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倾泻在书阁外的台阶上,江灵垂着头,心中十分忐忑。
“之前多谢江女官搭救,不告而别是我失礼,今夜特来致歉。”
闻言,江灵心中狠狠一揪。
宣成帝中毒事发后,临京城内到处都在搜捕季汝青,江灵彼时正在书铺里买话本子,与罗锡文、钱帷等几个浪荡子弟起了冲突,乔装改扮的季汝青出面替她解围。
别人不认得季汝青的声音,江灵却为之魂牵梦萦,绝不可能认错。两人好不容易甩开了那几个浪荡子的纠缠,江灵不肯放他满街跑,让他暂时躲在孟如韫住过的风竹院中。
一天晚上,江灵鼓足勇气悄悄来到风竹院,同季汝青说了些逾矩的话,乃至于要与他同生共死。一向温和可亲的季汝青却十分冷漠地拒绝了她,让她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第二天就不告而别,离开了江家。
江灵为此难过了好些日子。
“你来找我,是特意说这个的吗?”江灵低声问。
“还有一件事,”季汝青在心中考虑许久,问她道,“听说江夫人想与文昌伯府定亲,那文昌伯年逾四十,儿子年纪比你都大,你愿意嫁给他做续弦吗?”
江灵惊讶地“啊”了一声。
她娘要把她定给文昌伯府?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季汝青又是如何知晓的?
江灵一时愣住了。
季汝青以为她没想清楚,遂劝她道:“姻缘美满虽是人生所求,但依你的性子,并不适合嫁入文昌伯府,那高门府邸只是看着繁华,但后宅不宁,你何苦去受那份罪。”
江灵缓缓垂眼,“你是来劝我不要嫁的吗?”
季汝青默然一瞬,点了点头,“是。”
江灵咽了口唾沫,心中生出一点希望,问季汝青:“倘我不嫁文昌伯府,你愿意要我吗?”
闻言,季汝青眉心狠狠一蹙,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攥起。
年轻美丽姑娘微微垂着头,月色朦胧里,可见她延颈秀项,羞面微红。
见他一时不答,江灵心中渐渐涌起失落,她低声叹气道:“我知道依你如今的身份,是我高攀你,这宫里有数不清的女官想跟着你,而我只是——”
“你竟然会觉得高攀我?”季汝青走近了她几步,他语气里压抑着怒气,可即使如此,听着依然温柔而珍重,“你堂堂官宦之女,清白的姑娘,竟然会觉得高攀我一个无根的奴才?”
江灵眼眶一红,反驳道:“你不是奴才……”
“江灵,你应该有很好的一生,该嫁一个年轻有为的郎君,夫妻和睦,子孙满堂。”
季汝青心中难受极了,为他不敢玷污的姑娘,竟然将自己贬到泥地里,感到难过。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下贱、腌臜之人,仅凭着一腔热情就要扑过来,可他身有残缺,不能给她完整的爱意,倘有一天她的热情消灭,该如何面对不堪的自己?
江灵落下泪来,十分倔强地摇头说道:“倘你不要我,那我嫁谁都一样,嫁入文昌伯府,与嫁个令你满意的郎君,都同样让我痛苦。你若真不要我,就别来管我,且眼睁睁看着……”
她心中十分委屈,乃至于对他的绝情生出一点恨意来。
“且眼睁睁看着我如何被别的男人摧残,侮辱,去过令你满意的一生。”
她说完就要转身离开,一只手却突然从身后攥住了她,紧紧地,颤抖着攥住了她。
第81章 德川
萧漪澜在御书房中批阅奏折, 霍弋在珠帘一隔之地整理文稿,殿室内静悄悄的,来往侍奉的宫娥内宦皆不敢高声。
季汝青走进来, 撩袍跪在萧漪澜面前,叩首行礼。
“臣欲与江灵女官结为对食,特来请陛下成全。”
萧漪澜被他吓了一跳, 不远处的霍弋也搁笔侧首,拧眉听着这边的动静。
季汝青不是强人所难的性子, 萧漪澜问他缘由,季汝青解释道:“臣不愿见她嫁入文昌伯府受人磋磨,臣宁可让她留在宫里, 自由自在地活着, 不受人欺侮,臣……心悦江女官。”
这可真是铁树开花头一回, 能逼得季汝青亲口说出这种话, 可见他心悦不浅。
萧漪澜问:“既是求结对食, 江灵为何不与你一同前来?”
