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石——伏渊【完结】
时间:2023-04-04 15:10:24

  就这样又把人送进了垂花门,宋修筠松开手,抬抬下巴示意:“就送到这儿吧,喝醉了就早点去睡,明早说不定要头疼。”
  唐岫这回检索到“喝醉”这个关键词,眨了眨睫毛,努力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这样就能看起来清醒点:“我没喝醉!”
  檐下的灯把她的脸映得腻白,月盘似的,两颊却又烧得通红,眸子晃动着波光,让人想起年前夜游河上的桨声灯影,瑰丽无比。
  宋修筠转头,看宋婉清他们已经走远,再回过视线,眸光微动。
  但也只是抬起手,食指贴上她的脸颊,试了试她这片的温度。
  果然烫极了,新揭蒸笼的打糕似的,软得摸不出棱角。宋修筠看着她,一时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探她的体温,喉结滑了滑,喃声道:“之前没看出来,原来还是个酒蒙子。”
  说着,搭着她的肩膀将她背过身去,轻拍了拍,催促:“快回去吧,晚安。”
  “嗯,晚安……”唐岫搞不太清状况,被他这么一转,定睛看前面确实是自家院子,只好一摇一摆地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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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学校放三天假,家里人都知道唐岫昨天吃大了,早上没人来叫她起床。
  直到唐岫头疼得受不了,在床上滚来滚去,最后唉声叹气地拖长音爬起来,才发现已经中午十二点。
  唐峪的房间在她隔壁,唐岫才爬起来就倒回床上去了,嗓子又干又疼,仰面喊了声:“哥,给我倒杯水。”
  没人应。
  唐岫努力提高嗓子:“哥,求你了,不喝水我会死掉——”
  不知道是唐峪出门了还是故意晾着她,半天没人理会。
  唐岫这下来了脾气,一骨碌爬起来,“刷”地拉开床头的窗帘,紧接着就被外头的阳光刺得闭上眼睛,哀嚎了声。
  等眼睛终于适应了这样的光线,四合院几乎被阳光洗透了,一砖一瓦都浸着暖阳,微风轻拂,树影游曳。
  她于是看到桂花树下的宋修筠,白衬衫的袖口挽起,靠在熟悉的躺椅上,腿上卧着莫奈,身旁是唐昶允种着碗莲的黑陶大瓮。
  或粉或白的莲花都出了水,在树下的光影中袅袅婷婷,莲叶上的光斑随着风扑朔,吸引莫奈伸腿去够,反而把花盘打得乱颤。
  随后被宋修筠抬手护住,把她圈在怀里。
  莫奈左右跳不出,便一个劲摇着尾巴往他身上拱。他拗不过,仰头靠在椅背上,也被阳光晃得闭上眼睛,任她搓圆揉扁。
  大概是宿醉给人的感觉太强烈,宋修筠在这一刻竟然和记忆中的他重叠了,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让人目眩。
  只是印象中的木绣球却苍苍翠翠,蝉鸣也在秋风中渐熄。久远的记忆得到纠正,唐岫意识到木香是四月开的花,每次姥姥扫完地上白雪似的花瓣,她的生日就到了。
  所以她原来不是在夏天喜欢上他的,而是风日和暖的春季。
  没有蝉鸣,只有心跳。
  唐岫有些失神,贴近窗户看了好久,不远处的莫奈总算攀上宋修筠的肩膀,凑近在他的脖子旁嗅来嗅去,最后胆大妄为地在他喉结上舔了一下。
  “……”唐岫睁大眼睛,她一早起来都没喝水,咽了咽嗓子,才发现喉间干得冒火,
  宋修筠也猛地睁眼,怕痒地往后仰,喉结的线条却在这个姿势下凸显得更明显,她甚至能想象出他轻轻的吸气声。
  但莫奈不知羞,孜孜不倦地在他身上蹭,甚至要去舔他的下巴,十分狂热地表达对他的喜欢。
  宋修筠起先还手忙脚乱,不一会儿就被扑腾得放弃挣扎,无奈地伸手去擦脸上脖子上的口水,坐起身来。
  唐岫还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笑,眼睛弯得明明媚媚,似乎天底下的一切好春光都在里头了。
  心跳因此到达某个峰值,喉咙也发紧,带来隐约的窒息感。
  下一秒,宋修筠的视线不经意地掠向她的方向。
  她昨晚醉得太厉害,到现在还没起来,难免让人有些担心。
  谁知道淡红色的花鸟窗棂后,她正拉着窗帘往外看,巴掌大的一张脸,眉目秀丽如画,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他跟着怔住,一时忘了手边的动作,下巴便掠上湿热的水痕。
  谁知道“刷”一下,里头的人一看见他便毫不留情地拉上帘子,只剩半片青绿色在窗后晃动。
  宋修筠脸上的神情缓缓变作疑惑,迟迟没有收回视线。
  她不会是还记得昨晚的事吧?
