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政上的事,他可以托给吴郏、迟令书,他只需要高坐明堂上,所有人都会敬着他,他可以谋取一切自己想要的东西,想要的人。
他对皇权的理解实在过于浅薄,今日,萧漪澜终于对自己当初的决策感到了彻然的后悔。
她缓声说道:“户部度支司蔡文茂昨日被迫递了辞呈,翰林院经筵讲官何书远,一个仅有清望而无实权的闲官,因为去年在祭天大典上少磕了个头,如今正被人参‘不敬礼制’。这些事,都是你授意的,对吗?”
萧胤双没有否认,“我知道他们是姑姑你的人。”
“本宫推你为太子时,是想你做个为国为民的好皇帝,上听忠臣明谏,下抚黎民百姓,而不是把皇位当作哄人玩耍的礼物送给你,”萧漪澜又想起了他正派人点兵,不日要北上平剿陆明时,叹息道,“而今看来,小六你并不适合做帝王。”
“我不适合,那谁适合,难道是小姑姑你一介女流吗?”
“十四年前,本宫不敢应承,本宫想了十四年,如今终于想明白了,”萧漪澜昂首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本宫的确比皇兄、比你,更适合做大周的帝王。”
萧胤双被她的气势所震慑,一时竟无话可说。
祠堂外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巡防兵送来急报,陆明时亲率三万铁朔军精锐骑兵,已突破陈州、衮州两州防线,长驱直逼临京而来。
萧胤双脸色一边,高声喊吴郏进来,“我还没派兵去讨伐他,他竟然敢带兵来临京,吴都督,眼下如何是好?”
吴郏看向萧漪澜,意有所指道:“陆明时此时来临京,想必是得了长公主殿下的授意吧?”
“你说他想拥立小姑姑即位?”萧胤双不可思议地看向萧漪澜。
吴郏拔出佩剑,指向萧漪澜,萧漪澜袖中藏着防身的短匕,她侧身躲到萧胤双身后,刀锋抵在了萧胤双脖子上。
祠堂内刀刃相向,院中府卫与中军亦一触即发。
萧漪澜冷声对吴郏道:“闹到这个地步,吴都督觉得好看吗?你敢对本宫拔剑,先伤的必然是你的少主。”
“小姑姑……”萧胤双被刀尖逼迫着仰起头,苦笑道,“我从未想过你会拿刀指着我。”
萧漪澜道:“我不想伤你,只想让你与我一同去见一见陆明时。”
萧胤双道:“我与叛臣逆贼无话可说。”
“你眼下尚未登基,”萧漪澜轻嗤,“是不是叛臣逆贼,还不是你说了算。”
临京城城门紧闭,三万骑兵兵临城下,只见城下银甲陈列,如鱼鳞交叠蛰伏。
这些就是陆明时为萧漪澜训练的私兵,他们年轻力壮,锐不可当,他们的眼神里只有对主帅的服从,而没有丝毫对临京皇室的敬惧。
萧漪澜望着他们,仿佛看见十五年前陆家的铁朔军又回来了。
陆明时算准了时机,又提前与陈州安抚使通过气,得知陆明时想保长公主登基的底细后,陈州驻兵对他视而不见,做做样子就放他过去了,并且好心帮他安抚下了衮州驻兵。
如今陆明时兵临城下,临京城中只有五千骑兵、一万步兵,何况陆明时的兵以一当十,这一仗不用开打,就已经看到了结局。
陆明时驭马在前,高声冲城楼喊道:“萧胤双,出来见我!”
