。
当时林晏在葬礼上不见踪影,陆夫人说他伤心得一病不起,无法出来招待客人。
但他转过头,却在新京的酒馆里见到了喝的烂醉如泥的林晏。
这些年,林晏放浪形骸之举也时常传入他的耳中。
关中林氏本是旧贵,当初族人之中人才济济,每一位放在朝局都是声名赫赫的人物。
林晏本也该入仕承接起先祖的荣光,但他这些年的行为举止分明已经表现出他无意于仕途。
这些年他从未收到过林晏的书信,从前与林氏有着千丝万缕密切关联的那些权贵也几乎对这孩子死了心。
此时林晏会站在这里等着他,实在是让刘微受宠若惊,他连忙下马。
一番寒暄过后,刘微听到林晏郑重其事的请求,只挥手道:“我当是什么大事。没想到只是这样一桩小事。你放心。我这就传令下去,调上三千人,再带上几条犬,一日之内就能将人给你找回来。”
听到刘微应允下来,林晏才觉得浑身绷紧的弦稍稍松了一点,冰凉的手脚慢慢一点点回温。
他面上彬彬有礼,耐着性子继续周旋,“若能寻回内人,某一定登门拜谢。”
刘微从怀中掏出几把素绢扇子,笑道:“我不要你如何谢我,只求你的墨宝。不知二郎可愿全愚兄此愿?”
林晏一怔,面上却没有丝毫的不耐,也没有挥袖离去,接过扇子竟当真挽袖一幅幅的开始写。
往上推个二十年,不,就是推个十年,他都有不写这副字的底气。
可如今的他有求于人,更是清清楚楚的知道,无权,无势,再无长辈庇佑,此刻他一旦依着性子肆意妄为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他一直都很清楚。
小时候他清楚身为林家的儿子,又是幼子。
兄长是大宗,他是小宗,不可与兄长争辉。林家的门楣,家族的希望全都在兄长一个人的肩膀上。
母亲宠爱他,并非因为看出他生的比兄长伶俐,只是因为兄长自出生起便养在了祖父膝下,形容举止,言谈进退,读书识字一应都是祖父在教。
他是次子,不必承担家业,可以留在妇人怀中,以抚母亲的心。
他已经习惯事事居于兄长之下,更习惯事事退后,习惯不用脑子,只凭开心过活。
可兄长的亡故太过突然,他无法,也根本没有勇气担起原本属于兄长的一切。
见到南乐的第一面,他就清楚,他与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太清楚他给不出,给不起她想要的东西。
他清楚他们不该有交集。
所以一开始他就打定主意没有碰过她,他逃避他们可能会产生斩不断的联系的可能。
从前他可逃,可避,可做尽荒唐事。
此刻为了南乐的安危,他却不得不拿出所有的心力,再无可逃之路。
或许从他发觉自己对南乐割舍不下,再也做不到无动于衷起,他便再无路可逃。
南乐在外一日,生存下来的希望就更渺茫一些,也更折磨着他。
刘微看着眼前人,他身上只一件月白的宽袍,乌发玉冠,只站在这里,便是朗朗如玉山般的风姿。
何为峻貌贵重,便是此情此景。
他不由得心中感叹,当初不懂事又让人头疼的顽劣小子,几年未见却是长得比兄长还要更出众三分。
这林家二郎当真与从前是大不相同了。
若是林骏泉下有知见到自己一直挂心的幼弟这般出众,此时又不知道该是什么样的心绪呢?
过往只听闻林晏浪迹万花丛,片叶不沾身。今日来寻他却是为了让他去寻一个女子,口口声声的内人。
刘微越想越是好奇,“二郎真是情深,不知那女子是何家的女儿?”
林晏笔尖一顿,“只是小家女。”
他重新写了下去,话音微顿,“却实在是某心头所爱。”
三千人马入山,便不再似之前好似泥牛入海一般,浩浩荡荡的人马,又牵来不少猎犬,几乎将周围的山地都细细翻过了一遍,这才终于寻出了人迹。
南乐躲在山洞之中,整整躲了两日,饿了鹰会衔来猎物,渴了便饮兽血。
她一点不敢轻易松懈走出山洞,就怕会留下进出的痕迹,亦或者撞上上山来寻她的人。
整整两日,只有一次她隐约听见洞外传来马声,她吓得心跳几乎都要停止,但那蹄声很快就过去,这才让她放下心来。
这样等待的日子很是煎熬,洞中漆黑又阴冷。
她怕出去捡柴会被发现,每次烧火用柴都很吝啬。
没有火光的时候,是最难熬的时候。
黑漆漆的安静就好像死亡,她在这样的黑暗中不能动弹,湿冷的气息从地面顺着人的骨头往血里钻,她只能去一遍又一遍的回想着生命中快乐的明亮的日子。
沈庭玉的面容就那么清晰的映在她的脑海深处,他的一颦一笑。
闭着眼睛,静静的想,南乐想到恋人,总会笑起来,好像已经回到了他在她身边时候。
她从没有想过自己能够这么沉得住气。
南乐知道自己一直都是很害怕孤独的人,自从爷爷死后,船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最害怕的就是安静,怕没有人跟她说话。
可那时候虽然没有人能跟她说话,至少她还能看一看无边无际的江水,她还能看看辽阔的山野,碧蓝无际的天空。
但此时什么也没有,她还能沉住气,让自己耐住性子等。
因为她的眼前没有火,心中却好像跳动着另一团火焰,外界越冷越暗,那团火便越是温暖着她。
她必须耐住性子去等,她相信她能等到林晏死心,然后她会顺利的离开,只要忍过这几天,她可以带着鹰往北走,让它带着她去找它的主人。
眼见着时间逐渐流逝,她也一点点放下心来。
这么久林晏都寻不到人,应当死了心才是。
却不妨这一日正在睡梦之中,忽然被声音惊醒,听见洞外嘈杂的人声与犬类狂吠的叫嚷声。
南乐熄灭了火堆,火焰的余温褪去,山洞中的阴冷之气马上冻得她手脚冰凉。
她一个人抱着肩膀,死死靠着石壁,在黑暗的山洞里睁大双眼,紧张的盯着洞口的枯藤,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向漫天神佛祈愿。
可上天好似并没有听见她绝望的祈愿。
很快脚步声马蹄声与犬吠声便如同一道道逼近的惊雷,撕碎了山野的宁静,震耳欲聋,越来越近。
好似山野都在震动,一道又一道声音像是细密的丝线,共同织出一章细密锋利的网,不断收紧,在她心头勒出血,勒得她难以喘息。
一道光从洞□□了进来。
南乐触及光亮,身体本能闭上眼睛,却骤然听见洞外传来一道熟悉却又是她最不愿意听见的声音。
在南乐设想中本该已经死了心的人站在洞口。
他看着洞中形容狼狈得几乎看不出之前样貌的女人,目光扫过满地腥臭的的动物残骸,目光一寸寸冷了下去,“南乐。”
南乐长睫颤抖,一点点抬起眼,看着大步向自己走来的人,脑中嗡嗡作响,一时之间几乎万念俱灰。
已经躲了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还是被他找到了?
