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以为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正阖目装睡的陆明时蓦然睁眼,将她一把卷上床,一气呵成地回手放落了床帐。
孟如韫捶了他一拳,惊吓道:“我以为你睡着了。”
“没有,在想一阙词。”
孟如韫好奇,“什么词?”
陆明时随手拆了她的发髻,附身在她耳边,声音含笑地在她耳边念道: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这等艳词,他记得倒是清楚。
孟如韫恼羞成怒地捶他,一双手腕却被钳住按进软锦中,话音与力气都在夜浪中渐渐破碎,如云摇月影,风不息而不止。
陆明时第二天又是一早就走,孟如韫一路送到城楼上,遥遥目送大军出征,三万铁朔军精骑如龙蛇出洞,腾驰越向北方,惊起黄尘漫漫。
眼下已是六月初,他们的婚期定在明年六月。孟如韫在心中默默数着日子,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对荡平戎羌而言显得有些仓促,也不知他能不能及时赶回来。
送完陆明时回城的路上,孟如韫又撞上了程鹤年。
他彬彬有礼地朝孟如韫作揖,“我猜到你今日会送他出城,所以特地在此等候,不是偶遇。”
“程公子找我有事吗?”孟如韫仍坐在马车中,打起一角车帘看向他。
自上次酒楼一别,一年多未见,程鹤年的面容变得有些陌生起来,就连他通身的气度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变得更加从容、淡泊、谦和。
程鹤年一笑道:“有些疑惑,想向孟姑娘请教。”
他们拣了家清净的茶楼临窗而坐,拒绝了茶博士服侍,程鹤年亲自沏茶。
这些日子他待在家中,没有俗务缠身,除了读书,也常常钻研此道。
“我前些日子总是做梦,陆陆续续梦见许多从前事,与孟姑娘有关,所以想来请教一番。”
孟如韫拈起茶盏,笑道:“我从不擅解梦。”
“不是为了解梦,我是想问问孟姑娘,是不是与我做了同样的梦,”程鹤年端详着她,缓声问道,“孟姑娘是否早就梦到过天机,知道长公主殿下会登基,陆明时会官至五军都督,十四年前的旧案会重新昭雪?”
孟如韫握着茶盏的手蓦然一顿,脸色微变,“是吗,天底下竟有这等奇事?”
“不止有,且不止于此,”程鹤年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长街,苦笑了一声,“我还梦见你前世早夭,我辜负了你的信任和托付,致你遗愿延宕十年不得偿,又在你之后娶妻纳妾,将你抛于脑后。”
他倒是诚实。孟如韫饮了口茶,也细细端详程鹤年,不知他是真的做了个梦,还是与她一样,是重生一世?
今世的事情,自她重生后发生了很大变化,是前世的程鹤年从不曾经历过的,如果程鹤年是重生而来,应当不会生在眼下这一情境中,那么很有可能与他说得一样,他只是做了十分逼真的梦。
思及此,孟如韫笑了笑,“一个梦而已,程公子未免太当真了。”
“是吗,”程鹤年望着她,“我当真倒无妨,只是我梦中有负于你,醒来后觉得心中惭愧,想向你赔礼道歉。”
孟如韫轻轻摇头,“梦中事梦中散,你我已各自婚嫁,程公子不必挂怀,程公子该负愧的另有其人。”
程鹤年轻声叹了口气,“梦里我确实连累了琬琬。”
前世他站在萧道全一方,不计手段地与长公主抗衡,甚至在萧道全死后不惜藏起国玺来阻止长公主登基。