萧漪澜与萧胤双同上城楼,收到消息的文武百官纷纷开路,神色复杂地看着这对姑侄,孟如韫神色焦急地迎上来,“殿下,您总算来了。”
陆明时既已带兵赶回来,夺位已有了六分胜算,孟如韫只怕萧胤双与吴郏狗急跳墙,对长公主不利,眼下见她赶过来,孟如韫心中松了口气。
萧漪澜收了匕首,对萧胤双道:“上前看看吧,小六,看看我大周铁朔军的样子。”
萧胤双走到墙垛之间,俯视着这三万气势汹汹的骑兵,为首的陆明时头戴银兜鍪、身披月白披风,意气风发地立在马上。
陆明时抬头望着城楼高声道:“听闻六殿下想登基,我北郡铁朔军特地赶回恭贺您,可惜来得仓促,没有带什么贺礼,唯有戎羌王后的手书一封,想念给六殿下听听。”
“陆明时!你既已叛出大周,为何又要掺和临京的事!”萧胤双怒声道,“你可知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乱臣贼子?”陆明时冷嗤,“六殿下先听完,才明白到底谁是乱臣贼子。”
他从怀中取出加盖了戎羌王后印的手书,递给身旁副将,“念!”
副将接过手书,声如洪钟地念给城楼上的人听。
手书中详细记载了十五年前呼邪山一战的真相,宣成帝为了从明德太后手里夺回皇位,不惜与戎羌勾结,在明德太后的药里加入了冥石粉。明德太后死后,宣成帝先后派马从德、何钵等人去北郡,与戎羌勾结,出卖军机,导致昭毅将军陆谏带兵穿行呼邪山峡谷时,几乎被全歼。而后何钵以陆谏通敌叛国为名,将其斩首于军前,陆家满门,尽皆戮没。
这封手书不过千字,读来字字惊心。
城楼上惊起一片窃窃私语,有人唏嘘,有人惊惧,萧胤双越听脸色越白,挥拳狠狠砸在墙垛上,“简直一派胡言!父皇本就是太子,对皇祖母敬爱有加,怎会作出弑母之事!陆明时,你不仅背叛朝廷,如今又污蔑先皇圣名,简直其心可诛!”
陆明时冷笑,“看来六殿下是不打算认了。”
萧胤双气极,高声道:“父皇没做过的事,我为何要认!当年本就是昭毅将军陆谏通敌叛国,勾结戎羌,陷我大周,如今他儿子又与戎羌王后勾结,要毁谤先皇!我为何要认!”
城楼之上归于寂静,然各人神色皆不同,心中各有不同的打算。
“六殿下。”
一道清透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萧胤双回头,看见站在萧漪澜身后的孟如韫走上前来。
她望着萧胤双,神色认真地问道:“殿下可曾听说过国子监祭酒孟午?”
萧胤双下意识皱眉,“那又是谁?”
“那是当年一同前往北郡的随军史官,是因不肯曲笔而自绝于狱中的诤臣,是我的父亲,”孟如韫脸上倏然闪过一抹苦笑,她昂然地望着萧胤双,高声道,“当年他在狱中以血为笔,记下呼邪山一战,命我牢记于心,十四年来,夙夜不敢忘,今愿诵与诸位听。”
她向前一步,脊背挺直地站着文武百官面前,长风扬起她的衣服,青丝缠绕着白色的广袖,如欲乘风的白鹤。
清亮的声音如玉罄金钟,自城楼上随风散开。
遥望着她的身影,陆明时缓缓攥紧了手心里的缰绳。
“呼邪山,一名‘扶叶山’,北去乐央郡七十里,立如壁刃不可攀,中有谷狭如肠,为兵家之险道也。时昭毅将军陆谏率二十万北郡铁朔军,北袭戎羌,取扶叶谷而行,马裹蹄,人衔枚……”
这篇《呼邪山战记》共两千多字,完整地记载了当年呼邪山一战惨烈的场景,几乎每个字都融进了孟如韫的骨血里,随着她一同长大,如今终于有机会昭示人间。
有人认出了结尾那句“非将无一战之力,帅有贰主之意,实天命所限,诚可罪乎”,是当年国子监祭酒孟午为陆谏陈情之言。
背完最后一句话,孟如韫的声音近乎哽咽。
孟午当年在文官中极有声望,他的许多门生如今仍在朝为官,秉承着他的文道,乍然听闻老座主生前所作的最后一篇文章,不禁潸然泪下。
如今纵是萧胤双亦无话可说,他颓然地闭了闭眼睛,心中裂痕遍生的城墙轰然倾颓。
他可以自欺欺人地掩饰自己心中的怀疑,说陆明时为父洗冤,有偏亲之嫌。可是这样一篇声声泣血、字字锥心的文章摆在面前,他再也没有为宣成帝狡辩的余地。
他默然许久,苍凉的目光一一扫视过眼前人,沉声道:“事已至此,父皇已崩,再翻这些陈年旧事又有何用,子不言父过,难道要我背父弃君吗?”
