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时见卿——木秋池【完结】
时间:2023-04-03 11:48:30

  “依照当时的情境,本宫还有别的选择吗?”萧漪澜的脸色亦十分疲惫,揉按着额头道,“夜深了,本宫也乏了,眼下不想说这些。”
  紫苏服侍她起身离开,拂云书阁中只剩下孟如韫和霍弋。孟如韫让人传了粥菜,拎起炉子上温着的蜂蜜水,给霍弋倒了一碗。
  霍弋只喝了几口水,一口饭都吃不下,只觉得心中焦灼,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
  “兄长莫非在和殿下置气?”孟如韫问。
  霍弋摇头苦笑道:“她是为了救我,我是最没有资格生气的人,我只是可惜她这么多年的心血。”
  孟如韫笑了笑,“兄长还是不懂殿下,要么就是关心则乱。”
  “此话何意?”
  孟如韫将粥端给他,说道:“多少垫一垫,别把自己饿坏了,你一边吃,一边听我说。”
  霍弋从她手中接过温热的粥碗。
  “殿下起誓说待六殿下登基后会回封地,可并未保证未来登基的人一定是六殿下。换句话说,只要以后不是六殿下登基,长公主也不必回封地去,并不算违背誓言。”孟如韫说道。
  霍弋闻言一顿,思索了片刻后说道:“你的话有道理,但殿下从不钻这种措辞上的空子,她一向做事求心诚,也许只是巧合而已。”
  “所以我说,兄长未必了解殿下,”孟如韫轻轻摇头,“她若真是诚心起誓,要放弃临京的基业回封地,必是坦坦荡荡,无愧无悔。可你瞧她回来后的反应,分明是心中别扭,藏有心事,又羞于对人言,所以托辞疲惫,落荒而逃。”
  霍弋问:“阿韫的意思是,殿下起誓时故意钻了空子,其实她心里并非十分愿意扶六殿下登基?”
  “六殿下登基,若是长公主不放权,迟早会生龃龉,若放权,待在临京倒不如回封地自在。既然殿下连发誓回封地都这般别扭,她心里,也未必十分情愿要推六殿下登基。何况,”孟如韫四下瞧了瞧,压低声音问霍弋,“兄长自己心里就没有别的想法吗?”
  霍弋沉吟片刻,低声道:“你既然问,我就与你透个底,我不赞成六殿下登基。”
  “巧了,我也不赞成,”孟如韫说道,“论嫡、论长、论贤,长公主殿下哪样输了六殿下?她自己心里清楚,只是碍于长辈的仁慈,一时狠不下心要与六殿下争位,所以才会这般别扭。”
  回想萧漪澜自宫中回来这一路的表现,霍弋觉得她说得有几分道理。
  “殿下那边的意思,我会旁敲侧击问清楚,”他对孟如韫道,“陛下的身子熬不了几日了,这几日要紧锣密鼓,万事小心,不要被人抓住把柄,待陛下殡天,殿下的顾忌就少了。”
  孟如韫点头,“兄长放心,我明白。”
  宣成帝的身子一天天坏下去,见过萧漪澜后又两日,已经浑身疼到起不来床、咽不下饭的地步了。每日只勉强听马从德念一念折子,清醒时零零散散见一见内阁重臣。
  北郡的战况传回来,都说马都指挥使李正劾跟着陆明时一块儿反了,兵部为这事闹得焦头烂额,不敢再妄自调兵去平剿,又不敢让宣成帝知道,怕一句话直接把他气崩。眼下是萧胤双与五军都督吴郏、内阁首辅迟令书等人共同商议此事。
  孟如韫抽身去了趟尚阳郡主府,劝尚阳郡主与沈元挚外出避祸。
  尚阳郡主是个避世的性子,从不留意朝堂争斗,只说自己是南宁王的女儿,宣成帝的姑表亲,就算皇上生沈元思的气,尚不至于迁怒到她身上。
  她将宣成帝想得太好,压根没想到她可能会被作为威胁沈元思的人质。
  前世记忆的吉光片羽,难以让孟如韫拼凑出有关尚阳郡主浮屠塔前自焚的全部细节,但结合今世的种种迹象,必然与宣成帝要制裁沈元思有关。
  尚阳郡主劝不动,所幸沈元挚是个聪敏的,孟如韫将个中利害与他点上一点,他思虑过后听从了孟如韫的主意,以出门赏花为名,将尚阳郡主骗出城去,强行拉到了临郡的庄子上住着。
  尚阳郡主府一空,孟如韫也跟着消了一块心事。
  萧胤双骑马在街上散心,偶遇长公主府的马车,风撩垂帷,瞥见一张熟悉的脸,便驭马上前拦下。
  孟如韫卷帘一瞧,见是他,忙下车来见礼,萧胤双跳下马,瞧着十分高兴,扶她道:“不必同我多礼,许久不见,茶楼一叙如何?”
