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袭黑袍,戴着面具,连脸都看不清楚,但水镜内外的所有人不约而同感到一股慑人的气势,心里没来由地渗出凉意。
那道黑色的身影,像是能唤起每个生灵与生俱来的恐惧。
水镜内外俱是一片死寂。
水镜里,裴家主的声音明显紧绷起来,哪怕他竭力掩饰,也遮掩不住声音里的紧张畏惧:“我等千里迢迢赶来,阁下仍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未免太不近人情。赤炎山之主,抑或该称阁下一声,祁夜?”
大多数人从未听说过“祁夜”,但提到赤炎山之主,却都如雷贯耳。
众人彻底懵了。
赤炎山不是在西域雪山山顶吗?跟北溟八杆子打不着,怎么扯上关系的?
那黑衣人却对裴谌视若无睹,径直走向御座。
铁尾鲛皇立刻站起身让到一边,垂手肃立,眉宇间那股桀骜不驯的枭雄劲瞬间敛起,发自内心的谦卑恭敬之情溢于言表。
黑衣人向鲛皇微微颔首,走到御座前坐下,抬起手,白皙修长的手指握住面具,轻轻一掀,竟是毫不犹豫地露出了真容。
水镜内外,众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连夜风好像都停止了吹拂。
戚灵灵的心跳也停了一拍——这张脸哪怕看了三四年,乍然看见还是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何况他在罗浮山时隐藏身份,也收敛了光华,此时锋芒毕露,君临天下,便好像饱和度从10%调到了100%,有如天神下凡,令周遭的一切黯然失色。
宾客席中忽然发出“当”一声响,打破了寂静的魔咒。
沐诗月顾不上理会脚边“呛啷啷”作响的观天镜,目瞪口呆地盯着御座上的男人:“南……南宫……”
好在她没来得及说出那个尴尬的名字,沐漾泉眼明手快地捂住了女儿的嘴,用秘音道:“嘘,别乱说话,一会儿躲后面点,千万别当出头的椽子,给你那张遁地符收好啰,万一情况不对赶紧跑,记住了吗?”
沐诗月:“爹,那不是汤元门的南宫么?”
沐漾泉当然也认出了他,毕竟那张脸见过一次就很难忘记。
他眉间皱起了川字纹,喃喃自语:“怎么会是他……”
祁夜熵平日虽低调,奈何他那张脸生得太招摇,罗浮各宗的弟子都认得他,此时就像沸油里溅了水,哗然一片。
出席登基大典的修士们都是各宗大能和精英,即便不清楚此行目的,也听说过祁夜的名号。
天下最可怕的大邪魔这几年隐姓埋名混在他们中间,甚至还和其中一些人上过同一门课,真是叫人毛骨悚然之余又有点激动。
裴谌亦是大愕:“竟然是你……”
戚灵灵从座中站起身,讥嘲地笑了笑:“怎么,你不满意?”
她走上前去,祁夜熵站起身,向她伸出手。
戚灵灵大大方方把手搭在他手上,两人手牵手,并肩坐在御座上。
快一个月没见,在众目睽睽之下却不能做什么更亲密的举动,唯有十指紧紧相扣。
可这样的姿态已经向全世界昭示了两人的关系。
身为朱雀城主之女,修仙界第一美人(之一),戚灵灵大小也算是个名人,在场众人就算没见过本人也听说过她的大名,顿时又是一阵嗡嗡的私语。
水镜外一片哀嚎。
“啊啊啊,那不是汤元门的戚师妹吗?她已经名花有主了?”
“我认得他!那是南宫师弟,罗浮山双璧之一,他怎么变成北溟皇帝了?祁夜又是什么?”
“管那些呢!我的琉璃小殇啊,怎么年纪轻轻就名花有主了呢!”