孟如韫道:“六殿下想子继父位,自然要父债子还。”
“却不知是如何还,难不成让我为此偿命吗?”萧胤双冷笑道。
孟如韫站在城垛口朝下高声道:“陆安抚使!你有何请求,尽可说来!”
陆明时抬头望着她,高声道:“第一,派人收殓呼邪山中亡者尸骨,厚葬其骨肉,安抚其亲眷。”
萧胤双点点头,“理应如此。”
“第二,为旧案牵涉之人翻案正名,将呼邪山一战并明德太后去世的真相公告天下,记于史册。”
萧胤双皱眉道,“斯人已逝,非要闹得不得安生吗?”
“第三,请六殿下替父还罪,下罪己诏,为我铁朔军二十万亡魂服斩衰之丧,磕头叩首,以安亡魂。”
萧胤双怒声道:“混账东西!你不要得寸进尺!”
陆明时长枪横于马上,遥遥直指萧胤双:“否则我陆明时宁死也不愿拥六殿下为天子,要么平罪昭雪,要么拱手让位,六殿下,你总要选一个!”
万人所指之处,萧胤双浑身抖如筛糠,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沉冤之恨,阖族覆灭之仇,陆明时绝不可能让步。
可是父皇的遗诏是他登基的正统,待他代父还完罪,宣成帝就成了大周的罪人,那他作为罪人的继承人,更没有资格继承大周的皇位,即使得到皇位,他也将终生活在往事的阴影中抬不起头。
这是死局,是萧胤双的死局。
萧胤双死死捏着城墙的砖瓦,心中一片死寂。
他回身看向萧漪澜,问道:“小姑姑会为了得到皇位答应陆明时的这些条件吗?”
萧漪澜淡淡道:“这是我萧家欠下的,自然要还,本宫等了十五年,等的就是今日。”
“好,好,好!”萧胤双似哭似笑,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你们都是替天行道,只有我为虎作伥……我背不动这么重的罪孽,这皇位……不坐也罢。”
文武百官皆静默地望着他,竟无一人出言劝阻。五军都督吴郏还做着国舅爷的梦,他不甘心就此放弃,奈何大势已去,就连迟令书都冲他缓缓摇头,让他不要生事。
乍闻陆明时率军围城时,迟令书来不及换衣服就要往城楼上赶,恰逢女婿程鹤年携女儿归宁拜会,已许久不理政事的程鹤年竟然劝他倒向长公主。
“长公主殿下虽与您脾气不合,但她生性仁慈,登基后能保您全身而退。您身处急湍猛流,我和琬琬都希望您平安。”
迟令书有些惊讶。既惊讶于他对幺女态度的转和,又惊讶于他对朝局的肯定,“贤婿如何知晓长公主要夺位自立?”
程鹤年笑了笑,含糊其辞,“我昨夜睡前卜吉凶,梦中得悟天机,悟得自己从前行事多错,愧对琬琬,也梦得朝局大变,长公主会即位登基。”
他态度十分诚恳,迟令书思虑之后,听从了程鹤年的建议。
迟令书上前一步,撩袍跪于萧漪澜面前,跪拜恭请,“请昭隆长公主殿下禀受天命,登基即位!”
其他的朝臣也跟着跪拜下去,城楼之上陆陆续续跪倒一片,最后只剩下零散的几个先太子旧臣,因早就把长公主得罪透了,仍旧有些犹豫。后来他们见长公主登基大势已成,只好也跟着跪倒在地,一声声恭请道:“请昭隆长公主殿下禀受天命,登基即位!”