为什么他就是不死心呢?
“你好好看看你这副样子,“
第七十二章
一道压迫性的影子沉沉罩下来, 挡住洞口透进来的微薄光亮。
南乐全身一颤,将自己的膝盖抱得更紧了。
林晏满心的愤怒, 目光一寸寸扫过南乐乏弱憔悴的眉眼, 凌乱的衣服,落在她满手的血污之上,尽数化为了心痛。
一地的动物残骸, 不难猜测她这几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才多长一点时间,出门时漂漂亮亮的娇娘,此时都成了衣衫褴褛的野人。
林晏叹了口气, 硬生生压下心头的怒火与痛楚,慢慢在她面前蹲下,漆黑的眼睛望进她的眼底, 似有怜惜又好像十分无奈。
白玉修竹般的手指轻抚她冰凉的面颊, 擦下眼下一抹灰烬,食指指腹不轻不重的按着她的眉骨,用很轻的语气说,“阿乐, 你何必将自己搞成这般样子?何至于此呢?”
南乐想要侧过头, 挣开他的手,“你又何必紧追不放。”
林晏没有想到她会给这样一个回答, 眉心微动, 眸光微沉, 随后那一点波澜也不见,他似笑非笑的勾着唇角,捏住她的下巴, 令她逃脱不得。
“何必紧追不放?”他的声音低沉, 笑容中带了几分自嘲, “没错,是我紧追不放。”
南乐眼底很快漫起水光,泪如雨下,她哭着问他,“你为什么不放过我?”
找了她这么久,出动了这么多人马才算将人找到,她却问他为什么不能放过她。
这么长时间对她的担心,此时都成了他一个人难堪的自作多情。
他林晏这么多年来,从没有跟什么人低过头,从来都游刃有余。
偏偏只这一个心心念念的放不下,割舍不断,哪怕是强求也想要留在身边。
南乐不知道她的脱逃有多让他方寸大乱。
是她先求了他留在她身边的,是她先用一次又一次毫无怨言的牺牲,付出,讨好,等待让他无路可逃。
她怎么能在他无路可逃,方寸大乱之时,置身事外呢?
南乐哭的那么伤心,眼泪与忧伤一起从眼睛里流淌而下,洗去面上的灰痕,湿了他的掌心。
她嗓音已经哑了,压不住的情绪涌上来,低声喃喃道:“我想回家啊。我只是想要回家!”
林晏敛了笑,伸出手臂将她揽住,“好,我带你回家。”
南乐眼泪一顿,用手臂抵住他的肩膀,很用力的试图推开他。
“我不想要跟你回家,你的家在南朝,与我无关。”
林晏的身体纹丝不动,对她的话仿佛充耳不闻只将她抱得密不透风,南乐跪坐在地上,双手气恼的拧着他胳膊上的肉,下了死力掐。
林晏手臂穿过她的膝盖,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大步出了山洞。
南乐一路都在挣扎,林晏将人抱上马车,“现在就走,去新京。”
南乐挣扎着抓住马车的帘子,想要跳下马车,哭叫道:“不,我不去新京!我不——”
话音未落,就被林晏拽着腰拖进了马车,他随手抽出衣带,将她按在了软毯之上,南乐趴在毯子上,犹如惊惧的兽般扭动挣扎,哭喊,却不见他有一刻的迟疑。
“阿乐。”
林晏将她双臂压在身后,用衣带束缚住她的一双素腕,收紧绑在一起,“你听话一些。”
南乐喊得嗓子哑了,用尽了挣扎的力气,一行清泪无助的落下,恹恹的趴着,时不时抽噎一声。
这般情形实在耻辱极了。
她怎么都没想到林晏竟会做出这般事情,他竟跟个人贩子似的将她绑了带走。
恩将仇报四个字从来只是听人说起,南乐此时才真正体会到其中的含义。
林晏待她又哪里像是她与他有恩,倒像是她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所谓的深仇大恨,也不过是他自己胡乱猜测给她按下的害死沈庭玉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