大殿中,裴谌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恢复了平日那种油腻腻的自信:“贵派可真是藏龙卧虎,戚仙子这位南宫小师弟可真是不简单,以一己之力把五域的道友们骗得团团转。”
他顿了顿:“祁夜邪魔天性诡诈,想必戚仙子和汤元门的道友们也是蒙在鼓里。”
他环顾四周:“只要尔等弃暗投明,与我们一同诛邪卫道,相信诸位道友亦不会深责。”
戚灵灵莞尔一笑:“多谢裴道君,不过不劳你费心,此事我早就知道了。”
裴谌眯了眯眼:“戚仙子的意思是,你明知他是邪魔,还一意孤行,与之同流合污?”
“同流合污倒是没有,不过我们志同道合,情投意合,情比金坚,这些都是有的。”
话没说完,她便感到手指被男人扣得更紧,几乎有些疼了。
裴谌阴冷的目光投向汤元门众人:“其余汤元门的道友,你们如何说?”
不等他们回答,沐漾泉抢先起身:“汤元门一众师侄是老夫看着长大的,都是行侠仗义的正道君子,想必是祁夜邪魔与戚灵灵处心积虑蒙骗他们,虽说因为大意引狼入室,但不知者不罪……”
他倒不是对这些便宜师侄有什么感情,只是汤元门毕竟是罗浮七宗之一,他们要是被定个“窝藏天邪”的罪名,罗浮山的名声多少得受些牵连。
他用心良苦,谁知舒静娴却不留情面,言简意赅道:“我们站在师弟师妹这边。”
沐漾泉额角青筋突突直跳:“贤侄莫要意气用事,祁夜邪魔惯会蛊惑人心,那戚丫头入我罗浮也是早就包藏祸心,你们千万别叫他们利用了。”
其他罗浮大能也纷纷劝诫,但汤元门几人丝毫不为所动,反而起身走到师弟师妹身旁。
沐漾泉一脸恨铁不成钢:“你们受邪魔蛊惑,误入歧途,若是再一意孤行,今日老夫便代表罗浮六宗,与尔等断绝一切恩义,从此罗浮山只有六宗,再无汤元门。”
林秀川上前一揖,朗声道:“罗浮七宗皆传承自祖师,敝派门庭虽小,却并非从属于任何一宗,沐宗主有何资格将敝派逐出罗浮?”
舒静娴赞许地捏了捏他的手,小声道:“好样的,林秀川。”
林秀川一张白皙俊脸顿时红到了脖子根。
沐漾泉一时语塞,他确实没什么资格把汤元门赶出罗浮。
戚灵灵道:“沐宗主和其他几位罗浮前辈,口口声声说我家小师弟是邪魔,敢问我家小师弟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在座众人被她问住,不禁面面相觑,仔细一想这祁夜魔似乎的确没做什么恶事。
赤炎山主人接过霍家的产业之后还取缔了几种惨无人道的买卖,而北溟的动乱一来是鲛族内务,与五域不相干,二来这种争权夺势的事很难拿到台面上说事——裴谌自己的手上还有裴氏几百条人命呢。
裴谌眼见众人要被那丫头带偏,冷笑道:“天邪便是天邪,即使他现在还未作恶,但他是万业所聚,本性至邪,嗜血残忍,早晚会为祸人间。”
他顿了顿:“不,他即便什么也不做,只要一出世便已为祸人间。诸位可知这两年各洲为何邪气横行,邪魔为患之事频频发生?”
他站起身,抬手指向祁夜熵:“就是因为他从天极斩邪阵中逃脱,以至于罪业溢出法阵,扰乱了天地阴阳,死伤的百姓与生灵数以千计,这些便是他的罪过!”
