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如韫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以后的打算,说着说着,陆明时突然一把停住了秋千。
她正荡在兴头上,疑惑道:“怎么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陆明时三分懒散地眯起眼,一本正经对她道,“矜矜,随我进屋一趟。”
孟如韫不疑有他,从秋千上跳下来,牵着陆明时的手进屋。
梨花木门从内合上,啪嗒一声落了锁,屋里传来一声惊呼,而后又湮没不闻。
这一觉直到暮色四合,宫门落锁,陆明时没有叫醒她,派人去宫中回禀她今夜宿在宫外。萧漪澜闻言了然地笑了笑,霍弋听罢无可奈何地摇头。
“距离大婚尚有半年,陆明时这小子也太不守规矩了。”
孟如韫醒后也懊恼不迭,怪自己一时心软,更怪陆明时孟浪。她已经能想象到自己回宫后将要面临陛下的打趣和兄长的说教,头疼地将自己蒙进了被子里。
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陆明时十分诚恳地向她赔不是,赔到最后自己却憋不住笑了,气得孟如韫从被子里伸出腿踹了他一脚。
陆明时连被子一起搂住,道歉道:“看在我素了大半年的份上,饶我这回行不行?先起床吃饭,我有正事和你商量。”
听他说有正事,孟如韫更加裹紧了被子。
陆明时正色保证道:“这次是真的。”
府邸里的仆役不多,厨娘做了三菜一汤,两人简单吃了几口,在院子里溜达着消食。
陆明时问她:“明年三月是老师的八十大寿,我想带你到阜阳去见见他,你想不想随我去?”
“去阜阳见韩老先生?”孟如韫眼睛一亮,“当然想啊。”
“记得带上你的书稿,老师一定会很高兴的,”陆明时道,“当初你在城楼上背诵了一篇《呼邪山战记》,你说那篇书稿是孟伯父的遗作,应该也被你收进了《大周通纪》里,是吗?”
孟如韫点点头,刚好要与他说这件事,“《大周通纪》十二卷我已写完,若你近来闲暇,我想请你掌掌眼。”
“我自然想看,”陆明时笑了笑,“只是一直没想明白,你当初为何会把这件事托付给我,我虽是进士出身,却只堪列二甲,与你有天壤之别,难道你就不怕我狗尾续貂,或与你观点相左,辜负你和孟伯父的一片苦心吗?”
“你没有那么不堪大用,”孟如韫望着天上的星星,意有所指道,“因为我做过一个梦。”
“梦见我了?”
“嗯,梦见你认认真真、呕心沥血地写完了《大周通纪》,韩老先生指导过你,甚至比我前面写的几卷还要好。如果没有你,这十二卷书稿将永不见天日,昭毅将军与父亲的污名也永远不会洗去,”孟如韫长叹了一口气,笑道,“你很好,我当然相信你。”
陆明时盯着她,状似玩笑地问道:“所以当初你第一次见到我时就说心悦我,竟然是真的?”
孟如韫一愣:“我说过吗?”
“好啊你,又骗我,”陆明时叹气,“孟姑娘一向过目不忘,忆旧如新,这会儿又不认了。”
孟如韫想起来了,当初陆明时问她为何要高声提醒有人行刺,她支吾不得,便扯了思慕他做幌子,想来陆大人一向君子风范,必不会细究。
孟如韫笑道:“那会儿半个临京城的姑娘都思慕你,算不得我撒谎。”
陆明时问:“所以你那时便觉得我比程鹤年好,是不是?”
“好端端的,怎么提起他来了?”
陆明时不答反问:“在你说的那个梦里,他是不是欺负过你,所以你才不喜欢他了?”
孟如韫一顿,浑不在意道:“只是一个梦,怎么还烦你萦心了?”
“真的只是梦吗?”
