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岫听到这句,才正儿八经地抬头看他,考虑了一会儿,点头应了声“好吧”。
他今天的态度还不错,唐岫又是个不太会怄气的人,不知不觉就心软了,过去把自己的快递拿走,道了声谢,拆开发现刚好是她新买的作弊神器,一个大圆盘形状的铜质香押。
反观宋修筠的快递就居家多了,买了新的砧板和炖锅,见到她手里这个奇形怪状的玩意儿,辨认了一会儿才明白:“这是香押?怎么个头这么大?”
他虽然不熏香,但看过的藏品不少。熏香是历朝历代都兴的雅事,香押的出现时间很晚,取代了原先圆形香匙的部分功能,他也就在故宫看过和宣统款银柄檀香炉成套收藏的香押,做工不算细致。
唐岫听他好奇,颇为自得地翘起脑袋:“这个是我定制的加大版,和香炉的口径刚好合适,保准一压就平。”
“压香灰本来就是为了磋磨心性,你反而想着法子在这一步偷懒。”宋修筠被她逗笑,虽然是数落的话,却也被这个新鲜玩意儿勾起了兴趣,轻抬下巴示意,“你不是刚好在点香么,去试试,看看是不是一压就平。”
“好。”唐岫本来就是为新到手的沉香买的香押,回到木几前盘腿坐下。
宋修筠到厨房泡了两杯柠檬茶,自然地在她对面落座。
果然,一铜压下去,再抬起来时,炉中央雪白的香灰已然变得平整,像落雪后还未有雉鸟踏足的池塘。炉壁上还挂着积雪似的灰,唐岫拿香帚小心翼翼地去扫,左手握着瓷炉慢慢转动,指尖泛着粉红,指甲修剪得平整干净,娟秀如梢头的春花。
青瓷颜色和香灰叠在一起,不好区分,灰又极细腻,一扫就有飘起来的。唐岫怕有遗漏,不知不觉就凑近了,屏着呼吸,怕把扫落的灰吹散。
傍晚夕阳的余晖落进来,把她的身形映得柔和,耳畔的碎发被染成浅金色,脸颊上细小的绒毛也清晰可见。
宋修筠不自觉放轻呼吸,眼看她的头越来越低,连微卷的睫毛都一眨不眨,便下意识勾着她的脸抬起来,提醒:“太近了,对眼睛不好。”
他的食指抵着她下巴以下的一块软肉,再往下是纤细的脖颈,系着艳色的红绳。这处地方和脸颊的皮肤触感并不相同,要更柔软和不设防,像给小动物挠痒时最喜欢的部位。
唐岫不防备地被他微凉的手指一贴,茫然地抬起头来,就发现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下巴,低垂的睫毛密密的,甚至抬起拇指指腹,沿着她的下颌轻轻蹭了一下。
唐岫感受到这样的触碰,耳后蹿上一缕异样的酥麻,绷得紧紧的呼吸一下子漏了馅儿,炉里的香灰又还没来得及压实,猛地被吹起,袅袅的一蓬烟云,迷了她的眼。
宋修筠被这一幕看得错愕,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干了什么后,落在她脸上的手指微僵。
宋婉清因为工作的关系,常年要跟极细的丝线打交道,视力下降得厉害。他每次看见了就会帮着提醒,不知不觉就有了这样的习惯。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看着她,他的第一反应不是用嘴提醒,而是去勾她的下巴,甚至更进一步,想要探寻她皮肤的触感。
唐岫还没来得及细品他的用意就飞来横祸,紧闭着眼睛把炉子放下,眼尾顷刻就红了,汪汪往外流眼泪水,控诉道:“你怎么突然吓人!”