他连累了琬琬和他们的一双儿女,可琬琬从未怨恨他,帮他收殓了尸骨,程府被查封后,她带着孩子另赁陋舍,昔日金尊玉贵的宰辅千金、诰命夫人,后来靠替人浆洗缝补维持生计。
年少时的心动与偏执,在如此深情厚谊面前,卑陋得不值一提。
“乾坤已定,我无意试探什么,也无心谋求什么,”程鹤年温声道,“我是来谢谢孟姑娘,若非你阻止,我早已酿成不可挽回的大祸,落得与梦中一样的下场。我虽死不足惜,只是不忍牵累我夫人。”
孟如韫但笑不语。
程鹤年举起茶盏道:“今日我以茶代酒,一是为寡信薄情赔礼道歉,二是为悬崖勒马向你致谢,祝孟姑娘从此平步青云,一展宏图。”
孟如韫亦举起茶盏,“那我祝程公子余生顺遂,琴瑟和鸣。”
“请。”
“请。”
两人举杯饮尽,天光正盛,一笑泯恩仇。
第77章 女仕
萧胤双的封号由秦王降为楚王, 吴郏已倒,曾支持他登基的大臣也作猢狲散,楚王府门前冷落, 人人避而不及。
他闭门不出许多天,每日在府中通宵达旦地买醉,直至他的王妃被诊出怀孕三个月, 萧胤双才清醒了几分。
他哀悯地望着王妃说道:“你我都是戴罪之身,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王妃抚着小腹落泪, “可这是臣妾盼了好久的孩子,臣妾想保住他。”
她是吴郏的女儿,自幼在花团锦簇中长大, 不曾如今日这般体会过人情冷暖, 到头来,竟然连自己腹中的孩子都保不住。
“臣妾自嫁入王府, 从未求过殿下什么, 这是臣妾求您的第一件事, 也是唯一一件事。请您带臣妾入宫,面陈陛下, 臣妾想保下这个孩子!”
萧胤双有些惊讶, “你说……你想入宫见陛下?”
萧漪澜在长信宫接见了他们, 听说王妃怀孕后, 命人赏赐了许多滋补的药材。这是同意他们留下这个孩子的意思,楚王妃心中一松,伏在殿中含泪拜谢。
萧漪澜叮嘱萧胤双好好照顾王妃,“我萧家人丁不旺, 献王之子已皆被废为庶人, 你要好好照顾王妃腹中的胎儿, 朕也能早日做姑奶奶。”
萧胤双闻言亦动容,俯身叩拜,语含哽咽,“臣遵命。”
几天之后,萧胤双递了封折子,自请去苏和州做巡抚,希望萧漪澜同意让他的王妃入宫养胎。
萧漪澜看完折子后感慨道:“从前事也并非全是小六的错,他能解开心结是好事,朕乐意见他振作起来,只是他过于谨慎了,非要将王妃送到朕眼皮子底下,让朕对他放心。”
孟如韫道:“听说此事是楚王妃主动提的,王妃是个聪明人。”
萧漪澜点头,“吴郏这个女儿是个有主见的。”
萧漪澜批准了萧胤双的折子,他出宫前往苏和州那天,孟如韫代萧漪澜去送了他一程。
萧胤双走后,朝堂上发生了一番变动。
萧漪澜陆陆续续将宣成帝提拔的官员裁撤掉,换上自己人。吴郏被贬官夺爵,程知鸣也辞去了内阁的职务,从户部尚书左迁至礼部侍郎,唯有迟令书安稳如山,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新帝并不喜欢这位滴水不漏的首辅,召集心腹大臣议事时从来没有迟令书,或许是等着寻他的错处,早晚要将他裁撤掉。
八月底,鱼出尘风尘仆仆回到了临京。
为了治好霍弋的腿疾,她先回神医谷请教了自己的师父,搜罗了许多珍稀药材,找来情况类似的病人提前试验,经过整整一年的时间,终于信心十足地回到了临京。
“道理很简单,霍公子是因为被剜掉了膝盖所以不能站立,只要另找一副膝盖给他换上就可以,比较麻烦的是换的过程以及后续的保养。师父将玉和山的镇山宝贝断续膏给了我,据说是神医谷尚未开山之前,山中有一头灵熊——”
萧漪澜打断了鱼出尘,“你说要找一副活人的膝盖来?”
