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梢在不经意间拂上他的手臂,垂柳丝似的,宋修筠的指尖动了动,按下心神,低声开口:
“比如浙某博收藏的这件商代铜尊,七个伪字刻在器底不容易操作,是先刻在铜片上,替换下原来的底再做锈处理的。或者有从真器上截一块下来刻好铭文再焊回去的,都叫‘开天窗’。但你仔细看接痕这边的锈色,做得生硬,把这块绿锈的边缘做断了,要能拿到手里,一刮就看出来了……”
唐岫一边听一边点头,发丝绕上他的指尖。
宋修筠的话音顿了一阵,才又接上:“青铜器铭文相比纹饰难仿得多,造假的没读过什么书,就容易露馅儿,像山西某博物馆的这件春秋铜壶,底下的“举父丁”铭文在商代用的多,到了春秋就弃用了。还有铭文跟器型对不上的,比如这件鼎……”
唐岫一连看了数十件,隐隐摸到了些门道,问他:“这些都是你自己拍的吗?”
一转头,才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靠得太近,呼吸一乱,自觉直起身来。
宋修筠也察觉到什么,往后靠了靠,道:“我有个师弟是专门研究青铜器铭文的,之前吃饭的时候聊起来……你要是感兴趣,他有几篇考证伪铭文的论文,我发给你看看。”
“好。”唐岫答应,意识到话题似乎就这样结束了,想起刚才瞥见的他电脑上的资料,忍不住问,“你刚才在做三星堆的工作吗?”
宋修筠听她感兴趣,也不避着她,重新把报告打开:“下周广汉有个阶段性工作成果报告要开,有部分内容需要我过去做汇报。”
唐岫看着上边详细的工作记录,意识到:“那你岂不是要出差?”
“嗯,下周三上完课走。”
他居然也不提前说一声,唐岫追问:“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最迟周一之前吧,顺便要去香港一趟,有个预展想请我过去看看。”宋修筠这阵子把那几个硕士生的论文写作思路改了改,考古专业的论文选题有一点好,就是挖什么写什么,不能凭空捏造,也省了异想天开的力气。最近等研究生把初稿交上来就行,他得了空能做点其他工作。
唐岫算算日子,也才去四天,便放下心来:“那你继续忙吧,我先不打扰你工作了。”
宋修筠颔首,目送她转身出去,在她带上门之前补充:“有什么问题可以再来问我。”
“好。”唐岫对他弯起眼睛,认真应下。
外边很快响起莫奈小跑的啪嗒啪嗒声,宋修筠过了一会儿才收回视线,轻咳了声,去看电脑上写到一半的讲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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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大的第二轮退选课在这个周末结束,因为某人网课直播时的脸在学校里狠狠出圈了一把,中国古玉器鉴赏这门课的人数直接翻了两番,要不是通选课限制人数一百二,估计能报出几百号人来。
沈颖则能成功选上主要是唐岫的功劳,她们俩约着深夜十一点三十七分,一个退课一个秒选,成功占领一席之地。
唐岫退课后另选了历史学类通选课中的中国古代妇女史,这门课也是近期的大热,好在她大三了,优先级稍微高一些,成功中签。时间在周三上午第三节 ,笃行楼四楼的阶梯教室,能坐两百号人,有足够的余座让学生旁听。
学生名单出来之后,第三周的古玉器鉴赏便正式开始线下课,课程人数满额,又同是历史类课程,学校把这门课也安排在了四楼阶梯教室,宋修筠和唐岫刚好一前一后。
唐岫今天虽然没有早八,但还是七点就起来了,跟他一块儿吃了早餐,蹭他的车去学校。
宋修筠也意外她今天的勤奋,车驶入校门时问她:“你在哪儿下车,图书馆吗?”
“我的通选课跟你在一个教室,去图书馆再绕回来有点远,能不能先去你那儿旁听一下,十点的时候再上下一节?”唐岫问,有之前被拒绝的阴影在,语气很小心。
“可以,阶梯教室的位置很空,要是觉得我的课太简单,你在下面做自己的事情就好。”宋修筠之前拒绝她,一是为了避嫌,二是觉得她上自己的课没什么意义,眼下没有这两者顾虑,答应得很轻松。
在教学楼后的停车位上停下后,他甚至等了等她,跟她一块儿上的楼梯。
他的外表挑不出瑕疵,要脸蛋有脸蛋,要身高有身高,要气质有气质,今天的衬衫也熨得很好,路过的人基本都会多看两眼。
唐岫很快就感受到今天非同一般的回头率,教室在四楼,还有一段路得走,转头瞄了他一眼后,默默放慢脚步,落到他身后去。
谁知道一下就被他注意到了,低头问她:“怎么了,什么东西落了?”