“抱歉……”宋修筠也觉得尴尬,耳根一点点染上薄红,想帮她把眼睛里的东西揉出来,又意识到这样无异于雪上加霜,忙起身去找家里的婴儿湿巾,抽出一张递到她手上。
唐岫接过,好容易睁开眼睛,连鼻尖都红得跟兔子似的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面前丢面子,她想着再怎么补救也无济于事,索性把手一摊,开始摆烂:“我眼睛疼,压不了香灰了,你来吧。”
宋修筠也知道这事赖自己,居然会做出这样轻薄的事,主动认下:“好,我去戴眼镜。”
留下唐岫“哼”一声,端起一旁的柠檬茶喝了一大口。
她现在明白不内耗的办法了,只要每次出糗都怪他,就怨不到自己头上。
等宋修筠戴好眼镜回来,就看唐岫把原本打了一半的灰重新搅散了,还拿出了一柄海棠花纹样的灰押给他,头部只有铜钱大小,跟她定制的相比小了不止一个号,看着是想让他借此赔不是了。
他也不说破,握着灰押学着打起香灰来。因为从小学书法,眼下的姿势也像握笔写字似的,肩背挺直。手指在青瓷上衬着,甚至不逊色匀亮的釉色,根根葱白似的,指节淡淡的粉红因此更鲜明,是一双修长又秀气的手。
唐岫刻意不看他,只看炉里的白灰,他极有章法地绕着内壁压了一圈,手很稳当,间隙也均匀,像由内而外逐渐盛放的一朵水莲花。
随后用灰压极轻柔地抚平圈圈波纹,手法很好,指骨在过程中一张一舒,光是看着都足够陶冶情操。
唐岫托着脑袋,暗暗咋舌,问:“你之前学过打香灰?”
“没有,才跟你学的。”宋修筠应着,也怕气息搅乱炉里的灰,声音压得低。随后挑出她刚才用过的香帚,细细扫净内壁,又匀实地压了两遍,才把瓷炉推到她面前:“您瞧瞧,还有哪儿不满意的吗?”
他突然换了个语气对自己说话,总想调笑她似的,听得唐岫不好意思起来。接过瓷炉在灯下打量了一眼,灰压得光洁平滑,甚至泛着薄薄腻光,手艺相当不错。
唐宋两家毕竟代代都是靠手艺吃饭的,宋修筠学过的杂七杂八的东西也多,在他父亲的古董店里鉴过宝,帮长辈盘过珠子,还学过琢玉和书法,更别说在坑里刮土找平的手艺了,打个香灰只是触类旁通的小功夫,不在话下。
“挺不错的,没有哪儿不满意。”唐岫实在挑不出毛病,刚刚害她被香灰熏眼睛这事儿就揭过去了。取出被她姥爷盘得油光水滑的猛犸牙雕的小圆罐子,打开盖子,里面装着红棕发黑的沉香粉,用方形的香匙舀了,便信手在香灰上画起来。
其他玩香的人大多用现成的香篆,香灰一压一印就有了,技术难度很低。但这会儿有人看着,唐岫当然也想露一手,背挺得直直的,全神贯注地轻运手腕,不一会儿就画了个干净工整的如意纹出来,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漂亮。”宋修筠夸得直接。
唐岫翘起嘴角,这下满意了,用他前天送她的线香引燃香篆,随后盖上镂雕了缠枝葡萄花纹的瓷盖。
不一会儿,匀净洁白的烟气便袅袅流出,在落日熔金中画出别致的云纹,良久才盘旋散开。
宋修筠不自觉地眯起眼睛,面前的人在烟气交织间,清丽的五官变得有些朦胧,身后的竹帘细微摆动着,闪烁着丝线般的金光,恍然给人画中人的错觉。似乎等香燃尽后,就会重新回到绢帛泛黄的古画中,像《聊斋》里的故事。
这样怪异的想法产生之后,宋修筠轻摇了摇头,自己最近的想象力似乎过于丰富了,伸手去端桌上的柠檬茶。
唐岫收拾好桌上的香具,认真闻了一会儿,发现这次的香的确比印象中闻过的都要浓郁,甚至让人有舌尖泛甜的感觉。
于是抬眼问他:“你觉得这香怎么样?”
