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暴亡,赛罕图摔在地上,急喘的喉咙正对着陆明时的枪尖。
赛罕图指着陆明时颤声道:“你是……陆家后人……”
陆明时没有否认,说道:“你可比你爹差远了。”
赛罕图以拳捶地,痛声呼喊道:“陆家有后,此长生天不详,罪我族人,亡我……戎羌!”
陆明时的枪尖一挥,砍下了赛罕图的头颅。
陆明时单挑赛罕图和两百骑兵的消息很快传进了戎羌王宫,主战的人声音越来越小,毕竟赛罕图可是他们年轻一代中最优秀的武将,眼见着大周骑兵士气高涨,而戎羌骑兵人心惶惶,竟没有人敢再领兵前往迎战。
夜深,戌时,世子呼格尔颓然失落地从王位上走下来,望着淌满大漠的冷寒月光,长长叹息了一声。
“开城门,投降吧,陆明时是个仁将,至少会善待族人的。”
花虞城的大门轰隆隆打开,伴随着惊起的沙漠夜莺和国破家亡的啜泣声,陆明时率骑兵入驻接手了花虞城。
陆明时用两天时间接管了花虞城的军防和政务,呼格尔被他暂时软禁在后宫里,诸位大臣也被勒令卸任归家,闭门不出。一开始城中难免人心惶惶,但陆明时严厉约束下属,除他让人分发的口粮与赏赐外,不得在城中劫掠,有违必斩。众人见他治下严格,没有滥杀戎羌百姓和官员,心里的不安渐渐平息。
得空时,陆明时去见了戎羌王后。她是已故的忠义王的妻子,曾随军参与过十四年前与大周的那场战事。
十多年的宫廷生活磨灭了她的意气,王后盯着陆明时的脸,似要从他眉目间找出宿敌的影子。
“我和我爹长得没那么像,不然哪还有机会活到现在,亲眼来看看戎羌王都长什么样,”陆明时冷笑道,“倒是呼格尔世子和他父亲很像,一样懦弱怯战,心思阴毒。”
戎羌王后声音微颤,“你果然是为了复仇而来……”
“您和世子能不能活,全在您一念之间,希望您好好回忆十四年前的呼邪山之战,把您知道的事情全都说出来。”
王后嘴角动了动,“你有打到花虞城的本事,有些事情,恐怕早就猜到了。”
陆明时道:“您亲口说出来,可以代表您的诚意。”
“当年呼邪山一战,确实是大周皇帝与吾王共同策划的阴谋,”戎羌王后一边回忆着从前事,一边缓缓说道,“陆家是明德太后在军方最重要的支持,陆谏手里的二十万铁朔军,不仅震慑着我戎羌,同样也威胁着萧谵。他当了几十年太子,大概是等不及要做皇上了,于是派人秘密联系吾王,策划了这场阴谋。”
陆明时问:“当年明德太后一开始只是偶染风寒,后来病情却急剧加重,此事可与戎羌有关?”
王后点点头,“戎羌有一种有毒的矿石,久服会让人气血耗竭而亡。当年宣成帝悄悄要了一些,听说是给明德太后侍奉汤药时亲手喂下的。”
“你是说,宣成帝弑母?”
“很奇怪吗?”戎羌王后苍凉一笑,“你看我戎羌如今,兄弟相残,何念骨肉之情!权力面前,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遑论女子执政本就是篡权……”
“杀了明德太后,然后呢?”陆明时打断了她。
戎羌王后道:“然后宣成帝就马上登基,一边清理大周朝堂上属明德太后一派的文官,一边和吾王联手策划了呼邪山之战。他派了监军来给戎羌递消息,逼迫陆谏雪夜取道呼邪山山谷偷袭我军,而我军早在山中埋伏好弓箭手和巨石,所以那一战赢得十分轻松。”
“十分轻松”这四个字,让陆明时心中狠狠一紧。
那时他与母亲待在临京,收到了李正劾千里跋涉送来的消息,母亲面色苍白如纸,一边落泪一边给他打点行李,将他往李正劾怀中一推,跪地请求他道:“陆氏一门不保,请李校尉将我儿送往阜阳韩士杞门下,我夫妻来世必结草衔环以报!”