“没什么……”唐岫下意识认怂,好在跟上去没一会儿就想到了理由,“你先进教室吧,我朋友选了这门课,我等她来一起坐。”
沈颖则早就好奇宋修筠的庐山真面目,还自封“鉴男女皇帝”,不惜牺牲自己的睡眠时间,也要来上这门早八课。
宋修筠听到这个理由,应了声“好”就上楼了。
唐岫在楼梯上磨蹭了一会儿,眼看跟他拉开距离,才从阶梯教室的后门进去。
八点的课他们七点四十就到了,进去的时候教室里的人还不多,只把前三排占满了。
唐岫远远一看,她只是个蹭听的,去占前排的座儿太不合适,默默在倒数第一排捡了个边角料的座儿,把包放在外面,给沈颖则留了个位置。
讲台桌前的宋修筠拷完PPT,抬头看了一眼,就发现她孤零零在吊车尾的位置坐着,醒目得很。
早八课的学生很快陆陆续续进来,进门后先往讲台的方向一看,便交头接耳地往里走,挑着视野最好的位置坐下。
等到八点,阶梯教室的位置居然坐满了,里面至少有八十个人是来蹭课的,不知道是该说A大学生的学习热情高涨,还是该说美貌是第一生产力。唐岫一连对三个人摇头说了,“不好意思,这里有人了”,才总算挨到上课打铃,翻开桌上的笔记本。
线下课有不少是新生,宋修筠课前又简单自我介绍了一遍,便进入正题:“前两节课我们已经聊过玉石与古玉器的概念,按照历史进程概括性地介绍了距今八千二百年前至六千年前发现的七处文化遗址……”
他的语速不快,在大屏幕上回顾了这七处遗址的发现地、时代、出土玉器及玉质,随后进入今天的新课:
“今天这节课上,我们把时间推至距今六千至五千年前,也是学术界所谓的新石器时代晚期玉文化的第一次发展高峰,具体介绍四处文化遗址:红山文化遗址、凌家滩文化遗址、青莲岗文化遗址和大溪文化遗址。其中,红山文化发掘时间早、研究深、影响广,会在这节课作重点介绍……”
这部分内容唐岫之前学中国考古探索发现的时候就接触过了,但沈颖则这会儿还没现身,她便帮她顺手把笔记做了,免得她期中交不了差。
刚把这几处遗址的名字写到笔记上,出现了第四个问她身边有没有人的学生,唐岫抱歉地冲对方摇摇头,说了句不好意思。
等对方走远,唐岫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忍不住发微信问沈颖则:
【你怎么还没到?】
直到写了整整半页纸的笔记,才收到她的回复:
【对不起,我太困了,下次一定,晚安】
唐旭轻叹了口气,以沈颖则之前翘早八课的频率来看,今天起不来也在她的意料之中,默默把隔壁座位上的书包收回来。
也好,她不来,还能让个座儿给别人听。
课到这会儿已经上了二十多分钟,唐岫本来以为不会再有人进教室,正为之前来问座的那四个人感到问心有愧,谁知道后门又被打开,进来的男生毫不客气地在她边上坐下,脱下连帽衫的帽子,往椅子上一靠。
他个子太高,坐下来占了很大一块位置,唐岫拉着笔记本往旁边挪了一点,免得碰到他的手臂。
谁知道对方转过头来问她:“刚才签到了吗?”
除去他看着像刚从床上爬起来的乱发,是个长得挺不错的男生,鼻梁很高,棱角分明。
唐岫被对方的自来熟听得愣了一下,摇摇头。
“那就好,”程煊熠松了口气,中途注意到她的脸,顿了一下又问,“考核要求说了吗?”
“之前网课的时候说了……你也是来旁听的吗?”唐岫看他什么也不知道,忍不住反问。
“不是,我选完课忘了加群,之前的网课都没上,网课有考勤吗?”对方抓了抓脑袋,抽空瞥了眼讲台,也不知道怎么莫名其妙选上了这门课,光看PPT就觉得头疼。
唐岫只好告诉他:“之前没有,不过接下来应该会签到的,算平时成绩。”
“……而谈到红山文化的出土玉器,我们就要先认识与新疆和田玉、陕西蓝田玉、河南南阳玉并称四大名玉的岫岩玉。”宋修筠说到这儿,大概是因为名字相同,下意识看了眼教室后排的唐岫。
却发现她身边的位置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个男生,正转过头来跟她说话,似乎很熟络的样子。
宋修筠的眉心微微一跳,没想到她先前对自己说的“朋友”是个男生。
也是,她上大学的这几年和他没怎么来往过,他的确不知道她平时在学校的社交圈子。
只是这算什么朋友,男朋友吗?
想到这儿,宋修筠意识到自己的思路被打断,抬指推镜框,收回视线,继续解释岫岩玉的种类划分。
然而这头程煊熠还在问唐岫有关这门课的事:“这课挂科率高不高?期末怎么给分,要考试吗?”