城楼之下,陆明时比了个手势,数万铁朔军骑兵齐齐下马卸甲,声如虎啸龙吟,卷地而起:“请昭隆长公主殿下禀受天命,登基即位!”
萧漪澜望着他们,掩在袖中的手微微颤动,眼眶一热。
夙愿将成,心中又是另一种沉重。
“本宫受命,诸位平身!”
萧漪澜的登基大典定在八月十六,距今只剩下十天,礼部与鸿胪寺成了朝廷最忙的两个机构,不停地在长公主府与皇宫之间往来穿梭。
这种时候,公主府里也上下忙成一片,萧漪澜与霍弋白天忙着接待拜见的大臣,夜里商议拟定新朝官员变动与处置,就连紫苏与红缨也忙得席不暇暖,几天之后,她们就是新帝身边的三品尚宫,要逐步接手皇宫内外的仪制管理,如今正忙着学习尚宫仪典。
孟如韫忙里偷闲,悄悄跑出公主府,一路驰往铁朔军临时驻扎的北大营。
守卫验过令牌,见长公主府女官神色匆匆,未及禀报,忙带她去陆安抚使正在议事的营帐。
孟如韫被思念冲昏了头,竟未及辨别这是宿帐还是议事帐,只掀帘听见陆明时的声音,便急不可耐地扑了个满怀。
“之后所有临京周遭的驻军都要——”
陆明时的声音戛然而止,满帐正襟危坐的将领们十分震惊。
这些将领有他从北郡带过来的,也有临京养尊处优的武将,大多数年纪辈分都在他之上,正口服心不服地听陆明时调动营防,一时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
孟如韫看清帐中人后浑身一僵,下意识想推开陆明时站好,却被他反手箍在了怀里,那覆着银甲的臂膀像镣铐似的,锁得她动弹不得。
只听他轻咳了几声,“内人……让诸位见笑了。”
在场没有人敢伸长舌头打趣他,都默默垂下了眼睛,但孟如韫还是羞愧得恨不能遁地而逃,只好将脸埋在了他肩上。
陆明时一边若无其事地搂着孟如韫不让她动弹,一边快速将未交代的事情交代完,将未议定的事情一锤定音。
“铁朔军在北大营是临时驻扎,北大营的将领无权管辖,将领的临时调动我刚才已经安排,照着去做便是。吴郏虽然现在还是五军都督,但是我的兵一个也不许他动,他若敢,我就亲自拆了吴府。”陆明时的声线听起来温和轻柔了许多,然而字字句句都像在扇人大耳刮子,他说完之后顿了顿,装模作样地问道:“诸位还有问题吗?”
他们连反抗陆明时强行接手北大营的勇气都没有,哪有勇气敢在此时提问题。
陆明时笑得如沐春风,仿佛他一向这般和蔼。
“天色不早了,诸位既然没有异议,就先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都可以商量着来,我随时恭候。”
十几位老将飞快起身离开军帐,最后一位还贴心地放下了帐帘。
孟如韫觉得后腰一松,那铁枷似的胳膊终于从她身上挪开,可是还未等她喘口气,陆明时又一把将她捞起来,单手勒着她的腰在帐中转个不停。
“放我下来!”孟如韫被他转晕了,小声喊道,“陆子夙!”
“快亲我一口,让我知道我没做梦!”
孟如韫气得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她恨自己没长一副铁齿铜牙,这一口咬下去,不啻于一桶油泼进柴火堆,陆明时将她抵在帐木上一阵乱亲,将她身上的罗衫揉成了一团抹布,气得孟如韫狠狠锤了他几下,拳拳落在软甲上,疼得她直抽气。
“好矜矜,我快想死你了!你不知道我这些日子在北郡是怎么过的……”
他低头又要亲,孟如韫一把捂住他的嘴,“一身尘土味儿。”
陆明时一愣,这才放开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一时激动,忘了……”
北郡的风雪不似江南养人,一年未见,他消瘦许多,脸上的轮廓愈发明显,眉峰如刀,鼻梁侧望如山,不笑时如覆冰雪,气度冷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