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漪澜轻嗤道:“欺君,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比起薛容潜,臣的胆子还差一些,不敢初次面君就口无遮拦,说要侍奉您左右。”
萧漪澜笑道:“这确是你不如他的地方。”
她要去内殿休憩,霍弋抓住了她的胳膊。
“漪澜。”
萧漪澜挑眉望着他,似笑非笑。
霍弋垂眼道:“薛容潜他不是合适的皇夫人选——”
萧漪澜甩开他的手,作势要走,霍弋急声道:“他长相与薛青涯有五六分相似,行事作风又刻意模仿,薛家故意把他送到您身边,可谓居心不良!”
萧漪澜脚步一顿,“他还能吃了朕不成?”
“难道您真的想……”霍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就因为他长得像……薛青涯?”
“望之,你总是这样,千方百计地揣摩别人的心思,却永远看不清自己想要什么。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听你说最后一句话。”
萧漪澜定定地望着霍弋,她的耐心,正被他一日一日地消磨干净。
她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再没给他留回旋的余地。
霍弋默然片刻,只好坦白道:“臣想做您的皇夫。”
萧漪澜闻言,语气软了几分,“看你这不情愿的样子,倒像是我逼迫你。”
“臣没有不情愿,”霍弋慢慢上前几步,望着萧漪澜道,“臣只是尚没有十分的把握,不敢贸然开口僭越。”
如今她已贵为天子,能随侍她身边已是恩宠,若她心里仍念着故人旧情,自己有所唐突,惹她生厌,恐此后连默然陪伴左右都不能够了。
他本想步步为营,作长久计,奈何半路杀出长相肖似薛青涯的薛容潜。他若再不说,恐怕真的会失去她。
“您为君为主,臣本当敬而远之,但臣在您身边这么多年,对您的心思从来不清白。从前因为腿疾之故,臣自惭形秽,不敢痴心妄想,今您贵为天子,臣——”
“望之,”萧漪澜叹了口气,打断他道,“你已经耽搁了我这么多年,还要我再等你多久?”
霍弋怔怔地望着她,心中波澜泛起,卷灭心中一切忐忑不安的情绪。
有些事不是没有妄想过,只是时刻都会提醒自己,这只是妄想。
他握住萧漪澜的手,试探着从身后拥住她,满怀盈香如梦中。
“是我的错,漪澜,我也不想再等了。”
霍弋微微收紧了力道,怀中人呼吸陡然一重,却没有说什么,仍纵容着他的冒犯。
“您现在下旨,让礼部马上准备,最早今年九月就能成婚,好不好?”
就这样答应他未免太容易了些,可是依他的性子,萧漪澜心里清楚,自己若是说个“不”字,他心里又要开始多想。
罢了。萧漪澜缓缓闭眼,感受落在鬓角的吻,带着试探与恳求的情绪。
就当是怜悯他。
第二天,萧漪澜在长信宫接见了勤国公薛平祟,他是薛青涯的父亲,薛容潜的祖父。
萧漪澜望着跪在殿中已经头发花白的薛平祟,让人扶他起身赐座,“青涯去后,朕与勤国公也十几年未叙过话了,今日一见方知光阴无情,故人如新,而活人已添鬓。”
勤国公道:“有陛下时常记挂,是青涯之福。”
“有青涯记挂,何尝不是薛家之福呢?”萧漪澜笑了笑,“当年先帝迁怒薛家,青涯为了保住薛家,以驸马的身份为薛家顶罪。他虽不是薛家的顶梁柱,然而论起身份贵重,你薛家阖族加起来也抵不上朕的驸马。他揽罪自缢后,先帝便不好再对薛家怎么样,你薛家才逃过一劫,是也不是?”