“应该不太可能挂科吧,平时成绩算百分之三十,期中交课堂笔记百分之三十,这里就有六十分了,期末有个随堂测验,应该比较简单的。”唐岫好脾气地回答。
“哦……”程煊熠闻言,瞄了眼她手里的笔记,似乎放下心来,冲她笑了笑就趴下去睡觉了。
留下唐岫语塞地抿唇,也不好说什么,转回去继续听课。
宋修筠看她的注意力总算回归,一清嗓子,问底下的学生:“讲到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前排一个女生举手:“宋老师,我怎么记得岫玉挺便宜的,几十块的都有。”
通选课相对专业课程来说会轻松一些,宋修筠也不介意这样的题外话,回答:“对现代玉器而言,价值的判定主要来自原料的品质、大小及雕刻工艺的好坏。岫岩玉是地域概念上的笼统称谓,成分较复杂,产量又大,相比蓝田玉、和田等玉石,品质较低的岫玉价格的确不高。”
说到这儿,他把PPT跳了几页,出示跽坐玉人与凤形玉器图片:“一个比较直观的例子,我们比较妇好墓中出土的和田玉器和红山文化出土的玉猪龙、玉箍形器,就会发现这些岫玉制品的原料较粗糙,斑点杂质较多,之前也有同学提到,觉得我展示的玉猪龙更像石头制品。
“但岫岩玉的意义并不在于光润美丽的外形,不论是在八千二百年前的兴隆洼遗址还是距今五千多年前的红山文化遗址,用于神巫祭祀活动的‘神玉’多为就地取材,其中最主要的原料就是辽宁岫岩玉,我们也因此称这种开发最早、历史最悠久的玉为‘最原始的玉’。”
唐岫听到这儿,因为同名所带来的亲近感,不由弯起嘴角。
说起来,她的名字还是宋修筠的父亲给起的。他们家有唐峪在先,姥爷想起得工整一些,也带个山字旁,姥姥就嫌山字旁那些字太笨,男孩皮实,磋磨一下也就算了,女孩儿可不能这么养活。后来是卢鹤麟给提了“岫”这个字,大家才都满意。是玉而匪石,钟灵毓秀,坚韧不移。
这个话题被打开后,又有学生举手问:“宋老师,那和田玉大概是什么时候传入中原开始使用的呢?”
这个问题问得很不错,宋修筠脸上浮现很淡的笑意,解释道:“早期的和田玉其实并非产自新疆和田,而在昆仑,所谓‘金生丽水,玉出昆冈’,是当地游牧部落向中原进贡或做贸易交换的宝贵资源。而最早的和田玉在兴隆洼文化遗址中就已经出现,只是件数极少。
“到大量开发使用是在三千年前,《周易》记载:‘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对于这场战争,结合甲骨文中有关‘取玉’‘征玉’的文字记载,目前比较统一的认识是在商王朝鼎盛时期,商王武丁为了获取昆仑的玉石原料,征伐了一个叫做鬼方的游牧部落。
“战争胜利过后,一条绵延数千公里的玉石通道就此打开,取玉也从昆仑深入新疆和田,玉门关因此得名。”宋修筠讲到这儿,索性在黑板上为他们把这条路线画了出来:
“玉石从新疆和田到若羌,通过玉门关后两次东渡黄河,最后由雁门关抵达商王朝的政治权利中心——殷墟。中原由此获得产量稳定的和田美玉,作为‘神玉’的岫岩玉也逐渐淡出中国玉文化的核心位置。这部分内容我们会在后续的课堂上详细介绍。”
他的解释详实又清晰,嗓音不徐不疾,当真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因此尽管通选课是学生普遍认为的“水课”,拿学分很简单,在座的学生也基本没有分心玩手机的,都在认真听讲,刷刷地做笔记。
……除了唐岫边上的这个男生。
两学时的课程中间不下课,总觉得才听了没多久,铃声便打响了。宋修筠看了眼表上的时间,示意众人:“凌家滩的这套玉版玉龟目前学术界有很多假设和考证,有兴趣的同学回去后可以自主查阅资料,下节课我们再来详细探讨。”
毕竟是线下课,学生都安分,没有出现之前忘记关麦的大社死事件。宋修筠表情轻松地宣布下课后,教室里响起“哗啦啦”的收拾桌子的动静,还有不少学生簇拥到讲台前,里三圈外三圈围着他提问。
唐岫看他转眼就被拥在人堆里,也知道他如今的受欢迎程度了,总觉得心里不太是滋味,低头合上给某人写下的笔记。
边上那个睡了整节课的神人也醒了,揉揉眼睛,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唐岫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他在对自己说话,直到他又问了第二次,才“啊”了声,转头看向他。
他似乎还没睡饱,侧着脸枕在手臂上,碎发半遮住一只眼睛。即使是这种姿势,T恤下手臂的肌肉线条很明显,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
唐岫看到这儿总算明白了,他大概是个体育生,文化课成绩比较弱,难怪刚进来时在担心挂科这事儿。
正走着神,顺口就对他交代了自己的名字:“唐岫。”
“哪个秀?”对方坐起来,从抽屉里拿出手机。
“岫玉的岫,就是今天课上讲到的那个。”唐岫回答。
“哦……”对方点点头,对她亮出手机屏幕,“我叫程煊熠,能加个微信吗?我是体育特长生,这课听不太懂。”
唐岫还是第一次被男生这么直接地要微信,迎着他的视线,发现他的眼神很认真,加上他长得确实挺帅,慢慢点了点头。
程煊熠听到这话,又对她笑了笑,这回能看出一点腼腆的意思,主动伸出手机扫她,一边问:“你是哪个院的?”
“考古文博院。”唐岫听到扫码清脆的“滴”声,心里莫名打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