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元君也不推辞:“承蒙诸位不弃。”
裴谌志在必得,没想到他煞费苦心召集来的那些正道宗门纷纷妥协,眼看着就要前功尽弃,哪里甘心。
“慢着,”他高声道,“诸位道友难道就打算这样放过那邪魔?”
他从怀里取出一块古旧的木牌:“天道既然择中裴某为阵主,将邪魔关回阵中便是裴某之责。”
他看向那些正道大能:“诸位道友想明哲保身亦无可厚非,但裴某身为阵主,无论如何不能纵容天邪横行于世。”
玉衡元君皱了皱眉:“裴小友,天道玄远,非我等凡夫俗子可以妄测,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祁夜之事可以妥善解决,小友何苦拘泥执着?”
裴谌哂笑一声:“元君也说天道玄远,既然天道降此大任,必有其道理。若是裴某玩忽职守,放过天邪,万一将来这邪魔祸害苍生,这责任又由谁来担?”
玉衡元君不善言辞,一时不知如何反驳,毕竟她对戚灵灵、祁夜熵了解有限,无法为他们作保。
“诸位想置身事外,大可以袖手旁观、隔岸观火,”裴谌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裴某却无论如何不能让让这邪魔逍遥法外!”
他说着举起令牌,扬声道:“阵主令在此,天极护法听令!”
然而出乎他意料,那些黑衣人并未跪下接令,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裴谌难以置信地打量着一张张覆着面具的脸,咬牙切齿道:“怎么,难道你们不认得阵主令?”
一个护法越众而出,抬手摘下面具,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
不止在场的修士,连水镜前的人们都惊呆了——这张脸实在太有名,五域之内几乎无人不识。
沐诗月手里的镜子又一次“哐”地砸在地上:“沈师叔?”
北宸沈不周向众人颔首一笑,仍旧是平时那风流不羁的模样。
“诚如诸位所见,”他淡然道,“沈某自家师处承袭天极护法之责,已有一百多年。三年前,阵主令选中裴道君为阵主,在此之前,阵主令一直由沈某代为保管。”
玉衡元君点点头:“既如此,想必没人比北宸道友更了解此事来龙去脉。”
北宸道君:“沈某对天极阵法,以及裴道君的为人,的确略有所知。”
裴谌一张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沈不周,难道你要背叛阵主令?你难道忘了当初对令牌发的毒誓?你就不怕阵法反噬?”
沈不周平静道:“沈某这百余年来,自以为替天行道,做了许多违背本心、为人不齿之事,理应受罚,只求不再助纣为虐,有朝一日能赎清罪孽。”
裴谌冷笑:“很好,那么本座就成全你!”
他说着将阵主令抛至半空,掐诀念咒,木牌高悬空中,显出金色符文,一道金光从令牌中射出,如利箭穿透沈不周的腹部。
他一声不吭,只是用手捂住伤口,血从指缝间渗出,一滴滴落在地上。
戚灵灵下意识地想起身阻止,但十指被祁夜熵紧紧扣住。
“这是他该受的。”男人冷冷道。
戚灵灵知道他说的没错,身为护法,要脱离法阵,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一道道光接二连三地穿过沈不周的身体,血越流越多,他渐渐站不住,单膝跪了下来。
法阵的惩罚不止施加于躯体,每一道光都会带走几十年苦修得来的修为,第九道光穿过他心口时,他口吐鲜血,长发褪去乌黑的颜色,变成了银灰,这是修为快速倒退至元婴以下的表征。
在场的都是修士,知道这些修为多么来之不易,许多人露出不忍之色。
沈不周却甘之如饴,向欲扶他起身的同门弟子摆摆手,用剑支撑着站起身,露出轻松的微笑,仿佛卸下了一副背负上百年的重担。
祁夜熵瞥了眼小师姐,向侍从吩咐道:“扶北宸道君去偏殿歇息。”
沈不周用绢帕擦着嘴角血迹:“南宫道君不必客气,在下无妨。”
话是对祁夜熵说的,偏偏看的是戚灵灵,苍白的脸色衬得嘴角的鲜血越发触目惊心,他绽开一个虚弱的微笑:“别担心。”
祁夜熵眼神一凛,异瞳几乎燃烧起来,对那迟疑的侍从冷声道:“还在等什么?”
侍从忙去请沈不周:“北宸道君,请。”
沈不周无可奈何地一笑:“那就只好叨扰了。”
裴谌并未出手阻拦,沈不周修为散去大半,已经是个废人,他又何必在废人身上浪费时间?当务之急是解决眼前这两个。
他看向其他护法:“背叛天极阵的下场,诸位已经看到了,还有谁想以身试法?”
谁知话音甫落,又有一人走上前来,摘下面具。众人只见他白发白眉,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犹如冰雪塑成。
有人吃惊道:“昆仑族……”
裴谌愕然:“连你也……”
这一个多月来,是昆仑护法尽心竭力地为他疗伤,此人沉默寡言,从来对他言听计从,从不违拗他。
裴谌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背叛自己的理由。
他狠狠地瞪着他,忽然笑开:“我明白了,你们都被那邪魔收买了,他用什么收买你们的?是天才地宝还是神兵利器,或者是功法修为?”