鱼出尘点点头,“最好是成年男子,高矮胖瘦与霍公子差不多的。”
以萧漪澜对霍弋的重视程度,有大把人愿意奉上自己的双膝,但这并不是霍弋愿意看到的结果。
他体会过被人活生生剜掉膝盖的痛苦,不愿萧漪澜为了她造下此种罪孽。
“陛下,要不还是算了吧,我……”
萧漪澜摆摆手,吩咐禁卫去刑部死牢里提一个人,对鱼出尘道:“朕有一个人选,你过目一下,看是否合适。”
禁军很快将人提到了大殿里,那人戴着枷,被折磨得骨瘦如柴,战战兢兢地低着头。但霍弋还是认出了他,认出了这张他永远忘不掉的脸。
曾经的东宫詹事,王翠白。
早在萧道全被宣成帝鸩杀那天,他就该追随座主而死,但宣成帝一时将他忘了,后来萧漪澜特地留了他一命,想让霍弋来亲手了解二人之间的恩怨。
如今看来,没有什么比以牙还牙更合适的做法了。
这是霍弋的报复,也是王翠白的赎罪。
鱼出尘走上前,抬脚踩了踩王翠白的腿,点点头道:“底子不错,就是最近有些营养不良,先养几天再动手吧。”
萧漪澜点点头,这才看向霍弋,“这个人,望之觉得合适吗?”
她已经安排好了,霍弋笑了笑,“我听陛下的。”
鱼出尘翻着黄历,挑了个暖和的好日子准备动手,许凭易来给她打下手,为了钱,鱼出尘捏着鼻子忍了。
鱼出尘下手狠辣,要先将没有知觉的肉层挖开,切掉已经长在一起的筋骨,然后将清理干净的王翠白的膝盖骨用断续膏粘上。她的动作又准又狠,想来不知提前剖了多少头牛才练出来的手法,许凭易在一旁给她打下手,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行云流水的动作,又是切又是缝,不像个大夫,倒像个屠夫。
屋子里传来痛苦的哀嚎,孟如韫心里一紧,萧漪澜安慰她道:“是王翠白。”
孟如韫又坐回去,捧着茶碗的手微微颤抖,萧漪澜又要挂心里面又要牵挂她,自己反倒无暇紧张。
她们从清晨等到暮色将起,房间的门终于被打开,一股翻腾的血腥气涌出来,孟如韫扶着桌子一阵干呕。
鱼出尘一边揉按脖子一边走出来,“好了,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咬碎了两块木头,疼昏过去了。”
许凭易留在里面处理后续伤口,有人进去将昏死过去的王翠白抬出来,萧漪澜特意让人盖住了他的腿,怕孟如韫见到他的惨状后联想到霍弋当年的情况,无端惹她伤心。
“陛下,人还活着,是抬回死牢还是?”
萧漪澜看了王翠白一眼,“让太医署的人稍微照拂一下,等人醒了,送他回家吧。”
霍弋的腿恢复的比鱼出尘想象中要快,三天止住血,五六天后就开始感到剧烈的疼痛,两条木然了近十年的腿似乎要一口气将所有的知觉爆发出来,有几回直接将他疼昏了过去。
霍弋拒绝了萧漪澜和孟如韫的探望,只让鱼出尘和许凭易轮流守着。但有些疼是必须要捱的,否则后续恢复情况会不尽如人意,所以两位大夫守着他,也不过是看着别让他活活疼死。
北郡斥候传回了消息,分散了孟如韫一心牵挂霍弋的心思。
陆明时在信中说,他率领铁朔军回北郡后,与沈元思、李平羌在花虞城会合。恰逢胡达尔请来的援军花虞城,李正劾又被胡达尔拖住了脚步,赶不及救,陆明时与沈元思里应外合解了花虞城之困,将胡达尔请来的西北部落援军全歼,自此再没有周遭部落敢借兵给胡达尔。
陆明时整顿花虞城之后,留江段、向望云等人留守城中监视世子呼格尔,他与沈元思、李平羌率骑兵支援李正劾,与胡达尔在戎羌北境的大草原上相遇。