孟如韫薄唇微抿,握着他的手,不说话了。
“罢了,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陆明时轻声道,“是从前也好,是梦中也好,总归眼下是真的。”
孟如韫笑着靠在他身上,“你说的是。”
今年的除夕,两人都是在宫里过的,准确地说,是陛下让孟如韫在宫里过年,陆明时不愿孤零零地守岁,偏要一同跟进宫去。
霍弋的腿在逐渐恢复,如今已经能撑着拐杖从长信宫慢慢走到瑶华宫。鱼出尘让他别太心急,最迟再有两年,他就能扔掉拐杖,除了不能剧烈跑跳,慢慢行走时,将与常人无异。
他们站在长信宫外看烟花,陆明时从从小太监手里挑了几个小的给孟如韫玩,孟如韫嘴上说着成何体统,最终还是没忍住,被陆明时拉着去点火。
她点了火就跑,陆明时嫌她跑得慢,一把将她扛起,三两步跑到屋檐下,正好见烟花高高窜起,在夜空中炸开,映出一片火树银花。
萧漪澜与霍弋站在一起说话,季汝青负手默默看着长信宫前那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人,手心里摩挲着一只红玛瑙的珠钗。
放过烟花,御膳房逞上了五福饺子,吃完饺子后又传上好酒,未传歌舞,几人听着外面的鞭炮声围炉对谈。
孟如韫最喜这宫中的杜康酒,畅饮之后,面色浮上薄红。
萧漪澜望着她,突然说道:“阿韫酒量不错,日后入朝为官也吃不了亏。”
孟如韫疑惑,“入朝?”
霍弋道:“陛下说等你从阜阳回来,想让你入朝为官,不知你意下如何?”
孟如韫的酒意清醒了几分,心神都被抓了过去,“我真的可以入朝吗?”
“不只是你,朕想过了,朕是女人,在文武百官这群男人眼里,这永远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地方,他们或许会忠于朕的权势,威望,或者才能,但是有很多时候,他们也会因为朕是女人而与朕对抗,譬如朕的婚姻,乃至未来皇储的选择。因此朕希望此时朝堂中有一些人能站在朕这一边,而这些人,必须都是女子。这是朕的想法,不知阿韫你愿不愿意?”
“我愿意,”孟如韫毫不犹豫地表态,“但女子入朝并无大周先例,陛下需立个规矩,以防士子们觉得抢了自己的位置,以有伤风化为由反对您。”
萧漪澜道:“朕打算春闱秋闱之外增设增设女仕科,第一批人选先从各大世家的年轻姑娘中挑选,能通过女仕科考试的,朕会在朝中另立一阁,授予她们官职,发给她们俸禄。女士子对朝堂的了解比不得男人,就先让她们跟在朕身边,帮朕处理朝堂琐务,有能力出众者,朕再会授予其官职,令其入朝。”
萧漪澜只说了个大概的主意,孟如韫已觉得可行,纵然这个过程中仍会有许多人反对,会遇到许多曲折,但是能看到希望,这让孟如韫十分兴奋。
“我能帮陛下什么呢?我一定竭尽全力。”孟如韫说道。
“朕需要你做一个榜样。女仕科的考试不会比科举简单多少,朕需要你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告诉天下士子,朕没有为了让女子入朝而降低对她们的要求,就像仁帝当年设立科举,对世家贵族和寒门子弟同样公平一样,朕对女子与男子,也会一视同仁。”
“我明白了,我会好好准备明年的女仕试,必不辜负陛下期望,”孟如韫说道,“但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想法。”
“你且说来。”
“朝堂上若有人反对女子入朝这件事,大概会有两种理由,一是有伤风化,为世俗不允;二是觉得女仕子在文章和见识上比不过男仕子。陛下您也是女子,有人想拿世俗风化做文章时必然会投鼠忌器,掂量掂量自己说的话会不会首先得罪您,相比于这一点,第二点理由对他们而言明显更加安全,因此我估计朝堂上大部分都会以女仕子学识不足为由来反对。”
孟如韫顿了顿,接过陆明时递来的水,继续说道,“无论女仕科的题目难或简单,他们总有理由辩成不如科举,既然陛下想让我来立个态度,不妨允许我同时乔装参加科举考试,倘我能在科举与女仕考试中同时夺魁,他们就没有理由以女子学识不足为由来反对这件事。”
“科举与女仕科同时夺魁?!”