昆仑护法眼中流露出些许怜悯之色:“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裴谌嗤笑了一声:“你们一个个冠冕堂皇、道貌岸然,其实心里打的什么算盘,谅我不知道?你们不过是见我势单力孤,以为我没了胜算,所以迫不及待地背叛我!”
昆仑护法摇了摇头,转身向众人一揖:“裴谌身为正道修士,天极阵主,却残忍嗜杀,天理难容,在下背叛法阵理当受罚,但不能任由此等人面兽心之人蛊惑正道道友与天下百姓。”
裴谌脖子上青筋凸起,高声叱道:“你分明是被那邪魔蛊惑收买,还含血喷人!”
又向众人道:“诸位道友切莫信他诳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昆仑一定早与邪魔沆瀣一气……他们一定是想搅乱五域,颠覆中土……”
众人见他越说越离谱,双目发赤,神色癫狂,印堂隐隐有黑气缭绕,竟有些走火入魔的迹象,不由对昆仑护法的话又确信几分。
昆仑护法并不与他争辩,从袖中取出一块留影石,递给一旁的侍从,向戚灵灵道:“这块留影石原原本本记录了裴谌的行径,有劳戚道友。”
裴谌劈手去夺,昆仑护法早有防备,横剑将他拦住。
另一边侍从已将留影石送到了戚灵灵面前。
戚灵灵拿起留影石,施了个法咒,留影石中的画面便投在了她背后的巨大光幕上。
光幕上出现一方幽暗的洞窟,石堆中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游动,仿佛一条蜿蜒的黑色溪流,摩擦地面的声响和空洞的水滴声让人不由自主地绷紧心弦。
接着画面慢慢亮了起来,一个高大的男子从狭长的通道中走进来,一手提灯,另一手提着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少女。
灯火照亮男人的脸庞,正是裴谌那张堪称俊朗的脸庞,然而那张脸上的神色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他一边走,口中一边发出蛇般的“咝咝”声,用哄孩子的口吻道:“乖乖,今日还没用膳,饿坏了吧?”
众人这时看清了那游动的东西,是条水桶粗的黑蛇,而那些他们误以为是岩石的东西,是层层交叠的皑皑白骨。
众人头皮一麻,这堆积如山的尸骨少说也有几百人。
就在这时,裴谌手里的女子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奋力挣扎扭动起来。
裴谌轻蔑地一笑,把女子随手一抛,黑蛇一缩一伸,张开大嘴接住女子,仿佛在和主人玩某种游戏。
“今日你有福了,这丫头我还不曾享用过。”裴谌走到石壁前,往石壁中凿出的石座中一坐,一脸悠然自得。
黑蛇在女子的哭喊声中,把她上半身吞入口中,蛇尾卷了上去……
少女的惨叫声和裴谌癫狂的笑声在洞窟中回荡。
水镜外的人们自然也看到了这惨绝人寰的一幕。
“到底谁是邪魔,我看这个裴家主才是邪魔吧?”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么?”
“难怪我听人说,裴氏庄园附近阴气重,半夜能听见鬼哭,原来他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
戚灵灵忍不住收起了留影石,众人仿佛从炼狱里逃脱,纷纷长出了一口气。
“裴谌,你做出这种畜生不如的事,还有什么话说?”戚灵灵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她知道裴谌胡作非为,却没想到他残忍变态至此。
书中男主虽然偏激、睚眦必报,但大体上还算是个正面人物,也不曾听说过他嗜好杀戮,为什么现实中会变成这样?难道是因为她引起的蝴蝶效应吗?
裴谌脸色灰白,仍然矢口否认:“这是奸计,是他们为构陷我伪造的!”
戚灵灵冷笑了一声,抬手指向他身后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那这位大名鼎鼎的夺魂手,总不能是我们捏造的吧?”