勤国公应声道:“正是如此。”
“既然如此,你薛家当感念先驸马舍身相保的恩情,日夜香火供奉,慰其在天之灵,全其身后之名,而非恃宠而骄,闹出些东施效颦的丑态来消磨朕对薛家的及乌之情。”
萧漪澜的脸色渐冷,勤国公一慌,忙磕头告罪,“臣不敢!是族中小儿倾慕陛下容华——”
“面子上的话,勤国公还是省省吧,”萧漪澜打断了他,“朕不是宣成帝,不会对薛家怎么样,但朕也不是母后,她当年对薛家荣宠太盛,才有了后来的祸事。朕对薛家与对其他世家都一样,有恩便赏,有过则罚,薛家最好也摆正自己的位置,在朕心里,青涯是青涯,薛家是薛家,你明白吗?”
勤国公心里渐渐凉了下去,不敢再言。
很快,萧漪澜面斥勤国公的事就传遍了朝廷,薛家人在朝堂上再不敢摆新皇夫家的谱,除了已经带着夫人女儿分家出去的薛平患外,薛家人几乎无一例外都遭到了萧漪澜的冷落。
与此同时,萧漪澜下诏,要立霍弋为皇夫,今年十月大婚。文武百官终于掂量出他的分量,明白没有人能越过这位陪伴了陛下近十年的幕僚少君。
今年年初开朝时,萧漪澜就在朝堂上宣布要创立女仕科,选拔有才学的女子入朝为官。此事早已有了风声,虽然仍有许多人反对,但最终都被压了下去。
有些胆子大的名门闺秀想试一试,就连江灵听说这件事后也来找孟如韫。
“你说你也想参加女仕科?”孟如韫颇有些惊讶,“没想到你会对入朝为官感兴趣。”
江灵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想入朝,我想入宫。”
她提到入宫,孟如韫就明白了她的心思。
入宫意味着摆脱舅母的控制,意味着可以不被逼婚,意味着能见到季汝青。
孟如韫劝她道:“女仕科考试不会比进士科简单多少,表哥他考了两次进士科均未考上,你若真想考女仕科,恐怕要吃不少苦。”
“我今年一定要考上,”江灵态度十分坚决,“不然我娘就会逼我成亲,我不想成亲,更不想一辈子都见不到他。”
孟如韫叹了口气,默默起身给她找了许多书来,“这些是比较简单的内容,你要尽快熟读成诵,有不明白的地方尽可以来找我,等你背完了这些,我再教你如何作文章。”
江灵十分高兴地收下,“我一定会好好背的,阿韫,谢谢你。”
孟如韫想起了季汝清掉落的那支珠钗,想问问江灵是不是后来又遇见过他,又怕问到了她伤心处。
自此以后,江灵常常过府来向她请教学问。她底子太薄,从前只识过一些字,读过一些话本子,最开始时连女仕科要写的论理文章都磕磕绊绊读不明白。
孟如韫一句一句地给她解释,教她句读与分析,这让她想起了从前教青鸽识字的日子。好在江灵虽算不得一等一的聪明,却肯耐下心来吃苦,经常背书熬到平明时分,把脸色都熬白了。
她母亲胡氏给她相中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三品高官家的独子。不料江灵的心思完全不在嫁人上,气得胡氏烧了她的书稿,将她锁在家中不许出门。
江灵一连两天没有去都督府,第三天,孟如韫以归宁为名,与陆明时一起去了趟江家。
江守诚战战兢兢地给两人奉茶,胡氏缩在他身后一言不发,这场景让孟如韫想起了前世陆明时来江家的那一幕,心中觉得有些好笑。
今日陆明时只是来帮她镇场子,事关江灵,还是孟如韫亲自开口比较合适。
她也知道舅妈胡氏是个吃硬不吃软的性子,故而作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来,四下张望一番,问道:“表姐为何不在,她借了我那么多书,说好今日归还,为何无故失约?”
听说那书是借她的,胡氏脸色瞬间一白,只好使了个眼色,让下人去把江灵带来。
“什么?烧了?!”孟如韫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怒声道,“那都是我辛苦搜罗的古籍,简直岂有此理!”
