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这么一桩莫须有的罪名,他就要千方百计的将她诓骗来,还想要将她带回他家。
他那一日那般恨她,亲口说要她为自己做的事情赎罪。
一个犯人该如何为自己赎罪……南乐脑海中已经有了种种可怕的猜测。
林晏将她翻过来,见姑娘已经哭的两眼如同烂桃,鼻尖微微泛红,止不住的抽噎,看来更是狼狈。
他叹了口气,从袖中抽出一方帕子,将她扶起来,捏着她的下巴,温柔的替她擦净了眼泪,也擦净了面庞。
瞧着他这般神情依稀又是从前那个体贴的谦谦君子了,可谁家谦谦君子会强抢民女?南乐看他都觉得胃中酸水直冒,一阵阵的恶心。
“喝不喝水?”
南乐抵触的扭过头,抽噎着不理他,咬着唇角又不肯哭出声,好似受了极大的委屈。
林晏打量着她,听得出她嗓子已哑了,低声劝她,“还是喝一些吧,不然你哪里来的力气骂我呢?”
南乐眼中含着恼怒,狠狠瞪他一眼,张口就要咬,林晏马上抽回手,她咬了一个空。
他扶着她的肩膀,唇角勾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行。看来还是挺有活力的。你以为我今日不来找你,你就能跑的掉了吗?”
“南乐,这辈子你都回不去金平城了。死了这条心吧。若不是我来寻你,你知道一个女人若是成为流民,会是什么境遇,什么下场吗?”
“你为什么非要往回跑,那穷地方又什么值得贪恋的。你脑袋放清醒一点。”
林晏一手抚着她的头顶,微微低头,看着她,认真道:“我才是你的丈夫。阿乐,你待我好一些,讨了我的欢心,不,不说讨我的欢心,你对我稍好一些,不说跟从前一样,只要有个七八分。要什么没有?”
南乐听闻林晏此言,只觉得比之前听过的任何话都要更恐怖。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想要从他脸上找出一点醉态。
若他不是喝了酒,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什么叫做他才是她的丈夫,什么又叫做讨他的欢心?
他抓她难道不是因为沈庭玉吗?难道不是他口口声声要她赎罪?
为什么他此时又这样说……但相比较于折磨犯人的种种手段,做林晏的妻子其实也大差不差了,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一片真心被人践踏,本以为是两厢情愿的夫妻,其实只有她一个人从头到尾的被欺骗,利用,弃如敝履。
她曾相信林晏的每一句话,她为他不计得失的付出,她情愿饿着自己也要将他照料周全。
但林晏回报给她的是什么?他回赠给她一顶又一顶的绿帽子。
从前那段日子回想起来,甚至比起猜测中所要承受的折磨,对于南乐来说,还更让她难受。
林晏误将她的眼神读作了另一种意思,见她不语,他神色柔和下来,笑道:“那时你不是一直想来看看南方的山水?刚好,再过一段日子便要入春。我可以带你去泛舟游湖。到了夏季,我知道另有一处消暑的好去处。”
南乐怔怔的看着他。
她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有这么多张脸,他怎么能在她已经见过他种种丑态之后,又恬不知耻的拿出这样的话来骗她呢?
难道他真的以为她是个傻子,就算是傻子,在一个坑里摔过一次也会知道痛的。
“过往是我这个做丈夫的亏待了你。但今后……”
南乐忍无可忍的打断他,她眼圈红红的瞪着他,眼神中满是厌恶,“呸!你我连婚书都没有,你算什么东西?我的丈夫会是比你好百倍千倍的郎君。”
林晏被她的目光刺痛,温柔的神情僵在脸上,终于生气了。
他咬了一下后槽牙,“好。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既不愿做我的妻,我过江便将你投于街上。让你去瞧瞧旁的北来流民是如何作为奴隶与猪狗无异被随意转卖。看看哪来比我好百倍千倍的郎君会娶你!”
南乐浑身一颤,双目含泪,却是一言不发。
刘微目送着马车驶去。听着下属对于一早种种情况的回禀,脑中却有更多无法对人言的思量。
林骏死时,本是最好的推林晏入仕的时机,若林骏死亡是正常死亡,他大可以留下遗表,由党朋推举,一同将林晏推上高位继承家族的政治资源。
但林骏死的太突然了,也太年轻。
林晏那时过于年少,没有任何资望,无法入仕。
但现在林晏年纪已长……
林晏过往的表现,往好了说是风流放旷,无处世意,怡然自得。不像是能堪任大位的样子,但到底是有些才名在身。
今日一见,他见林晏似乎与传言之中另有不同,实在是有几分意动。
刘微按下心中诸多思量,细细又问了一遍,从中找出了些让他惊奇的东西。
“当真?你们亲眼见到林晏将那女子从山洞中抱出来?”