他很擅长鼓动人心,这番话慷慨激昂,铿锵有力,虽然经不起推敲,但水镜内外的人都受他感染,义愤填膺。
今夜,五域大部分人都在水镜前观看这场“大戏”,其中便有许多遭过妖灾的百姓,有的人在灾祸中失去了亲人和朋友,被裴谌这番话勾起了痛苦的回忆,看着水镜中那对璧人,艳羡和仰望变成了恨意。
裴谌感觉到殿中气氛的变化,越发志得意满:“只要把这世间万业的化身关回天极斩邪阵中,天地将重归祥和,清灵之气取之不竭,修士、凡人、千千万万的生灵都将受益无穷。”
戚灵灵早有所料,并不怎么失望,只是平静地扫了一眼席间众人,然后直视前方:“所以你们都准备好了,只要能保自己平安,牺牲一个无辜的人也无所谓?”
水镜外的人只觉那双明澈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仿佛要看进他们心里。
有些人惭愧地低下头来,但更多人理直气壮。
“不然呢?”裴谌说出了众人的心里话,“难道要为了保住你小师弟一人,任由苍生在业火中煎熬吗?”
他的嘴角慢慢勾起,莫说在场这些修士,全世界的人都会站在他这一边。
就算像戚灵灵这样巧舌如簧,恐怕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谁知戚灵灵一笑:“是啊,不然呢?天下苍生关我屁事,我只在意他。”
作者有话说:
小师姐:搞事搞事搞事
小师弟:天呐她好爱我
下一更再攒攒,把这段情节写完一起发
快完了,真的!
第122章
明知小师姐只是故意这么说, 并非当真不顾苍生,祁夜熵还是呼吸一滞,心脏一下子被什么胀满。
在场众人却是被戚大小姐这番恬不知耻的反派宣言震惊了。
连裴谌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茬, 愣了愣才道:“看来这邪魔的确擅长蛊惑人心, 把戚仙子迷得不知是非对错,竟然能为了为了个邪魔罔顾苍生。”
裴谌一带节奏, 戚灵灵立刻感到源源不断的灵气从四面八方涌来, 撑得她丹田发胀——也难怪, 她这是犯了众怒, 拉了全世界的仇恨, 虽然大部分人连npc都算不上, 积少成多也蔚为可观。
她有些哭笑不得,算来算去竟然忘了这事,只好催动心念运转灵力。
“别别别, 你别给我扣大帽子,”戚灵灵一副恋爱脑又恶毒的嘴脸,“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不是救世主,天下苍生又不归我管, 我也不认识他们。”
又是一大波灵气涌来, 戚灵灵怀疑再吵下去她没被打死恐怕先被撑死, 一边吵架一边还要分神炼化灵气,这滋味别提多酸爽。
沐漾泉忍不住跳出来:“戚灵灵, 你当真是冥顽不灵, 为了小情小爱置大义于不顾, 竟然丝毫不觉惭愧!”
他又看向汤元门众人:“罗浮怎会有你们这种败类!真是山门不幸!”
其余几宗的大能也纷纷出来表态附和。
“迷途知返, 善莫大焉, 汤元众师侄还是莫要一意孤行。”
“老夫早说这些孩子没长辈管教,行事无忌,早晚要出事,看吧,果然与邪魔外道搅合在了一起,唉!”
“若还是执迷不悟,我等只能越俎代庖,替尊师尊祖清理门户了。”
罗浮各宗之间拉帮结派、明争暗斗之事从来不少,但那是关起门来,眼下汤元门包庇邪魔,公然与正道为敌,罗浮山的声名岌岌可危,他们便难得地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戚灵灵扫了那些大能一眼,目光停留在沐漾泉脸上。
她这双眼睛生得极好,又清又亮,含着温和的笑意,没有丝毫攻击性,可是沐漾泉没来由地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忙移开视线。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清澈干净的声音响起,沐漾泉的心肝顿时一颤。
“沐宗主的意思是,”戚灵灵笑道,“假如牺牲你自己或者至亲可以换来天地和谐,苍生安宁,你一定是义不容辞咯?”
沐漾泉心知这丫头一定又在挖坑,但是他刚才还大义凛然地指责他们师姐弟自私,现在总不好打自己的脸,只得硬着头皮道:“这是自然,只可惜天道并未将此大任降于老夫之身。”
戚灵灵点点头,看向其他罗浮大能:“诸位前辈也是这么想的吗?”