其实自从明德太后提拔的官员逐一被清算的时候,陆夫人就想到了早晚会有轮到陆家的一天,她让陆谏早做打算,可这位守了大周边疆二十多年的将军心思仍然十分单纯,他以为临京的掌政者都像仁帝与明德太后那样宽和仁义,不相信他们的儿子会不体谅陆家为大周奉献的一切。
自宣成帝登基时,这把清算旧臣的剑始终悬在陆家头上,如今终于落了下来。
前因后果,陆明时虽早有猜测,可是从当年参与过此事的戎羌王后口中听说,他心中仍然感到难受与愤怒。
他沉默了一会儿,对戎羌王后道:“请王后将此事亲笔手书,加盖后印。”
戎羌王后一愣,苦笑道:“写下来做什么?难道你还能找你们宣成帝报仇不成?”
“您只管写下来加印便是,”陆明时没有耐心与她多言,“您放聪明些,以后的日子也能过得舒坦些。”
戎羌王后最后还是写了,压王后印后交给陆明时。陆明时对着那薄薄两页纸翻来覆去看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沈元思来找他时,他桌前的蜡烛尚未吹灭。【gzh:又得浮生一日凉呀】
“子夙兄!子夙兄!什么时候派兵去揍胡达尔,我也要去!”
陆明时慢慢揉着熬得通红的眼睛,看也不看他,“你不是向来最爱守城吗,怎么,在扶桑城里过得太舒坦了?”
“扶桑城有江段,放心吧,”沈元思道,“守城太憋屈了,一点都不能展现我的英勇气度,我要去揍胡达尔!”
陆明时似笑非笑,“我看你是想给李正劾当女婿吧?”
沈元思一惊,“你怎么知道!”
他还没向李姑娘诉衷情,为何陆明时就先知道了?
“李正劾说你整天像个苍蝇似的,嗡嗡地绕着他家鸡蛋转,总想找缝叮一口,”陆明时伸了个懒腰,慢慢活动着筋骨,“你固然蠢,别人也不瞎。”
“那……那……李姑娘她也知道了?”沈元思心中忐忑。
陆明时笑了笑,“李正劾说你俩半斤八两,他整天看着你俩逗乐子解闷呢。”
沈元思面红耳赤,羞恼得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陆明时瞧着他纳闷,实在想不明白,一个整天嚷嚷要娶临京美娇娘的纨绔少爷,怎么就突然看上了李正劾那能揍一营兵的闺女?莫非是被揍服的?
陆明时“啧”了一声,对沈元思道:“你要讨她欢心,我给你出个主意。”
“什么?”
“给她当先行官,当着她的面把胡达尔宰了。”
沈元思想起胡达尔凶神恶煞的脸,倒吸了一口冷气。
陆明时觑着他,“不敢去?你在我面前露怯倒无所谓,我一向知道你是个什么德行,但李姑娘她会不会看不起你,我就不知道了。”
正说着,亲卫兵急匆匆递进来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信,陆明时拆开看了两眼,神情缓缓凝住。
“皇上病逝了,”陆明时将信递给沈元思,望着临京的方向皱眉,“如今临京乱成一片,我得带兵赶回去。”
沈元思问:“你想拥护秦王殿下登基?”
陆明时摇头。
沈元思不解,“那你掺和什么?”
“阿韫和长公主都在临京,由不得我不回去,”陆明时说着就要去点兵,只扔给沈元思一句话,“戎羌这边交给你了,好好在你未来岳丈面前表现!”