  孟如韫点点头,侧身道:“殿下先请。”
  萧胤双选了间僻静的雅间,叫了茶,与孟如韫倾诉自己近些日子的苦闷:“朝堂上大事小事都要吵,各人有各人的算盘,我只觉得无能为力,一切看似都在掌控之中,桩桩件件却都握不到手里。”
  孟如韫淡淡一笑,宽慰他道:“大任在肩,必然辛苦,殿下多习惯习惯就好。”
  “可我本不必习惯这一切,若是二皇兄还在,这皇位该是他的。我到了年纪出宫开府,找个父皇心情好的日子,请他允我天南海北去走一走,这才合我的心思,”萧胤双说道,“可小姑姑偏要把二皇兄斗倒,推我到台前来活受罪。”
  这话说得让孟如韫心里发笑。
  六皇子还是像从前那般不懂事,在他眼里,皇位倒像是个可随意取予的物件,长公主是因为喜欢他、同他关系好,才从前太子手里夺过来给他。
  他从没想过是因为北郡将士受石合铁的无妄之灾,没想过苏和州的百姓遭受朝廷和巨商的双重剥削。没有在心中考量过,宣成帝萧谵和他儿子萧道全,到底配不配得上大周皇位。
  “孟姑娘?”
  “嗯?”孟如韫回过神来,放下手中茶盏。
  “我瞧你表情冷的很,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萧胤双笑了笑,“你不知道,其实我最怀念苏和州那段日子,那时有你在身边帮我,万事都是盼头,我心里很踏实。”
  孟如韫笑了笑,“殿下已经成亲开府,身边有王妃、幕僚、诸多亲眷,都会帮扶殿下。”
  “这不一样,他们并非真心为我好,”萧胤双说道,其实我是想问问你,“我知道你有大抱负,不愿囿于寻常后宅,若你愿意之后进宫来帮我——”
  孟如韫蓦然抬眼,“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话已至此,萧胤双索性说开,“我想让你入宫,封你为贵妃,皇后之下以你为尊,方能配得上你的身份。”
  孟如韫道:“谢殿下错爱,但入宫为妃,非我所愿。”
  “为何?皇贵妃不够尊贵吗?”
  孟如韫轻轻摇头,“皇贵妃固然尊荣,可我生性懒散,受不住拘束。”
  “你受不住拘束,难道我就受得了吗?”萧胤双皱眉说道,“你与小姑姑在我身上套了这么重的枷,然后便要弃我而去,一个要回封地,一个不愿意入宫陪我,只留我自己在宫里受罪,凭什么?”
  孟如韫心中冷笑,头一回听说送皇位还送出错来了。
  “若殿下真心不愿受皇位的拘束,大可禅让出去。”
  萧胤双一愣,“禅让?你宁肯让我放弃皇位,也不肯入宫陪我,为何?你心里竟如此厌恶我?”
  孟如韫叹了口气,与他实话实话道:“因为我已经成亲了。”
  “什么时候的事?”萧胤双一惊,变了脸色,“那男子是谁,是强逼于你还是——”
  “我嫁的人是北郡安抚使,陆明时。”
  “陆明时……”
  萧胤双如被人兜头泼下一盆冷水,心中那微渺的、希望她是为人所迫的幻想瞬间被浇熄。
  他在苏和州时见过他俩情深意笃、旁若无人时的模样,他自知比不上这位曾在临京大出风头的安抚使,所以不曾在孟如韫面前剖露心迹。
  可陆明时如今是朝廷叛贼,他是天子亲立的皇储,难道此时在她心中,自己竟也比不过陆明时吗?