宋修筠突然被她点名,放下手里的玻璃杯,认真深吸了一口气,回答:“我不太会品香,闻着气味挺舒服的,不呛。但既然是你姥爷送的,肯定是好香。”
唐岫没想到他也有不会和不了解的领域,学他的样子深吸了一口气,很快笑着道:“我其实也不会,这沉香在我们这儿只能暴殄天物了。”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眉眼唇角都是弯弯的,瞳仁明亮。宋修筠听到这句“我们”,心头微动,也跟着扬了扬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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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
宋修筠经过上次线下课后简直一炮走红,阶梯教室这么多的位置在早八居然要靠抢的。唐岫从后门进教室,发现里面黑压压坐满了,直接在大清早把她吓得清醒不少,伸长脖子找后排的位置。
位置还没找着,身边突然有人拉了一下她的帆布包,唐岫转头一看,发现是上回认识的体育生,今天不但没迟到,头发也里整齐了,这样一看,活脱脱一个朝气蓬勃男大学生,丢到人群中都是亮眼的。
“我给你占了一个位置,坐吧。”程煊熠从位置上站起来,比她高整一个头,巨人似的,示意她里面的位置。
唐岫愣了一下,想起之前在微信里答应给他抄笔记的事,再探头看看,里面还多出一个位置,正好可以留给沈颖则,便不再推辞,背着包坐进去,一边问:“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她之前没接触过体育生,是有一点刻板印象,还以为他每节课都会像上次一样迟到。
“我室友说这个课人多,要早点来才占得到位置。”程煊熠回答。
“确实人多,”唐岫看看前排的人,把帆布包放到右手边的位置上,问,“这里应该没人吧,待会儿我可能还有个朋友来。”
“还有个朋友?”程煊熠卡了一下,才装作不在意地点头,“哦,没事,来就来吧。”
唐岫说了声“谢谢”,拿出手机给某人发微信,警告她这次要再不来她就要举报给老师本人了。
沈颖则没第一时间回,她只好放下手机,就发现身边的人还在看着她,眼神大喇喇的,毫不遮掩。
唐岫架不住这样的视线,顿了顿,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他:“还有十几分钟才上课,你可以先抄一些。”
“这什么?”程煊熠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翻开本子看了看,才想起来,“哦哦”应了声,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一个A5大小的本子和一支笔。
唐岫被他裤兜惊人的容量看得睁大眼睛,迟疑地收回目光,就发现讲台后的宋修筠正看着她,半晌才幽幽别过头,打开PPT放映。
作者有话说:
宋老师:这谁?怎么又来?
第16章 双面桃花
唐岫没来由地一阵心虚, 把屁股又往里挪了挪,这才重新拿起手机发微信:
【速来!】
沈颖则这回倒是有点良心,很快回复:
【出门了出门了】
【我早饭都没吃, 就为了跑来看帅哥, 别太亏贼了我说】
唐岫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 沈颖则是会骑小电驴的,从家到教学楼底下, 十几分钟也够用了,一边回复:
【姐,你选课了,能不能上点心?】
【过来了赶紧给我把上节课笔记抄了】
“你们考古平时都学什么啊, 学这些遗址吗?”程煊熠一边在手上奋笔疾书,一边分出神找她搭话。
“我不是考古专业的, 是文物保护技术, 不过课程和考古专业有交叉重合的部分, 全国各地重要的文化遗址和墓葬都是要学的。”唐岫告诉他。
“那你还选这门课?不是说通识课最好不选本院的课程吗?”程煊熠看着像傻大个, 居然一下子问到了点上。
唐岫眨了眨眼睛,回答:“我没选这节课,只是过来旁听。玉器的出土量相较青铜器和瓷器来说偏少,之前学校里没有以玉文化发展史作为脉络的专业课,这部分刚好是对我学过的专业课的整理和补充。”
她说得太有理有据, 程煊熠“哦哦”两声就过了这个话题, 转而又问:“那你们专业课多吗?”