满堂同时惊讶出声,倒吸冷气望着孟如韫,只有陆明时笑了笑,仿佛早已笃定她会说出此话。
孟如韫面上一红,似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些大,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其实我也不敢保证点状元,努力得个一甲应该没问题,陛下觉得呢?”
一甲分为状元、榜眼、探花。这三者的区别有时不是纸上文章能决定的,所以孟如韫想了想,将话说得保守了一些。
萧漪澜看向霍弋,霍弋笑了一下,说道:“阿韫是从小聪明到大的,我自然信她。”
“朕不是信不过阿韫的才华,”萧漪澜道,“只是如此一来,阿韫在朝堂上必成众矢之的,那些文官的口诛笔伐不是寻常人能受得住的,阿韫,你不害怕吗?”
“我不怕,我受得住,”孟如韫说道,“这对我而言,也是难得的机会。”
“好,”萧漪澜放下杯盏,“你若真能以一己之力替朕完成此事,朕保你五年之内入内阁。”
“臣先谢过陛下。”孟如韫以水代酒,朝萧漪澜遥遥举杯。
第78章 大婚
二月初, 陆明时和孟如韫出发去阜阳,打算在阜阳待到四月底再回临京,刚好赶上两人的婚礼。
他们乘船南下, 登岸换马,一路游山玩水,纵情饮宴, 于二月二十三日到达阜阳。韩士杞派梁焕与陈芳迹一同在阜阳城外十里亭迎接,两年不见, 陈芳迹个子长高了许多,他遥遥向两人作揖行礼,通身气度如书香世家出身的年轻儒士。
陈芳迹性子内敛羞涩, 不及梁焕活泼, 但两人平时关系最好,梁焕不住地夸陈芳迹文章作得好, 回回都能得到老师的夸赞, “陈兄去年在乡试中考了解元, 老师说他有连中三元的潜质。”
陆明时道:“这叫名师出高徒。”
梁焕疑惑道:“我与师兄你也是韩老师的弟子,为何咱们就没成高徒?”
陆明时朝孟如韫一挑下颌, 得意道:“这位才是名师。”
孟如韫嗔视了他一眼, “到了韩老先生面前, 你可别这样班门弄斧。”
韩老先生致仕后, 在阜阳山下修了十几间屋舍,专心教书治学。天下有志有才的读书人闻名而往,数十年间,屋舍数次翻新, 逐渐扩成一座学宫, 孟如韫一行人到达学宫时, 韩老先生正盘坐在高坛上讲学。
韩士杞年已八十,一身仙风道骨,不见疲态,见了他们喜不自胜,当即散了学,请他们进屋去坐。
孟如韫初时有些拘谨,奈何韩士杞太喜欢她,只恨不是自己的亲孙女。陆明时撺掇他认个干亲,韩士杞冷笑道:“你喊我一声老师,却要阿韫喊我爷爷,我看你是想白赚高一个辈分,方便以后礼高压人。”
陆明时道:“您可真是高看我了,她在今上眼里比亲妹妹还亲,我哪敢压她,往后受了气,我还得来找您作主呢。”
他嘴上没个把门的,气得孟如韫想给他使眼色,又怕韩老先生瞧见,只悻悻地端着杯子喝茶,在心里默默给他记上一笔。
韩士杞待她亲切,孟如韫在学宫里住了两日便住熟了,忐忑不安地将全本的《大周通纪》给韩老先生过目,韩老先生读后掩卷唏嘘道:“阳正志未泯矣!”