“是臣不让她跟来的,”季汝青说道, “臣另有一事要求陛下, 不欲令她知晓。”
“你说。”
“臣与江灵结为对食一事, 请勿登记在内宫造册上, 也请您下旨,不要大摆筵席,令人知晓。”
“这又是为何?”
“臣为内侍,并非良配, ”季汝青低声道, “若有一日, 她能另觅良缘,臣会放她自由,不想让这件事拖累她。”
萧漪澜默然不语许久,而后说道:“朕不愿做这么大的主,你且将江灵传来,朕自有安排。”
“陛下……”
“去吧。”
季汝青只好起身去请江灵,他走后,霍弋从珠帘后转过来。
他苦笑着说道:“我这两个妹妹,主意真是一个比一个大。”
萧漪澜道:“你与汝青关系这么好,尚且不认同此事,何况江灵的父母。”
霍弋说道:“若单论权势,文昌伯比不得汝青,胡氏舍得送江灵与文昌伯结亲,未必不愿意送她与汝青结对食,虽然传出去名声不好听,但却能给江家,尤其是给她那读书不长进的儿子带去许多好处。”
江灵随季汝青来到御书房,叩见萧漪澜行礼。
萧漪澜对她说道:“你想与汝青结为对食,朕不愿干涉,但汝青是司礼监秉笔,位居内相,他的夫人最好家世清白,勿要使外朝内宫有所牵扯。”
江灵倒是没想这么远,闻言,向萧漪澜保证道:“臣女会守心如一,不向他提人情之求。”
萧漪澜笑了笑,“若是你父兄越过你直接找汝青,依汝青对你的珍视爱重,你说他能拒绝得干净吗?”
江灵闻言一顿,心中缓缓生出失落。听陛下的意思,似乎并不赞成她和季汝青的事。
小姑娘的想法都写在了脸上,萧漪澜端详着她,任她在心中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朕不是反对你与汝青在一起。”
心灰意冷的江灵蓦然抬眼,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眼里露出一点渴求和希望。
“但你与汝青的事,不得张扬,不得记于内宫造册。你若仍愿与他在一起,朕会将你调来身边,让你长久留在宫中,如此,你愿意吗?”
江灵闻言叩首,“臣女愿意。”
萧漪澜点点头,“起来吧,此事虽不得大摆筵席张扬,但总要有个仪式,朕会挑个好日子,在长信宫里为你们设宴,将阿韫夫妇请来,咱们热闹一场。”
任它排场再大,谁能比得过在长信宫中设宴、天子亲临祝贺的体面?江灵感受到了萧漪澜的好意,心中触动,再次拜谢。
“好了,你去收拾收拾东西,晚些让紫苏把你接到朕身边来。”
“是。”
江灵退出殿中,季汝青再次叩拜,“谢陛下成全臣一片微心。”
他们的婚仪定在年后三月,比沈元挚和红缨的婚事晚了半年,恰逢红缨怀孕,萧漪澜让她安心留在郡主府养胎,将江灵调到身边暂代她的职责。
如今江灵成了天子近臣,地位比她爹太常寺主簿江守诚还要高,胡氏哪里还管得了她,无奈之下只好任她去了,毕竟也是一份体面。
过了三月,东海郡传来军情,陆明时大败东瀛海军,生擒德川将军,不日将班师回朝。
孟如韫一早就在临京城楼上等着,春季风大,吹得城头旗幡猎猎,桃杏飞花满城。
远远望见尘埃泛起,班师回朝的将军高坐马上,身后兵将如银龙逶迤。听见大开城门的号角声,围观的百姓皆欢呼沸腾,其盛情更胜四年前那一场归迎。