陆明时从旁帮腔道:“江家这座宅子,连带屋里的珍奇摆设,加在一起也不知够赔几本。”
这下就连江守诚也慌了。
他当然知道这是糊弄,自家闺女大字不识几个,外甥女若真有古籍,怎么会允许她带回家来?可是烧都烧了,眼下人家要仗势欺人,他也不敢与人硬碰硬,只好软声说好话商议。
孟如韫的脸色略回转几分,悠悠道:“既然是表姐弄丢的,自然要表姐赔给我,看在大家都是亲戚的份上,我也不苛责她,只要她跟我回府,去给我端茶送水伺候我一段日子。怎么样,不算委屈她吧?”
胡氏苦笑道:“您是都督夫人,能侍奉您是她的福分。”遂叫江灵上前拜谢。
在胡氏与江守诚看不见的地方,孟如韫与江灵偷偷相视一笑。
自那以后,江灵就留在都督府中与孟如韫一同温书,她十分珍惜这个机会,起得比府中洒扫的侍女还早,睡得比巡夜的护卫还晚。孟如韫心疼她,让她注意身体,江灵道:“长年累月这样是不妥,可眼下只剩三四个月,我熬一熬,也不耽误什么。”
就这样熬到了八月。
科举考试与女仕科相隔五天,各在场中考三天,举人身份是萧漪澜给孟如韫安排的,但能否考中进士却要看她自己。
八月底,科举放榜,一甲进士及第三人,状元名为“孟岚光”。
状元是萧漪澜亲自点的,内阁和国子监几位大儒看过考生文章后,也给出了同样的意见。
有人记得这个名字,十六年前国子监祭酒孟午的儿子也叫孟岚光,孟家陨落后,孟岚光亦不知所踪。有人觉得是他,有人觉得只是恰巧同名,可是谁都未与这位状元郎有过深交,一时间,关于他的传闻云里雾里。
九月初,女仕科放榜,孟如韫亦被擢为首魁。
女仕科放榜后,反对此事的朝中大臣和官学府诸生终于找到了爆发的机会。事情的走向与孟如韫预料的相同,心怀鬼胎的朝臣鼓动落榜的考生闹事,宣扬是这群中榜的女子抢走了本该属于他们的位置。
他们以败坏风俗和女子见识短为由,揪住首魁孟如韫大肆攻击,说她的文章脂粉气重,味同嚼蜡。又说她曾是萧漪澜身边的女官,如今是五军都督的夫人,必然是凭借身份而夺魁,要求朝廷彻查此事。
陆明时听闻此事后冷笑道:“女仕的考卷与科举的考卷走的是同样的流程,誊抄、糊名、闭院审卷,为何独独说女仕不公,说你是靠关系夺的头魁?何况本朝高官之子夺魁早有先例,当年迟令书之子、程知鸣之子,哪个不是进士榜前,为何独独疑你?”
孟如韫早知自己首当其冲,必然会遭受非议。她劝陆明时想开些,陆明时却越想越生气,以维护京中治安为由,派人加强了浥尘坊到举业坊这一片的巡视,凡是对孟如韫点名道姓大放厥词、乃至辱其父母人格之人,都被抓起来狠狠修理了一顿,送进应天府里好好“照拂”。
也有人认出了被擢为头魁的孟如韫就是《大周通纪》的作者,认为其却有真才实学。科举进士榜眼陈芳迹也站出来为孟如韫说话,说自己曾受教于孟姑娘,其才华远在自己之上,有夺魁之质。
双方吵得不开开交,陆明时亲自审问了几个当街闹事、出言不逊的人,竟然还有了新发现。
他对孟如韫道:“我知道你和陛下的打算,这是为女仕科破除阻碍,也是为你自己铺路,可你也要提防别有用心的人在其中搅浑水,你去听听他们都说你……算了,你还是别听了。总之,这些落第试子不仅论及你的文章,更有甚者论及你的品性,他们背后的推手除了不愿女仕科推行的朝臣外,还有别人。”
孟如韫好奇,“你知道是谁?”