“属下亲眼所见。”
“能让林晏钟情,一定生的是花容月貌吧?不知是何等绝世的美人。”
下属迟疑道:“不曾见到面容,只觉得似乎……有些脏。瞧着,瞧着倒是跟流民没什么两样。不过这女人一路都在哭,好似还在骂林公子呢。瞧那样子,不像是恩爱的夫妻,倒像是被强抢的民女。”
刘微摸了摸下巴,“林家二郎还需要强抢民女?你怕不知道多少士族贵女为他神魂颠倒,又有多少花魁空位以待,分文不取只盼与他春风一度啊。”
忽然远远的来了一匹快马。
刘微认出那马上的人是柳垣身边的亲卫,有几分奇怪,又有几分不妙的预感。
是为了林晏吗?
不该啊,消息应该不会这么快的传进柳垣耳朵里,就算传进柳垣的耳朵里,以他的性子大概也就是一笑了之罢了。
正思量间,那人已到近前,下马便拜,“长史。主公召你速速前去,有大事相商。”
刘微询问道:“何事这般着急?”
那人神色肃然,眼底透着一股惊慌,“北靖挥师南下,已攻破襄州,安州王瑜那小人望风而投,此时北靖兵锋已直逼渝州!”
众人闻听此言,一时皆是变了脸色。
刘微大惊失色,拽住这人,“什么,什么?这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会如此?沈吞云是疯了吗!”
“不是沈吞云,”那人只道:“听说北靖太子与昭王相争,此时那太子才是新主。此次领军的主帅是卫博陵。”
刘微喃喃着这个名字,手脚冰凉,“卫博陵?”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多年来几乎再没有听见过的这个名字,会在此时出现在这里。
卫氏一向出将才,这卫博陵早上二十年,可也是为前朝立下过赫赫战功的一员年轻猛将。
他不会以为过了二十年,这一位的刀就不利了。
况且北方一向出强兵,而其中北靖常年与关外的诸多异族直面对峙,西北之人大多体态魁梧强健远胜南人,是最适宜从军。
更别提北靖手握北方最好的草场,能够自养军马,帐下骑兵打异族一向有来有回。这样的军队一旦入关,在中原几乎就是如履平地。
卫家军的军容与能力,他年少时曾得以一见,至今仍难以忘记,偶尔也会有些遗憾。
当初若朝局中那些大人物未生猜疑之心,放手让卫光卿指挥大军,而非在卫光卿大胜之时,临阵换帅另派权贵督军,分散卫光卿手中的兵力与权力。
一策的得失,直接葬送大好的胜局。
若非那个决定,或许今日卫光卿已克复中原,他们这些北来的士族也能早已经回到自己的故乡,而非被困在南方,不敢过江,处处受到南方士族的掣肘。
卫光卿当年被坑的那般惨,卫博陵便是圣人,也该对南朝满腹怨气,此来绝非善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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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入新京,一群小孩子在长街上打闹,随行在马车旁的苏唯驱马上前叱责。
小孩子一窝蜂的跑开,一边往人群中跑一边笑着指着他骂道:“伧荒野人来了!”
“荒伧来了!荒伧来了!”
“荒伧!荒伧!”
林晏掀了帘子,对驾车之人道:“去西街。”
城内人烟熙攘,长街两侧皆是林立的商铺酒馆,一片歌舞升平之相。
南乐虽只是从马车帘的一角匆匆一瞥,却已经心生震撼。
她生在北地,从未见过这样的繁华与这样热闹的拥挤人潮。
车轮滚滚,天色已暗。
昏黄的夕阳之中西街却仍旧很是热闹。
红得如血一样的光芒涂抹在一个个蓬头垢面的人身上,男女老少,此时并无区别,一样如同牲畜一般委顿在地。
林晏揪着南乐的后领,将人拎下了车。
南乐盯着人群中一个年轻的女人。
她怀中甚至还抱着尚在哺乳的孩子,她头上插着草标,怀中的孩子一样插着草标,双目麻木而空洞。
南乐长睫轻颤,紧紧咬着唇瓣。
林晏瞧着她的神色,硬起心肠,试图以此情景吓住她。
“看见了吗?这便是寻常南渡北人的境况。他们大多甚至不是被奸人所掳,而是自愿卖身,只为有一口饭吃。”
南乐闻听此言,心下哀伤愤怒之中更添几分悲凉。只觉得此情此景,怕是番僧口中的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多年来她跟随爷爷常在北方辗转,见过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村庄十室九空,城破人空一片废墟。
对于南朝只在百姓的想象与口口相传之中。
金平城空,她相识的许多乡邻都抛下了自己的田地,相约南下,只盼着南方帝室能够给他们一方没有战火的乐土容身,一个崭新的未来。
可他们哪能知道,费劲千辛万苦,抛家舍业,终于来到南方。
迎接他们的并不是什么崭新的未来,也并非想象中的乐土,有的只是穷困潦倒到需要卖身卖子才能换一口饭食。
大人物们彼此攻伐,夺走小民土地,最终连他们唯一有的自由都同样夺去。
他们生来卑贱,在乡土尚且算良民,在天子脚下只能做奴隶。
南乐, “若不是命运捉弄,谁又肯抛弃故土南渡?林晏,你以为我这一路都是心甘情愿的吗?还是你以为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
林晏知道自己理亏,其实作为南渡的北方士族,见到这样北人被掳卖为奴甚至是自愿卖身的场景。他不见得就好受。
荒伧之名,辱骂的是北人,他生在旧都,祖辈世代居于关中,又何尝不是北人?