距他擒戎羌世子入京,已经过去四年了,孟如韫心想,四年前,她就是在这里初次遇见了陆明时。
陆明时远远瞧见了她,朝她招了招手,众人皆往这边看,孟如韫掩面而笑,转身下了城楼。
他先到兵部交接,然后入宫面圣,孟如韫提前入宫等着他。
“东瀛战事已平,虎符交接兵部,德川已押入天牢,此为战事详情章奏,请陛下御览。”
陆明时与薛平患身披软甲,跪于殿中,季汝青将章奏取过,呈至萧漪澜面前。
萧漪澜大悦,命人赐座,“两位平身吧,一路奔波辛苦了。”
章奏中记载了与东瀛这场战事的大致经过。年底之前,大周的军队因为缺乏海上作战的经验,在德川手里吃了不少亏,乃至于被他攻下东海郡沿边数城。为了守住东海郡战线,陆明时带兵在沿海各县来回奔袭,一月与东瀛海军开展十六次。直到大周水军逐渐熟悉水性,找到东瀛海军的破绽,这才渐渐挽回攻势。
前期的艰难,陆明时在章奏里一笔带过,说得轻巧,萧漪澜让他详细说说。
陆明时回禀道:“水战与陆战差距很大,骑兵不能纵跃,步卒不能冲进,两军对垒,最主要的是船舰的质量和水上控制能力,而这些都需要日复一日的操练,不是三两天就能练成的。我军在海上作战吃亏,便只能退回东海郡,守在海岸边与德川相抗。”
“那陆卿是如何训练他们的?”
陆明时看了一眼旁边不言不语的薛平患,回道:“此事臣不敢居功,臣带人在东海郡抗击德川,我军水上作战能力的训练,皆薛叔之功。”
因为薛容潜一事,薛平患心中一直有些惭愧,陆明时突然将话抛给他,他有些拘谨地作了一揖,“臣也没做什么,只是命士兵们在海湾里勤加练习,昼夜起居、衣食住行都在船上。又以铁索连舟,增加大船的稳定性。倒是陆都督英勇卓见,敢带一千精锐绕去东瀛,说服东瀛君主,共剿德川。”
孟如韫大惊出声道:“一千精锐你就敢绕去东瀛?陆子夙,你胆子也太大了吧?”
“这其中有许多考量,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总之东瀛没有咱们想象中那么能打,若非占了熟悉水性的优势,小小东瀛还不如戎羌抗揍,”陆明时笑了笑,“当然,我带着这一千人不是去打仗的,我见了东瀛的君主,听说他与德川将军的关系并不好,德川将军有取而代之的想法。”
萧漪澜问:“你与东瀛的君主做了交易?”
“可以说是交易,也可以说是我骗了他,”陆明时说道,“我让他相信大周的舰队已经绕过德川的防线从另一端包围东瀛。大周可以撤军,只要他在朝中公开放弃对德川的支援。这对东瀛的君主是件很划得来的事情。”
“之后呢?”
“之后就是我和薛叔带兵围堵德川,我们选在一处水比较浅的海峡内,那里的环境最逼近陆地,我们和德川打了三天两夜,最后活捉了他。”
陆明时打仗向来以奇、狠、快闻名,对他而言,三天两夜已经算是一场僵局。对于最后这场仗陆明时没有多说,但孟如韫能猜到这一仗打得并不容易,她看陆明时的脸上没什么血色,疑心他在此战中受过伤。
面禀结束后,孟如韫与陆明时一同回到都督府。
她一回家就要扒他衣服,看他身上的伤,陆明时锁住她的手将她按在榻上,摩挲着她的脸笑道:“好夫人,先让我洗个澡,晚上再好好疼你。”
孟如韫抬眼看着他,“怎么,洗个澡能把身上的伤洗掉?”