  气他什么呢……摸了她的脸么?
  宋修筠垂眼,摁下怀里的莫奈,微微蹙眉。
  这头唐岫当然不是故意要甩他脸色,原本被抓住偷看就够窘的了,谁知道房门突然被敲响,这才吓得她火速远离窗户。
  唐峪刚才听到房间里气若游丝的声音了,端着水杯进来,就看她正坐在床上,神情鬼祟。
  于是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你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
  “没有!”唐岫否认,“啪”一下打掉他的手。
  这一巴掌倒是把唐峪给打懵了,气得“嘿”了声,把水杯和醒酒药搁她桌上:“怎么好心没好报呢我?赶紧把药吃了!昨天够可以的啊,妈说你把姥姥一窖的青梅都干完了,怎么着,今儿打算上山打虎?”
  唐岫讪讪,接过药塞进嘴里,等到“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才想起来问:“你什么时候这么贴心了,还会给我买醒酒药。”
  唐峪被她识破,轻一耸肩,倒也没想着抢功:“那你高看我了,醒酒药是隔壁姓宋的给你买的。该说不说,他不是半个恋爱都没谈过么?照顾女孩儿这方面倒是挺会,啧,佩服。”
  唐岫现在听不得宋修筠的名字,耳朵一烫,转身就往被子里钻,一边瓮声瓮气地回他:“你怎么不说是你太野蛮了……还能找着女朋友你就烧高香吧……”
  “嘿,怎么有人光脚的笑话穿鞋的?你谈过么你,不跟那姓宋的一个样?”唐峪翘着尾巴反问,看她蚕蛹似的蒙在被子里不答应,拍拍屁股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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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假期转眼就过,返校那一周少了一天课,过起来格外的快,回过神来又是周末。
  唐岫下午带莫奈到附近的公园跟其他小狗联了个谊,回来才想着做作业。
  她这学期才把中国古代青铜器这门课选了,上课的老师年轻,才三十出头,每节课后会给她们布置一道题,让想办法给图片上的青铜器辨伪。
  文物鉴定是她们这个专业一项很重要的技能,但里头的学问太杂,单一件青铜器,要从铜质、造型、铸造工艺、锈色、纹饰、铭文等等方面综合判断,查的资料海了去了。这周的作业又是两把青铜剑,剑身还带铭文,比一般光面的更复杂。唐岫从下午四点一直坐到晚上七点,难得直抠脑袋。
  最后不得不请求外援,给唐松绮发消息:
  【妈妈,您给我看看这青铜剑,像真的吗?】
  唐松绮每天五点准时下班,这个点正好在家养生泡脚,很快回复语音:
  “诶呦,这剑挺有意思,柄上缠的绳子真奇了,就是锈看着怪里怪气……我在青铜器这方面也不是专业的,要不帮你问问吕叔?”