陆明时点点头,“修平公主参与了此事。”
“她?”孟如韫猛得想起这么个人,颇有些意外,思忖之后又觉得可以理解,抬手在陆明时胳膊上掐了一下,“你惹的好事。”
陆明时心里一慌,扯住孟如韫解释道:“我真没招惹过她,当年马球那件事我不止教了她一人,先帝让我教了后宫十几个嫔妃,我当时年少轻狂心眼少,不懂得推辞,谁知修平公主学会后到处张扬,我实对她无意……”
他逮着机会一口气将当年的事解释清楚,生怕孟如韫听不明白,微微抬高了声调。
“我同你开玩笑的,你紧张什么,修平公主的事,陛下几年前就向我解释过,说是她一腔情愿,你从未许过她什么,”孟如韫靠在他肩头笑,“再说了,我也不是那么苛刻计较从前的人,你未计较过我的从前,我又怎会紧抓着你的从前不放,日子这么长,咱们都要往后看。”
陆明时低低“嗯”了一声,“你愿意这样想,是我的荣幸。”
依照孟如韫的意思,即使修平公主在其中搅合,她也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切等尘埃落定,皇上圣心裁决。但陆明时显然不打算咽下这口气,他命那几个人将抄录的口供贴在背上,跪在修平公主府门前,高声陈述修平公主如何给他们钱,如何让他们在茶楼酒肆中诋毁女仕科首魁孟如韫的经过。
修平公主十分愤怒,派人出去将他们抓进来,但陆明时早就派侍卫亲军保护着他们,修平公主奈何不得,只好从后门出府,跑进宫找萧漪澜哭诉求情。
但萧漪澜的态度让她胆战心惊,素日里待她宽容和气的小姑姑竟然要褫夺她的封号,“你平日里骄纵胡闹也就罢了,女仕科是国策,你也敢在其中搅弄,若非知你一向无大志,朕倒要怀疑你背地里是不是与朝臣有所勾结!你这个无事生非的性子,留在临京迟早出事,朕打算送你去西域大兴隆寺,替朕拜会悟生大师,这是朕给你最后的体面,你明白吗?”
修平公主想起了前太子萧道全的下场,不敢再惹她动怒,唯唯诺诺地应下,几天之后就低调从临京出发,前往大兴隆寺去了。
萧漪澜处置了趁机搅浑水的修平公主,让众人感受到了她绝不姑息的态度。霍弋与陆明时也顺藤摸瓜,揪出了许多挑唆试子闹事的黑手。
至于宣称女仕科选出的女子无才无德的诽谤,孟如韫的存在就是萧漪澜釜底抽薪的后手。她当着文武百官与敲登闻鼓的诸位试子的面揭开了孟如韫的身份,她不仅是女仕科的首魁,同时也是进士科的状元“孟岚光”。
她借用了兄长的名讳参加科举,听起来也不是不可能。
萧漪澜训诫这群闹事的落第试子:“尔等曾争相传诵的《论太湖西堤重修糜费书》,曾相引相和的宝津楼丽词《柳别春》,朕曾憾然慨之的《大周通纪》,皆出自此人手笔。尔等见之在匣则视之为珠,见之在水则视为鱼目,殊不知鱼目混珠非男女之别、皮相之别,实内里之别也。诸位不识明珠,乃己非明珠之故,落榜实属正常,何以不躬身省己而怨天尤人?”
理直气壮地前来敲登闻鼓的这群落第试子们闻讯愕然,看向孟如韫的目光先是震惊,继而羞惭。
这群关心朝政的读书人,哪个没抄阅过《论太湖西堤重修糜费书》,没手痒为宝津楼名曲和新词、想要与之一较高下?他们不仅没想到这些找不到作者的名篇是一人所作,更想不到此人竟是位年轻女子,真是令天下读书人为之汗颜。
没有了别有用心的朝臣在背后做推手,又未寻出女仕科逊色于科举、女仕科魁首徇私舞弊的证据,他们再没脸闹下去,相顾相视,最终灰溜溜地收回了请命书,回去静待朝廷的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