裴谌和那男人的脸色都是一变。
众修士也是大哗,“夺魂手”是百年前横行南域边疆一带的邪修,为了修炼邪功吸食魂魄,不知残害了多少人,正道宗门联手前去南疆卫道,折了上百个精英弟子,却还是让他逃脱。
此后这邪修便销声匿迹,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躲起来闭关修炼,但是谁也想不到他再次出现,竟然是以裴谌侍从的身份混进正道修士中。
电光石火间,男人耸身跃出,朝着嵩阳宗的座席飞去,鹰爪般的枯瘦手指朝着沐诗月白嫩的脖颈探去,显是知道单枪匹马不可能逃出生天,打算劫持个人质。
还有谁比那呆头呆脑的嵩阳宗主千金更合适?至少她爹是一定会想方设法保住她的。
可不等他碰到那傻千金,忽然有一股力量掐住了他的脖颈,把他提到半空中。
他喘不过气来,脸渐渐紫胀,一层人皮从脸上脱落下来,露出底下青蓝色的皮肤,一条陈年刀疤横过面中,生生把鼻梁扭成了两半。
有人曾与他交过手,瞬间认了出来:“真的是夺魂手……”
“和这种邪修勾结在一起,那留影石八成是真的了……”
邪修知道此次必死无疑,临死想拉个垫背的,便盯住戚灵灵催动心念。
无人知晓他邪术已成,可在十步之内夺人魂魄,几乎防不胜防,也不可能有人察觉他出手。
然而不等他把邪咒念完,心口忽然传来剧痛,仿佛有只手忽然用力捏住他的心脏。
他发出一声惨叫,胸膛“噗”地炸开一朵血花,血肉混成的泥状物从洞口里淌出来。
接着“咔咔”声不断,浑身上下的骨头被折成了无数段,曾经令无数人闻风丧胆、夜不能寐的邪修,此时仿佛一个拙劣的木偶,荡在半空中。
“裴谌,你身为裴氏之主,却不修德行,滥杀无辜,人人得而诛之!”沐漾泉站起身,义愤填膺地叱骂道。
众所周知他近来和裴谌走得近,现在裴谌的真面目暴露,当然要第一时间划清界限。
另外几个和裴谌眉来眼去的大能也纷纷附和。
玉衡元君痛心疾首道:“裴谌,你天赋异禀,悟性过人,若是踏踏实实修炼,本来前途不可限量,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裴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人群发出的嗡嗡声就像冰冷的河水,涨上来,漫过他的脚背,小腿,膝盖,漫过腰,心口,脖颈,灌入口鼻。
总是这样,不管他爬得多高,最后那上涨的河水总是能找到他,把他淹没。
他阴鸷地看着众人:“我有何错!是你们栽赃嫁祸,是你们构陷我,逼迫我,嘲笑我,欺凌我,因为我半妖出身瞧不起我……从来都是如此!从来都是如此!”
“是你们逼我至此,都是你们的错!”
就在这时,座席中响起一道清脆稚嫩的声音:“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裴谌心头一凛,循声望去,却是戚灵灵养的那条锦鲤。
那双青白分明的眼睛里有不属于稚子的哀伤和沉痛。
似曾相识的感觉再度袭来,他头痛欲裂:“你是谁?”
苏小蛮:“我是栖霞山顶月牙池中的一条锦鲤。”
栖霞山,月牙池……
头胀到了极点,仿佛有什么东西挣扎着往外涌,耳边回荡着忽远忽近的声音,少女羞涩甘甜的笑声,哗啦啦的水声,山间鸟雀的鸣叫,阳光从枝叶间洒落水面,碎银子般的声音。
有人轻轻唤他,像是梦中的呓语:“谌哥哥,谌哥哥……”
“小蛮……”裴谌两眼发直,喃喃自语,“小蛮……你是小蛮……”
苏小蛮悲伤地看着他木然的眼神忽然焕发出光彩,几乎有点像她记忆中的那个人了。
“我想起来了,小蛮,你是我的小蛮……”裴谌脸上满是失而复得的欣喜,“放心,我已经练成了上乘功法,又有阵主令护持,再也不会任人宰割,也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他血红的双目中闪动着疯狂:“等我把他们杀了,再也没人敢看不起我,我要让你做这世上最幸福最尊贵的女子!”
他向她伸手:“小蛮,过来,到我身边来。”
苏小蛮失望地摇摇头:“我根本不想要那些。”
裴谌眼里的笑意消失:“为何?”
苏小蛮叹了口气:“裴谌,收手吧,别一错再错。”
裴谌脸色骤变,声音变得冷厉:“难道连你也受他们蒙蔽,要离开我?”
他顿了顿:“小蛮,过来!”
苏小蛮却往后退了一步:“事到如今你还认为这一切都是别人的错么?”
“当然!”裴谌道,“我裴谌从未亏欠他们一分一毫。我对不起的只有你一人。”
“那些被你残忍杀害的人呢?留影石里那个姑娘呢?那些白骨呢?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苏小蛮说着说着带了哭腔,眼眶红起来。
裴谌笑起来:“你是在吃醋?那些女人不过是些卑贱的奴婢,以后我连看都不会看他们一眼。要是你讨厌他们,我就把他们杀光。”
苏小蛮只觉眼前的人陌生得可怕,他仿佛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是一味用他扭曲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
“过来,小蛮,”裴谌催促道,“到我身边来!”
苏小蛮摇摇头,坚决道:“我虽然救过你,但是已经和你没关系了。”
顿了顿又道:“我不后悔散尽修为替你挡雷劫,但若是早知道会害死这么多无辜的人,我一定不会救你。”
这些话仿佛一把刀插进裴谌身体里,绞碎了他的五脏六腑。
“连你也……”他仰起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原来你也和他们没什么不同,连你也背叛我,弃我而去……哈哈!”
他转向戚灵灵,眼中满是刻骨的仇恨:“是你,你对小蛮说了什么?是你教坏了我的小蛮!”
悬在半空中的阵主令似乎也感觉到了主人滔天的怒火。古旧的木牌变成烙铁般的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