  唐岫听完这一条,就看她紧接着发了第二条:
  “诶不是,都用不着打搅吕叔,修筠现在不在家么?他这方面对口,你拿青铜器给他瞧瞧啊。”
  唐岫看到这条消息,也不知道自己就是想得到妈妈的首肯还是怎么,顿时定下了心,回了句【好】。
  虽然他没教她,不算她的老师,但怎么说也算同院的学长吧,又是这方面的专家,找他问问青铜器也合理啊。
  这么想着,唐岫紧急把自己找到的资料又过了一遍,抱着平板到书房那儿敲了敲门。
  家里有条粘人又爱扒门的小狗,宋修筠现在跟她一样,书房卧室都没法关门,开着条刚好容莫奈进出溜达的缝。
  他正在书桌前浏览着什么,戴着眼镜,看到门外的是她,很快说了声“进”。
  唐岫暗暗清嗓,把pad放到他面前,摆出一副好好学生的模样:“师叔,我想请您看看这两把青铜剑是真的假的。”
  宋修筠注意到她开口称呼自己为“您”,好笑地抿了一下唇角,接过pad,一边问:“学过青铜器那门课了吗?”
  “这学期刚学的。”唐岫回答。
  “大三才学?”宋修筠抬眼,面容被光线映得白皙,很快意识到什么,“哦,你是文保专业,青铜器你们是选修。”
  唐岫慌忙不迭地点头。虽然之前听过他上课,可眼下面对面向他请教问题,明明他的调子不徐不疾的,表情也和煦,却还是让她紧张起来。
  宋修筠把平板上的图片放大,注意到pdf文件上的名字,眯起眼睛:“这个作业还挺有意思,哪个老师给你上的?”
  唐岫:“曹老师。”
  “曹飞阳?”宋修筠问,听她“嗯”了声,顺口道,“他是我的直系学长,挺有趣的一个人,你要是对青铜器感兴趣,明年暑假可以跟着他实习。”
  “嗯……”唐岫应下,想了想还是告诉他,“不过我之前上完秦川老师的课,更喜欢古陶瓷,以后想学陶瓷修复。”
  她小时候常跟她妈妈去宫里逛,见识过库里成箱成箱的陶瓷片,加上各地窑址不断出土的,还不知道得修多少年呢。
  宋修筠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起对专业的规划,沉吟片刻,笑着道:“也是,你有国画基础,以后从事文物修复确实更对口一些。”
  “嗯。”唐岫没想到他记得自己学过国画,浅浅抿了一下嘴角。
  宋修筠回到正题,问她:“这把青铜剑你怎么看?”
  他当然不会直接告诉她答案,考古文博类的专业需要大量经验积累,她才刚起步,任何摸索和尝试都是有益的。
  唐岫之前学的都是文物的显微形态,对传统眼学没怎么接触,过眼的器物太少,去博物馆看到的不少都是复制品,更别说上手去摸、去闻。这会儿只能对照论文里的辨伪方法照本宣科:
  “这两把剑看形制比较好判断,实心园茎、双箍、有格、有首,是很典型的楚系墓葬器物,多半是春秋晚期到战国年代的。
  “最特别的是这剑柄还缠着绳,状态很好,估计也只有水坑刚出墓的才这样。我查了资料,浙博的越王者旨于暘剑就缠有这样的缑,而图片这两把剑的绳子甚至更新,缠法很紧密。
  “但要是水坑的话,剑身锈的颜色又很奇怪,跟书上写的不大一样,上面还錾着字儿……所以我判断不出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宋修筠听着,没给出特别明显的反应,只是追问:“那这几个字儿你怎么看?”
  唐岫瞄了眼他的表情,心道不妙,吞了吞口水道:“我查了楚帛书和年代相近的楚地出土的青铜器铭文,看着居然跟越王勾践剑的鸟篆风格最相似,有三个字还能对上……写的可能是‘競之申自乍剑’六个字,难不成是楚平王儿子公子申的佩剑么?那倒确实是能用鸟虫篆的贵族了,但之前考古有推测可能性很大的公子申墓了,在河南郭庄,跟水坑又差得远了……”
  唐岫查到这儿的时候,都快让图书馆的铭文拓本给看晕了,越说越没底气:“而且我总觉得太巧了,也是鸟篆,也是‘自乍剑’,这要拿去评级,怎么也得二级文物以上了吧……”
  真要有这个等级,她之前怎么没见过这两把剑呢……
  总不会是她学术态度不端正,查漏了吧?