得到肯定回答后,她扫了众人一眼:“在座每一位都是这么想的?假如牺牲你们或你们的至亲挚爱可以拯救苍生,你们就会义无反顾去死?”
众人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点头的点头,应是的应是。
戚灵灵笑道:“诸位都这么高风亮节,倒显得我们自私自利,胸襟狭隘了。”
她看向祁夜熵:“小师弟,这些前辈说的似乎也有道理,要是为了你一个牺牲天下苍生,好像太自私了。你觉得呢?”
众人没想到她竟然自己退了一步,一时间都面面相觑。
祁夜熵和戚灵灵事先没有通过气,但他闻言毫不犹豫地颔首:“小师姐决定便是。”
竟是把自己的命运完全交付了出去,戚灵灵对上他的眼神,有些心惊。她甚至怀疑自己还是真的顶不住压力要把他锁回深渊里去他也会乖乖就范。
戚灵灵向众人道:“你们都听见了,我家小师弟愿意为了苍生牺牲自己。”
裴谌一哂:“据裴某所知,天极斩邪阵的阵眼就位于北溟海底深渊中,既然阁下自愿用一己之身换苍生太平,那么事不宜迟……”
说着他抬了抬右手,示意众护法:“我等不介意助阁下一臂之力。”
“慢着。”戚灵灵道。
“怎么,戚仙子又出尔反尔了?”裴谌道。
“我家小师弟愿意牺牲是他义薄云天,”戚灵灵道,“但我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没他那么大的胸襟器量。要把他锁回阵里可以,不过他一个人进去未满太寂寞了。”
她顿了顿,抬手向着众人一挥:“在座各位都去阵里陪他吧,反正那阵宽敞得很。”
殿中顿时一片哗然。
偏偏戚灵灵还一本正经地讨论细节:“玄铁链你们可以自带,没有的我赞助,保证每个人都捆得牢牢的。我家小师弟天天被阵法折磨,直到一千年后挫骨扬灰,你们既然是去陪他的,待遇当然也一样。”
她一双眼睛在人群中扫来扫去,遗憾道:“你们中的大部分人想必是撑不了一千年的,不过也没办法,就当便宜你们了。”
裴谌扬声道:“此事荒谬至极,不可能当真施行,她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诸位切莫轻信。”
“裴家主说得没错,”戚灵灵再次出乎众人意料,“我当然是说笑的。”
顿了顿:“小师弟喜欢清净,那么多人陪他不是烦得慌。所以只要下去一百人就好。”
众人大愕。
裴谌冷笑道:“令师弟生而邪恶,此乃天意,与旁人何干,凭什么要无辜之人陪葬?”
戚灵灵理直气壮:“就凭我乐意。你们要把我小师弟关进深渊里折磨一千年,难道我们还不能找几个倒霉蛋出出气?”
就在这时,一人站起身来,是个鹤发童颜的女修,身穿一身不起眼的素白道袍,整个人看起来仙风道骨,清净绝俗。
她轻挥拂尘,向众人施了一礼:“贫道净一宗玉衡,愿以身入阵,代苍生向这位祁夜小友谢罪。但贫道老朽,死不足惜,道友们正当盛年,还请戚小友通融一二。”
净一宗的规模不大,也不像罗浮那样招摇,但作为顶尖法修门派,在修仙界地位超然。
玉衡元君属于整个五域还在世的大能之中资历最老的一辈,连沐漾泉见了她都要行晚辈礼。
戚灵灵听说这位大能爱惜羽毛,数百年来隐居深山,潜心修道不问世事。
她此前一直置身事外,像尊大佛一样岿然不动,戚灵灵以为她事不关己,没想到关键时刻却毅然肩负起责任。
最让她动容的莫过于那句“代苍生谢罪”,这还是第一次有汤元门以外的人挺身而出,承认苍生欠祁夜熵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