  萧胤双低声同她商议道:“陆明时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叛贼余孽,跟着他只会害了你,若我不介意你曾嫁给他的事,你愿不愿意入宫陪我?”
  孟如韫神色一冷,“我不愿意。殿下也认为昭毅将军陆谏是朝廷叛贼吗?”
  “三公议罪,朝廷公文,这本就是不争的事实。若陆明时心中有冤,为何不堂堂正正到朝廷诉告,而要在北郡搅弄风云,挑衅皇权,这不是叛国又是什么?”
  孟如韫掩在袖中的手缓缓攥紧,她强压下心中的愤怒,起身对萧胤双说道:“该说清楚的事我已与殿下说清楚,这茶已经凉了,再喝也没什么意思,我先走了,谢殿下款待。”
  萧漪澜起身叫住她:“阿韫!”
  孟如韫脚步一顿,并未回头,“我姓孟,六殿下不要逾矩。”
  她快步离开了茶楼,徒留萧胤双在原地黯然伤神。
  宣成帝驾崩于四月初七,临京城正是山茶花盛开的好时候,然而没人有心赏花,除了马从德,也没有几人真心为宣成帝哭丧。
  朝廷百官、内朝后宫,各自拨着各自的算盘。
  萧胤双与五军都督吴郏等商议后,决定给陆明时定下谋大逆的罪名,从地方抽调二十万兵马,五月初点兵完毕后,由吴郏亲自领军北上。
  萧漪澜听闻这件事后十分生气,去找萧胤双理论,她要平戎羌,萧胤双却要听从宣成帝临终前的吩咐,要他定内乱。礼部正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萧胤双的登基典礼,而他在此之前已学会了圣心独断。
  萧胤双劝她道:“陆氏余孽是国贼,还望小姑姑以公为先,不要徇私枉法。”
  “你说本宫徇私?”萧漪澜气笑了,“自古攘外必先安内,陆明时再大逆不道,他有抗击戎羌的赫赫战功在身,如今戎羌虽遭重创,却仍有反击余力,若胡达尔不死,日后必要生事,你何以如此着急藏弓拆桥?”
  萧胤双并不认同,他说道:“我大周武将甚众,平戎羌非独陆明时可行。若人人都学他恃功自傲,戎羌平定之前,我大周朝廷就先散了。”
  他铁了心要拿陆明时开刀,萧漪澜铩羽归府,孟如韫听说这件事后,思忖时机已到,郑重跪在了萧漪澜面前。
  她对萧漪澜说道:“我已与陆安抚使拜过天地,行过夫妻之礼,此生此世不愿背弃所爱。曾经六殿下开府娶妻,我尚可离开临京避祸,若他有有一日登基,您可自退居封地,可他要给我夫君定罪,要我入宫为妃,我们将再无立身之所。若果真有这样一天,不如我今日就同殿下辞别,从此山高路远,永不相见。”
  萧漪澜望着她,“你这分明是以退为进,逼我与小六夺嫡。”
  孟如韫缓声道:“但也是事实。”
  萧漪澜默然,霍弋不知在外头听了多久,此时推着轮椅缓缓走进来,望着萧漪澜问道:“殿下可知大周百姓是如何评价明德太后的?”
  “有人夸她贤明,有人说她牝鸡司晨。”
  霍弋道:“也有人评论明德太后,说她为善不终,致大业崩于途,从臣丧其后。”
  萧漪澜一愣,“为善……不终?”