“挺多的,文保其实算多学科交叉专业。大一大二的时候要学高数,学普通化学、分析化学和有机化学, 今年还得学物理化学, 要做很多实验, 写很多实验报告,学起来其实更像理工科。”唐岫回答。
也就是课程设置的原因,有不少化学院的学生会申请文保的双学位,她也辅修了材料化学,生生从文科生扭成了工科生,苦得头发都要白了。
程煊熠猜到跟她聊专业能聊起来,但没料到她回答得这么正经八百、事无巨细,末了甚至告诉他:“你要是也对考古感兴趣的话,旁听考古专业的课更好点,文保的不太行。”
“哦哦……这样啊。”他只能轻咳一声,无意识地拨动手里的笔帽,问她,“那你今天课多吗,要上到什么时候?”
“今天?”唐岫想了想,懒得打开课程表app,点开昨天刚给宋修筠发的截图看了一眼,回答,“五点半吧。”
“哦,那是挺迟的,上到五点半。”程煊熠默默记下。
上节课的知识点有点多,上课时体育生还没抄完,只能暂时把笔记还给唐岫。
沈颖则这次的表现也比上次好了太多,才迟到五分钟就赶到了教室。按照唐岫在微信上发给她的位置,没看到唐岫,却先看到了她的边上坐着的帅哥,反应过来后,眼睛瞬间亮了,放轻脚步溜过去,绷着的表情请他让一让。
在最里面的位置坐下后,才敢趁那个男的不注意,悄声问唐岫:“你隔壁那男的长得不错,挺高的,发现了吗?”
“嗯。”唐岫轻轻应了声。
“不想着加个微信吗?”沈颖则撺掇。她们学校女生多,还个个六边形战士,脑袋又聪明又多才多艺长得又美,男生质量根本够不上,长成这样的男的怎么也是千里挑一了。
唐岫看她一眼,回答:“加过了……”
“?!”沈颖则险些控制不住表情,惊奇地看了她两秒,“牛啊。”
还在上课,唐岫不好跟她多说,怕影响课堂,指了指讲台和自己的笔记本,示意她虚心向学。
沈颖则用口型“哦哦”两声,不打扰她听课,小幅度地扭头瞧了半天,发现这帅哥还挺勤奋,一直握着笔眉头紧锁地写笔记,默默在微信上给她发:
【这帅哥哪来的?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啊?】
【你俩咋加的微信,谁先向谁要的?】
【我估计你也不可能主动出击,是这小子加的你?】
【不错啊】
【我观察过了,这肱二头肌,这小臂肌肉,专门健身的啊】
【脸长得也不错,大几的?】
可惜唐岫现在没工夫看手机,沈颖则又不爱听课,满肚子的话没人说,哑火半天,才想起这趟原本的目的,从兜里掏出眼镜戴上,去看讲台上的那位。
这一看不得了,定定地细细地从头到脚打量完,又给她发:
【你艳福不浅啊你,这位更是重量级,直接打包送去拍电视剧吧,这身段,这小腰,不比娱乐圈那些丑男好看一百倍?】
【真不错啊,声音也好听,难怪你小时候暗恋他呢】
【不过你不是说你们两家关系挺好的么,怎么没给你俩定个娃娃亲啊?近水楼台都不想着捞捞月?】
【他谈过恋爱吗?你是不是跟我说过没谈过?】
【挺好挺好,没谈过好,贞洁是男人最好的彩礼,只要他不养胃,我觉得挺完美】
沈颖则这会儿甚至有种给女儿相女婿的满意感,看看讲台上风清朗月的宋修筠,再转头看看左边血气方刚的男大生,看着跟唐岫都挺般配,晃脑琢磨半天,又给她发:
【一个是美玉无瑕,一个是黑皮男妈妈。要么二十年没桃花,要么一来来俩,什么时候能让我看看你瓜田李下[扭动gi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