陆明时笑,“哪有什么伤,我——”
话音未落,孟如韫的手按在他腰上,疼得陆明时闷哼了一声。
得,还是被发现了。
腰上的伤口长约一拃,深约两寸,表面刚刚结痂,缠绕的绷带上渗着血。眼见着孟如韫红了眼眶,陆明时忙不迭替她擦泪,安慰她道:“战场上哪有不受伤的,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吗?而且大夫已经说了没有大碍,你要实在不放心,我把许凭易找来,你听他说。”
孟如韫揉了揉眼睛,“有惊无险也是险,你这个人,胆子也太大了。”
陆明时道:“那我以后胆子小一些,不教你担心了。”
这几日陆明时在家中养伤,难得孟如韫也有空闲,两人在花窗下对弈,忽听通传说薛采薇前来拜访。
孟如韫要起身去迎,陆明时将棋子扔回篓中,意味不明地一笑,“看来薛叔马上就要多个女婿了。”
孟如韫一愣,“你说的难道是德川?”
陆明时点头,懒洋洋地靠在软靠上,“德川是个宁死不屈的脾气,走投无路时本欲自杀,是薛叔说薛采薇和孩子尚在人世,这才成功劝降。”
竟是薛平患主动告诉他的?孟如韫一时有些惊讶。
陆明时阖眼休息,“快去吧,人都到门口了。”
薛采薇是带着小阿归一起来的,她脸色瞧着有几分憔悴,仿佛一连多日没有睡好。
两人在前堂喝茶聊天,孟如韫看着薛归乖巧安静的模样,问薛采薇:“你去见过他了吗?”
薛采薇知道她问的是谁,神情一黯,点点头,又摇摇头。
得知德川被生擒后,薛采薇去求了薛平患,想去天牢见他一面,此后与他再无牵连。薛平患上下打点,趁夜将她和阿归带到了天牢。
天牢里,德川倚墙而坐,数年不见,他比印象里更加凌厉,薛采薇躲在暗中犹疑许久,最终没有上前,轻轻推了推薛归,让薛归去与德川见一面。
天牢里出现一个珠圆玉润的小孩子,德川睁开眼端详着他。薛归并不怕他,趴在两道栅栏之间,冲德川笑了笑。
德川用大周语问他叫什么名字,薛归说道:“我姓薛,叫薛归,还有一个名字,叫怀川。”
薛……怀川。
德川死死地盯着薛归身后黑黢黢的走廊,许久之后,突然苦笑了几声,朝薛归伸出手。
“过来,让我看看你。”
许是血脉的天然吸引,薛归并不怕这个一身戾气、狼藉潦倒的男人,他握着德川的手指,同他说了好多话,说他的娘亲,他的外祖父,还有家中并不喜欢的其他亲戚。
德川问他:“今晚是谁陪你来的?”
“是娘亲,”薛归朝走廊尽头的方向指了指,“她就在那边。”
咫尺之隔,却不肯与他相见。德川叹了口气,从颈间摘下薛采薇留给他的唯一一块玉佩,挂到了薛归脖子上。
“好好陪着你娘,别再让她伤心了。”
薛归似懂非懂,藏在暗处的薛采薇已然泣不成声。
今日听薛采薇说起,孟如韫亦十分唏嘘,叹息道:“事已至此,你还怕他知道吗?”
薛采薇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已经是大周的阶下囚,没什么可怕的了,我不是怕他,我是怕我自己……阿韫,我离开他,不是因为心里没有他,而是做不到心里只有他。”
孟如韫握住了薛采薇的手,安慰她道:“我明白你的心思。”
孟如韫以为这件事会就此结束,却没想到薛平患会来找萧漪澜,向她求一个人。
“你要德川做什么,若想杀他泄愤,战场上为什么不下手,如今千里迢迢带回来了,又来同朕要人。”萧漪澜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