第74章 决心
半个月前。
娴贵妃依照季汝青的教唆, 亲手将最后几块毒矿石碾碎成粉末,藏于袖中,待内侍验过燕窝粥后, 悄悄抖进粥中拌匀,一勺一勺亲自喂进宣成帝嘴里。
燕窝粥还剩下碗底几口时,萧胤双突然带着几个内侍闯进福宁宫, 见状神色一变,喝内侍将娴妃按住, 从她手中将玉碗夺过来。
他将碗递给许凭易,“许太医,你来验一验。”
许凭易取鹿须草汁与燕窝粥拌匀, 粥变成了红色, 用火折子点燃,滋啦作响, 发出刺鼻的味道。
许凭易掩鼻道:“粥中有冥石粉。”
宣成帝闻言勃然变色, 惊怒地瞪着一脸灰白的娴贵妃, “你竟敢害朕……”
没有人比宣成帝更清楚冥石粉的作用,此物产自戎羌, 是无声息害人的绝佳毒药, 中毒者血竭而亡, 如同自然病衰而死。当年他正是用此物毒死了明德太后, 未曾想有朝一日,竟也用到了自己身上。
宣成帝扶床干呕不止,心中升起无限惊恐,扬手甩了娴贵妃一巴掌。
娴贵妃跪地痛哭道:“都是季汝青教唆臣妾, 此事道全不知, 切勿怪罪道全!”
听见季汝青的名字, 马从德吓得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伏在地。
“好哇!好哇!一个个都想朕死!都来害朕!”宣成帝状似疯癫,又瞪向萧胤双,眯着眼觑他半晌,轻声问道,“你又是从何得知,莫非是你让季汝青教唆娴妃,想借刀杀人吗?”
萧胤双心中一凉,忙跪下为自己辩解,“有人留了张字条挂在儿臣案头,说娴贵妃要毒杀父皇,儿臣下值后看见便匆匆赶来,刚好遇到许太医要来给您诊脉!”
宣成帝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他扶着床头浑身发颤,面如土色。他知道他要死了,服下冥石粉的人,神仙难救。
福宁宫中一片混乱,娴贵妃被拖出去活活打死,冷宫中的萧道全也被赐下鸩酒,这对曾在临京翻云覆雨、手遮半边天的母子,在幻想着大计将成的前一日双双殒命。
宣成帝疯癫过后陷入漠然,直直地望着帐顶。他不敢阖目,一阖眼就看见明德太后向他索命。就这样气若游丝地躺了半天,黄昏掌灯时分,他却突然让马从德去宣萧漪澜入宫。
长公主府中灯火幢幢,孟如韫匆匆走进拂云书阁,低声对萧漪澜道:“打听到了一些消息,皇上身上的毒是汝青教唆娴贵妃下的,眼下汝青不知所踪,应该已经安全出宫。”
萧漪澜问:“他若已出宫,为何不到我府中寻求庇佑?”
孟如韫道:“他必然不想让这件事牵涉到您,所以一开始就没让您知道这件事。”
萧漪澜闻言叹息,忧心忡忡地望向外面渐沉的夜色,忽听下人来报,说马从德来传诏,要她即刻入宫面圣。
“殿下!”孟如韫心中忐忑,“皇上此时宣您入宫……”
“我不能不去,望之此时还在宫里,”萧漪澜想了想,叮嘱她道,“府中的事交给紫苏,外面的事交给你和红缨,这是本宫的金印,倘本宫明日午时还未出宫,就按照咱们之前计划好的去做。”
孟如韫郑重地点了点头,“殿下放心。”
萧漪澜乘车辇往皇宫的方向离去,孟如韫目送她离开,捧着金印的手心里满是冷汗。
长公主的意思是,若她不能安全出宫,则马上拥立六殿下即位,绝不能让宣成帝再有胡作非为的机会。
孟如韫心中默默祈祷,希望长公主和兄长都能平安归来。
福宁宫中一片哀肃,萧胤双与马从德侍立一旁,太医们围绕在床榻边,轮番给宣成帝诊治。
萧漪澜受诏而入,宣成帝挥手让太医们退下,对萧胤双与马从德道:“你们也都退下吧。”
内室里只剩下宣成帝和长公主,兽金碳在火盆中燃烧,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朕与你兄妹近三十载,不曾想会有今日……”宣成帝拍了拍榻侧,“昭隆,你坐过来吧。”