阳正是孟午的字,孟午年轻时也曾跟随韩老先生求学,是他当年的得意弟子之一。如今他的女儿又携作拜会,让韩老先生十分高兴,他整整一个月闭门不出,与孟如韫探讨这十册《大周通纪》的修改与完稿。
四月初,《大周通纪》修成,韩士杞开门广宴生徒,席间击箸而歌,大醉方归。陆明时扶他去休息,侍奉于榻前,像小时候那样为他脱靴盖被,将枕边倒扣的书收好。
“子夙啊……”韩士杞酒醉呢喃道,“汝父才高,命薄,德厚……”
陆明时用手背贴了一下他的额头,低声问他:“老师头不疼吗?”
“命薄殃己,德厚荫汝……汝……汝当承父之志,像阿韫那样,你们孟陆两家,必将绵祚千古……我将身后无憾也!”
“您喝多了,少说几句吧。”
陆明时不想听他谈身后事,起身去给他倒解酒茶,韩士杞却笑了几声,头一偏,呼呼大睡过去。
韩士杞为《大周通纪》作序,此书一问世,因其文直事密,不虚美、不隐恶,在大周士人间引起广泛讨论。
回到临京后,孟如韫将抄印副本呈给萧漪澜,萧漪澜看完后,屡次想提笔作注,最终却又搁下笔。
“文已言尽,朕思虑一夜,竟无一言可指摘,”萧漪澜对霍弋感慨道,“朕并非事事与阿韫观念一致,譬如对母后的评议中,有许多朕不认同的地方,但阿韫有她的道理,朕不能为了袒护母后而以势压人,那朕与皇兄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霍弋安慰她道:“陛下未免过于自慎,史书为人作,必然有偏颇,阿韫也不是事事都能切中肯綮,您若觉得自己出面评议不合适,不妨在国子监中举办评议雅集,令诸修撰、博士等一同评议,既可为《大周通纪》扬名,又可弼正学风与文风。”
萧漪澜想了想,十分赞同,“这个主意不错,不妨就安排在九月秋闱放榜之后,天爽气清,正是好时候。”
孟如韫与陆明时的大婚定在六月,在此之前,她仍住在瑶华宫中。
因为除夕夜放了话说明年要双榜夺魁,孟如韫又开始废寝忘食地读书。
她虽然文章锦绣不让人,但科举毕竟是大周第一试,自有人才济济,不能轻敌。她找来自科举实行后被点为一甲的考生的所有文章仔细研究,几乎夜以继日地诵读揣摩。
陆明时入宫需先通禀,十分不方便,内宫不比江家,不能任他翻墙遛瓦。他自己懒得回都督府,便常宿卫宫中,在外宫的城墙上放风筝。
风筝精准地落在孟如韫院子里,她捡起来,见上面歪七扭八写着几句诗:“卿住红墙里,我住红墙外,恨不为明月,过墙照见卿。”
孟如韫将这写了歪诗的风筝收了,第二天又飞进来一只,诗写得比上回还歪,只能从字迹上判断出是陆明时的手笔。那上面写道:“行也思卿坐思卿,红豆熟落相思生,明月一枕黄粱梦,醒不见卿梦见卿。”
孟如韫念得牙酸,心想陆明时好歹也是个二甲进士,整日写这些让人过目难忘的酸诗,真是太平日子过久了,闲得他骨头痒痒。
一连三天,孟如韫每天都能在墙底下捡到一只风筝,第四天没捡到,孟如韫以为他消停了,孰料第五天又从墙头上落下来一只。
孟如韫捡起风筝后心里直打鼓,怀疑昨天的风筝是被别人捡了去。
那诗写得又荒唐又腻歪,被人瞧见,岂不是会笑掉大牙?
恰逢此时陆明时递了请柬,邀她出宫游湖,孟如韫心里记挂着风筝的事,第二天早早就出宫去见他。
陆明时身着一身靛青窄袖长袍,长身玉立,临京的水土养人,他整个人的气质都柔润了许多,不像北郡时那样锋利,更像个俊俏的文臣。
孟如韫瞧见他,快走几步上前,被陆明时一把搂住,单手拦腰转了两圈。
孟如韫笑着拧他,“在宫门口,你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