  宋修筠注意到她犹豫的神情,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说到最后声音都有点抖,便放下手里的平板,挑眉问:“对着我很紧张?”
  唐岫语塞,小幅度点头:“有一点……”
  她怕自己没头苍蝇似的查的资料在他眼里根本不够看,怕在他面前出丑。
  宋修筠闻言,缓和了脸上的神情,笑着道:“我又不是你的老师,对着我有什么好紧张的?”
  唐岫抿了抿唇,总不能说因为他自带威压,不好意思地看着他。
  “还有,平时就别喊我师叔了吧,你本来也没怎么这么叫过,听着太奇怪了。”宋修筠又道。
  “那我喊你什么……”唐岫问。
  “你要是不嫌我年纪大,喊学长就好,或者连名带姓地喊,我也不介意。”他回。
  连名带姓的喊……岂不是更没大没小了吗。唐岫想着,嘴上轻声应了句:“哦……学长。”
  宋修筠这才觉得自然许多,收回视线:“回到正题吧,你刚才分析得很好。”
  唐岫听他夸好,心里的大石头才放下来,轻出一口气。
  “先说结论,这剑是真的,铭文是假的。”宋修筠接着道。
  “怎么看出来的?”唐岫眼前一亮,没想到跟她之前的猜测基本对上了。
  “其实也巧,我看过这两把剑。前阵子打了个盗墓的,上网找人直播鉴定,拿出来的就是这两把。当时录的视频里还不长这样,包浆和锈的状态很明白,跟湖北博物馆、荆州博物馆藏的青铜剑状态很像,就是楚地的陪葬器物。”
  宋修筠说到这儿,放大图片上的铭文:“那两把剑的缑给我的印象很深,所以记住了,没想到在你这图片上居然变成这样了。大概率为了炒价,文物贩子找地儿瞎錾了铭文,拿越王勾践剑仿的鸟虫篆,錾完瞧着字儿太新,又整体做了一遍旧,看着像‘漆地磨光’ 的,画虎不成反类犬,才把你看迷糊了。”
  唐岫这才了然,难怪字能跟名气这么大的剑对上号,剑主人的名却横竖不通。
  青铜器有铭文跟没铭文的价值差了大了,本身这剑保存的状态就很理想,还带着簇新的绳,要真被不懂行的把铭文也当了真,加上“楚国贵族”“越王勾践剑它兄弟”的噱头,估计能有个八位数,再倒手进国外的拍卖行就更说不准了。
  想到这儿,唐岫忙问:“那现在这两把剑怎么样了?盗墓的抓了吗?”
  “当然是准备送出去的时候被抓了,要不曹飞阳也不好给你们做这道题,这图片看着像公安发出来的。”宋修筠叹了口气,放大图片上剑柄的位置,“还好是给抓回来了,先不说往上錾字破坏文物罪这一出,国内剑柄系绳保存这么好的青铜剑不多,光是缑的系法就很有研究价值。”
  也只有盗墓贼看不懂里边的历史文化价值,胡乱往上錾字做锈,把原本好好的剑的形制全破坏了,还生造了个王子王孙出来。
  唐岫也觉得唏嘘,这片土地上前人留下的遗迹太多,官方考古不会主动发掘墓地,却反而让盗墓贼得了道,几十年来流失海外的文物数量甚至很难给出具体的统计数值,让人痛心。
  宋修筠讲完这道题,放下平板,顺便给她拓展点别的:“曹飞阳出的这道题也很典型,虽然真器反过来的做旧的例子少,但真器假铭的例子很多。博物馆里也有,我这儿有几张照片可以给你看看。”
  宋修筠把电脑上原先的网页收成小窗,找出硬盘里存储的照片,里面的文件虽然多,但命名得很整齐,一下就找到了。
  唐岫在一旁俯身靠近,看他鼠标指着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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