萧漪澜走过去,在榻前的小凳上坐下,垂眼看着宣成帝。她的眼神似含着恨,又似有哀悯。
她对宣成帝道:“世间事向来有因有果,皇兄早该明白。”
宣成帝苦笑了一下,“难为你还愿意喊朕一声皇兄。”
萧漪澜垂目轻嗤。
“不是皇兄不疼你,只是你与母后越来越像,朕不敢疼爱你……朕看见你,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母后……漪澜,朕心里害怕,”宣成帝望着帐顶,缓缓叹了一口气,“朕对不起母后,也对不起你。”
萧漪澜静静听着,并不搭话。
“朕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可朕不想当一辈子太子,每天都心惊胆战,担心被废黜……朕不后悔,朕宁可死后再向母后赔罪,可是……”
宣成帝重重喘了几口气,声音更加虚弱,他转头望着萧漪澜,慢慢说道,“朕不想小六变得和朕一样,被硬生生架空几十年,做个不痛快的帝王,他最终也会被逼入绝境,犯下朕曾经犯的错。”
萧漪澜抬眼望着宣成帝,平静地问道:“您是怕他杀了我,还是怕我杀了他?”
宣成帝道:“一个是朕的妹妹,一个是朕的儿子,杀了谁,朕都舍不得。”
萧漪澜心中不为所动。
她不想认一个能狠心弑母的兄长,也不愿体谅他弥留之际突然省悟的良心。他们之间的兄妹情谊,早在十四年前就烟消云散了。
萧漪澜问他:“那皇兄想让我怎么做呢?”
宣成帝道:“卸下监国长公主之任,回到你的封地去,永世不要再回临京……朕希望,你与小六能相安无事过完这辈子,好好享受荣华富贵。”
萧漪澜默然片刻后说道:“只要皇兄将霍弋还给我,待小六登基后,我便回到封地,无诏不再踏入临京半步,绝不会挟他做我摄政的傀儡。”
宣成帝颇有些惊讶,“为了一个男人,漪澜,你竟能如此痛快地放手吗?”
“或许这正是我与皇兄不同的地方,”萧漪澜苦笑了一下,“皇兄若是信不过我,我可以起誓。”
“我要你以母后的名义起誓,若你有违此誓,她将永世不得超生。”
萧漪澜心中狠狠一颤,而后了然地笑了笑。
“好。”
霍弋被幽禁于宫中已有一个半月,之前有季汝青管束着各宫奴才,一日三餐不曾怠慢。宣成帝中毒、季汝青离宫后,他已经两天水米未进。
落锁的院门突然被推开,侍卫鱼列而入,霍弋握紧了轮椅的扶手,却见萧漪澜款款而来。
“望之,我来接你回府。”
霍弋心下一惊,待出宫登上马车后才急声问道:“您答应了皇上什么?”
“他要我回封地去,”萧漪澜淡淡道,“在小六登基之后。”
霍弋气急,兼以多日未食,气血不足,脑中一片嗡嗡作响。
“您怎么敢答应这种事?臣区区贱命死不足惜,可您筹谋十年的心血,却在这个关头放弃,就算您甘心如此,那些追随您、追随先太后的人又如何甘心!”
霍弋从未如此疾言厉色过,萧漪澜神态疲惫地靠在车壁上,缓声道:“本宫若不起这个誓,你我都不能活着出宫,皇兄他一向狠心惯了。”
“可——”
霍弋还想说什么,被萧漪澜不耐烦地打断,“你冷静些,有什么话回府再说。”
两人平安回到公主府,孟如韫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她将金印还给长公主,这才发现霍弋的脸色十分难看。
“兄长在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孟如韫问霍弋。
霍弋不言,萧漪澜将她与宣成帝的对话一字一句地复述出来,孟如韫听罢沉默了片刻,问萧漪澜,“殿下真的想清楚了,要待六皇子登基后退居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