正如南乐所言,若不是命运捉弄,他的父祖又怎会抛下祖宅南渡。
他的祖父与兄长主政之时,朝局之中尚存北伐之声,他刚到南方,在乡野也常常能够听见北伐,攻复中原,匡扶天下,救万民于水火之语。
但时间渐长,北伐之声就越小,自志向于光复帝室的灵帝与他的兄长逝亡,太后与南朝士族主政,‘寇不来,我亦不往’的声音就彻底取代了北伐的声音,对于北来侨民的政策也愈发苛刻,从上到下都偏安于一隅。
林晏想起祖父与兄长,自他们亡故之后近年来的政局,一时心头百般苦涩,甚至在南乐的目光下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愧。
仿佛此时不是南乐被捆绑了双手立于此等待别人的买卖,而是他林晏在此承受着众人目光的责问。
他按下心头思绪,面沉如水,“好。你非要我将你丢在这里是不是?”
南乐不为所动,“你丢吧。都是做奴仆,我情愿做旁人的奴仆,也不想看见你这张脸。我看见你就恶心!”
林晏满腔的怒火,却又无从发泄,只能极力隐忍,此景落在南乐的眼中,竟也让她有了一丝快意。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富人走过来打量了一番南乐,试图伸手去摸她的胸口,林晏一把拧住他的手腕。
中年人疼得想要破口大骂,但见到林晏的穿着气度,又硬生生忍下,挂上笑容,“公子,你这女奴生的俏生生的,是个尖子货,怎么卖?”
林晏甩开他的手,怒声叱道:“不卖。滚!”
中年人忍无可忍,“不卖就不卖,怎么骂人啊!再说了,不卖你拉到西街干什么?”
他还要纠缠,苏唯提刀上前,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高大魁梧的武夫。
中年男人见这一群人不似善茬,只得讪讪离去。
南乐,“林公子准备把我卖成个什么样的好价钱?”
林晏漆黑的双眸定定看了南乐,薄唇抿成一线,片刻后方才挤出三个字,“你休想。”
早在三日前,林夫人就已经回了林府。
林晏一入城,侯府便得了消息,是以当马车驶到侯府外时,已经有老少仆从数人恭迎在门外,只等着林晏一下车便下跪磕头。
苏唯掀开车帘,林晏抱着南乐下了马车。
南乐神色万分不情愿,不知道林晏这又是犯了什么病。
众人见到他抱着女人下车皆是一惊,马上又低下头去行礼。
林晏放下南乐,拦住了领头的嬷嬷,“赵姨,你安排一下,快让人将我院中的西厢房收拾出来。”
这位赵嬷嬷本是陆家的家生子,跟着陆夫人一起长大,在陆夫人出嫁的时候又作为陪嫁一同到了林家,至今已有数十年,地位不同于一般的仆从。
赵嬷嬷见到南乐倒也不见的有多惊讶。
倒是一众下人见到南乐都十分惊讶,忍不住悄悄抬头,各色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将人一遍遍从头打量到脚。
南乐不习惯被人这样瞧,况且她还被绑着手,这么狼狈。
她低下头,紧紧抿着唇角。
林晏见赵嬷嬷这般反应,便知道林夫人一定一回府就将南乐的事情与陆夫人说过了,他心头微沉。
果然,下一句便听赵嬷嬷笑道:“少爷,你总算回来了。夫人一直念着您呢。这姑娘便是那位南姑娘不是?您将人放心交给我吧。夫人一早就安排好了。”
林晏素知自己母亲的性子,听见此话不见得真就放心,反倒心更是一沉。
“什么安排?”
赵嬷嬷压低声音,“这不知根底的姑娘一来就跟您住一起,多不好听。夫人为这位安排了一个合适的去处。”
林晏没问那是什么去处,只咬死,“我要她住进西厢房。你去告诉母亲,她若不愿意,我现在便带着她走。”
赵嬷嬷变了脸色,“哎呦!小祖宗,您这是哪里的话?”
林晏转过身,拉着南乐的手臂进了门。
一群下人面面相觑。一面分出人去将消息报给府中两位已经严阵以待的夫人,另一面则跟着林晏,先一步去将西厢房收拾了,等林晏到了地方,房间都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
林晏带着南乐进门,指着房间对她道:“以后这个院子由你做主。”
院中的下人一时都惊住了。
南乐听不出这话中之意,因为这话并非说给她听的,而是说给这些下人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