李正劾被戎羌连弩射伤了腿,陆明时代他为将,与胡达尔对战,沈元思与李平羌各对胡达尔的副将,双方自黄昏厮杀至平明时分,胡达尔与其副将皆被斩首,共俘虏骑兵两万多人、战马一万六千匹。
至此,戎羌被尽数踏平,再无与大周一战之力。
信是八月底写的,陆明时说待戎羌诸事安排妥当,年前就能班师回朝。
孟如韫读完信后便开始数日子,高兴地在屋里转了好几圈。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戎羌已平,朝堂初定,正是读书作记的好时候。
孟如韫将搁置了好几个月的《大周通纪》书稿翻出,从头至尾开始修改。
这段时间她亲身经历了大周的皇权更迭,对朝政和身处其中的人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她重新修改了帝王、公侯、文臣、武官四卷,写起最后的《国策卷》时也更加得心应手。
前世《大周通纪》的后两卷是陆明时为她代笔,虽与她的风格有脱节之处,但仍然十分出色。这一世孟如韫思来想去,决定在陆明时那一版的基础上,保留其风骨而改其形貌。等他从戎羌回来,估计那时已经完成,届时再听听他的看法。
除此之外,孟如韫也理解了韩老先生对她的评价,何为“不敢臧否人物”。经历这么多事后,那些与她距离遥远的故人,如今在她心里逐渐变成了有血有肉的存在。于是她干脆利落地将明德太后的传记从周仁帝的传记后面分出来,在《帝王传》中独成一篇,将许多隐晦的句子都删掉,堂堂正正地评论她有“帝王之才德胸襟”,也敢于说她”去太子之实而留太子之名,游移失大计”。
倘若明德太后当年能狠下心来自己称帝,明白宣成帝非帝王之才后能换太子,或许之后不会发生这么多事,宣成帝没有机会弑母夺位,孟陆两家也不会家破人亡。
但孟如韫也明白,人居于世,如雾里行舟,行一寸见一寸,而非俯瞰天地,草木分明。并非人人都有她这样重生一世,早早窥视天机的幸运。
倘明德太后对子不仁,那她也未必会仁于百姓,可能正是因为她见权势而不自私,才令她流芳身后,恩泽山河,此为憾之始,但更是仁之源。
腊月快到底的时候,孟如韫终于写完了《大周通纪》。
陆明时紧赶慢赶,在年底之前赶回了临京。萧漪澜早与内阁议定,在朝会上封他为五军都督,并赐下一座位于晋云街的府邸。
孟如韫特地选了座只有三进的小宅子,一早就带人将府邸打扫干净,庭院种上梅花绿竹,屋内陈设桌案床几。将正座府邸装扮得明亮大气。
陆明时是个不挑剔的人,租的小院子也能住,军营的硬床板也能睡。但孟如韫有私心,自她上次与程鹤年茶楼一叙后,她也偶尔会梦见前世的景象,梦见长公主登基后,官至五军都督的陆明时住在深寂空荡的高宅里,过得像个没有人气的和尚。
陆明时一回来,她就迫不及待带他去府邸里看看。第一进院子是议事待客的地方,第二进院子供他生活起居,第三进院子暂且空着,等以后成了家、添了人再作打算。
“我没想到你会在这些小事上费心,”陆明时很不可思议,听说主院花圃中的花是她亲自修剪过的后,更是一枝一叶仔细欣赏,“这些花花草草能和文武百官的折子得到同一个待遇,也算是有造化了。”
孟如韫依在秋千上,“做起来是有些琐碎,可想着以后要长久住在这儿,忍不住自己多费些心。”
陆明时喜欢听她说打算将来的话,这让他心里觉得十分踏实,能真切地感受到他们之间已经互相割舍不断。
他走到孟如韫身后,收着力道给她推秋千,烟粉色的软绫罗随风扬起,轻轻拂过他的侧脸,又缓缓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