  霍弋点点头说道:“仁帝遗诏中说暂不立新帝,让明德太后秉理国事,其实已经表明了仁帝的态度,他对时为太子的宣成帝不满意,希望将大周交到明德太后手中。仁帝的眼光是准的,他死后的十年间,明德太后将大周治理得很好,内有薛家,外有陆家,大周变得越来越好,若明德太后趁此时废掉太子,自立为帝,大周在她的统治下,至少还能再昌盛三十年。”
  霍弋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可是她不忍心,宣成帝是她与仁帝的亲儿子,所以明知他非明君之才,仍不忍心取而代之。同时她又放不下握在手中的权势,所以将宣成帝架在了一个非常窘迫的位置,当时的宣成帝应该也觉得自己像一块食之无味的鸡肋,他和明德太后之间,必然要有一个人打破眼下的局面。”
  萧漪澜沉声说道:“如果打破这个局面的人是母后,那皇兄就会被废,如果打破这个局面的人是皇兄——”
  “明德太后病故,宣成帝登基为帝,薛家与陆家先后被清算,”霍弋顿了顿,“正是后来发生的事。”
  萧漪澜缓缓攥紧双手,蔻丹深深掐进掌心里。
  “所以,你们觉得,如果我不与小六争皇位,早晚会落个与母后一样的下场。”
  “万民之尊,本就是有德才者居之,何谓争与让?”孟如韫从旁劝道,“何况明德太后曾秘密写下衣带诏,将皇位传给您,论名义与正统,殿下,您也从来不比宣成帝父子少什么。望您能替追随您的臣属想一想,替大周的百姓想一想,您有放弃权势后的退路,他们有吗?倘若您的仁义恭爱是以牺牲信任您、追随您的臣民为代价,这种仁义,还算得上仁义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有千钧之重,落在萧漪澜心上,竟质问得她哑口无言。
  萧漪澜定定望了他们许久,而后起身缓缓走出拂云书阁,迈下台阶。
  天色将晚,暮色沉沉,天边归鸟栖林,夜晚到来之前,一切渐渐平息。
  萧漪澜望着院子里的天色暗下来,终于转身说道:“本宫想明白了,本宫要这大周的皇位。”
第75章 夺位
  临京城里又起波澜, 在霍弋的有心安排下,钦天监夜观星象,说昨夜子时紫微星光芒大盛, 直指明德太后陵寝的方向。京中小儿传唱童谣,说“鸠占鹊巢十四载,凰鸟衔衣出北海”, 暗指宣成帝父子得位不正,当年明德太后留了衣带诏给长公主, 分明是想传位于她。
  一时间,拜祭明德太后的祠中香火大盛,大周百姓望尘而往, 遮道而拜。
  萧胤双听信吴郏的建议, 要派五军府的兵去镇压百姓,妄自祭拜者皆以大不敬论。萧漪澜听说后亲自带府卫赶过去, 要吴郏放人, 吴郏不肯, 双方正僵持间,萧胤双亲自到了。
  这座祭拜明德太后的颐安祠堂, 自宣成帝去世后香火不断, 园中草木也被修葺整齐, 龛间塑像纤尘不染。
  萧胤双负手望着龛上的金像, 他对这位祖母已经没什么印象,待萧漪澜添完香、磕了三个头起身后,他也上前添了三炷香。
  “祭拜先贤是正道,为何要派人阻拦?”萧漪澜问。
  “吴都督说他们为人驱使, 用心不良, ”萧胤双望着萧漪澜问道, “吴都督还说,小姑姑手里有明德太后留下的衣带诏,如今要将皇位从我手中夺回去,是吗?”
  萧漪澜没有否认,默然片刻后说道:“时至今日,再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思,本宫承认,比起推你为帝,如今本宫更想自己坐皇位。”
  萧胤双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落在身侧的双手倏然紧握成拳。
  祠堂外,吴郏带领的中军与长公主府府卫分庭而立,隐隐相抗,祠堂外围满了被挡在外面的不得祭拜的百姓。
  萧胤双冷声道:“当初是小姑姑要推我做太子,如今却又要将皇位从我手中夺回去,世上哪有这般予取予求的道理,更何况父皇的遗诏中明明白白写着要立我为帝,这皇位是父皇留给我的!”
  萧胤双望着龛上神情慈悲的金像,缓声问萧胤双:“你之前不是说,不想做皇帝,为权势所困吗?”
  “小姑姑不也说让我懂事些,别太任性吗?”
  之前只是代宣成帝秉政,那些纷繁复杂的朝政闹得他眼花缭乱,心神俱疲。可近来他发现,当皇帝并不意味着一定要累死累活,权势是最大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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