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临走前说要微服私访三个月, 眼下不过才一个多月时间,回来的过于突然,谁也不清楚陛下在外面经历了什么,有没有心情不好,若真要回来看谁不顺眼做些过激的事,那也只能自论倒霉。
所以陛下回宫那日, 朝臣着装整洁,面容肃穆庄严, 恭敬的在宫外等候。
马车缓缓驶入皇宫, 车轮碾压青石板发出咯吱咯吱响声, 朝臣跪地叩首,高呼万岁, 声音一波高过一波, 迎接陛下回宫。
行驶中的马车却丝毫没有要停下的迹象, 在朝臣错愕以及不解的目光中, 径直穿过人群往前走去。
与此同时, 命人传召太医院院首霍明朗进宫面圣。
朝臣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碍于无人敢上前询问, 私下议论过后只能将此事作罢,巴不得帝王想不起见他们来。
霍明朗早就有预料般, 不出一刻钟就来到紫宸殿, 先上前给谢阙搭了搭脉, 半晌,他挑了挑眉问道:“中间发作过一次?”
谢阙没反驳,也没回应,等同于是默认这话了。
最震惊的莫过于站在一旁的沈清颜,她怔怔看向谢阙,大概是百思不得其解。
确实,从离开皇宫后,哪怕承上县的客栈内,他们二人都时刻在一起,更不用说江宁了。现在仔细想想,只有在孙府跟随几位舅母赴宴赏花时分开过几日,可那也只有短短三日,怎么可能会在这么短的时间恢复好,还在她面前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谢阙握住沈清颜的手,放进掌心,指腹抿过她的手背以示安慰,继而问道:“雪上鸿怎么解?”
霍明朗摇摇头,“无解。”
谢阙对这个回答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霍明朗医术世家出身,祖上几代都是帝王的专用御医,尽管平日里看起来不太靠谱的样子,但对医术造诣方面,却是十分地认真且有天赋。
他既然敢说,那就说明是真的没有。
沈清颜紧张道:“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霍明朗想了下,说道:“算是有吧。”
说着,他从药箱中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打开后,立马感觉到寒气扑面而来。与其他盒子不同,里面堆满了冰块,大大小小缝隙全都是,而在冰块中间有个立起的瓶子,瓶身朦胧模糊,折射一种特别的光芒,依稀能够看见里面有团黑影。
苗疆以苗王为首领,供奉信仰,也是族中最有练毒天分的人,令霍明朗没想到的是,连苗王对雪上鸿都束手无策。寻常蛊毒会控制人的身体心脉,而雪上鸿则是直接控制人的精神大脑,它在吞噬饲主血液时也会向着饲主大脑方向前进,渐渐吞没掉。
后来翻遍古书,并召集族中资深的长老们,研讨多日,终于想出了个法子。
以毒攻毒。
“抛开毒性不谈,雪上鸿本身毕竟还是蛊虫出身,就像弱肉强食的森林法则一样,蛊虫中也会分为三六九等,子蛊、母蛊以及蛊后。”
“这里面装的就是蛊后。”
霍明朗合上盒子,又在外面缠绕一圈,避免寒气泄露。
“眼下唯一的方法就是把蛊后种进陛下体内,再强行刺激雪上鸿醒来,让两只蛊虫相互残杀。若是蛊后赢了,我会在外面用金针辅佐,血为药引,引诱蛊后爬出体内。”
沈清颜手指收紧,道:“要是蛊后输了呢?”
“陛下最多能活三个月。”
好不容易看到希望,又被一盆冷水从头到尾浇个彻底,剩下微弱火苗跳动。
沈清颜一颗心凉了大半。
雪上鸿每次苏醒都是自愿醒来,没有人会去主动它,外界的侵略和骚扰在它看来就是一种挑衅行为,就像领悟意识极强的野狼一样,会毫不犹豫甚至是拼尽全力的抹杀掉侵入者。
这是一场生死赌局。
谢阙道:“有几成把握?”
“五成。”
五成胜率是因为蛊后对蛊虫的天性克制,而另外五成败率,则是雪上鸿的不确定性。
毕竟培育法子已经失传太久,也没有人做过这种事。
随后,霍明朗将打听来的消息托盘供出,离开了皇宫。
霍明朗走后,殿内只剩沈清颜和谢阙二人。
紫金炉燃着袅袅熏香,是龙涎香的味道。
两侧窗户开着,喧嚣风儿一吹,熏香四散开沁透进殿内寸寸角落。
压抑的,克制的哽咽声一点一点放大,直至变得清晰。
早在沈清颜眼尾通红,眼眶泪水打转时谢阙就发现了异样,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把人揽进怀里,不想这一碰,姑娘家忍了再忍的泪珠啪嗒一下掉落,滴在谢阙手背上。
谢阙指腹抿去沈清颜眼角泪珠,捧起她的脸,低下头亲了亲她的眼皮。
“别哭了成吗?”
沈清颜手指揪住谢阙衣襟,仰头看他,咬唇点点头。
她想说她没事。
可是,就这简单的俩字仿佛遇见了重重阻碍,上下不着地的卡在喉咙中,任凭怎么张口都说不出来。
哭的久了、累了,沈清颜脸色恹恹坐在谢阙怀中,脸颊枕着他的胸膛,双臂伸展开环过腰身,手指将后背衣裳都攥的皱皱巴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越发娴熟的感觉伴随中,忽然间就懂得了谢阙会在什么情况下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就好比是现在,即便不用问,她也知道谢阙会去试。
……
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在陛下不在的这段时间内,朝政皆由宰辅大人代为执掌管理,诸多事情处理的很好,但也只处理了事情表面,没触及根本,罪魁祸首们都在大狱里关押着呢。
其中不乏几位朝廷重臣。
就在半月前,市面上忽然多了一批加工极细的私盐,按大渝国法,擅自倒卖私盐乃是死罪。即便朝廷严格管制,难免会有漏网之鱼在私下进行,以此牟取暴利。
真正发现问题的关键,是在宴会上,宾客们正盛情高歌,举杯交盏,后院闹出了两条人命。
一名五品官员,和一名四品官员死在同一人家中,现场狼藉一片,火盆中还有未来得及烧毁的账本。
巧就巧在,偏生那日陆昀前来接赴宴的夫人回府。
对于怀孕这事,陆昀看的十分紧,脑海里时刻有根弦紧绷着,恨不得江沅时时刻刻待在自己视线看得到的地方,最好是在眼皮子底下。
江沅被关在屋里,已经足足一月没有踏出过房间,更不用说出府了。是以好不容易趁着陆昀上朝的机会去姑母家坐了坐,姑母想到好友家中正在开宴,便想着带人过去散散心,哪料碰到了这种晦气事。
陆昀怒气无处可撒,几乎是把整座皇都城翻了个底朝天,刨根知底的揪出了一条线。
但凡是有点关联的,都被带走。
有人骂他,他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笑笑。
试问帝王不在,谁敢忤逆他。
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陆昀将牵扯到的几位朝臣关进大牢后,就没了动静。
而在今日,帝王看都未看一眼,仅凭宰辅大人一封奏折,直接将所有人处死,并将缴获到的赃款充入国库。
行刑日,就在今日。
朝臣讪讪低头,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样子。
纵使多日未见,陛下手段还是一点未变。
谢阙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
解毒不知多久才能结束,有可能几天,也有可能半月一月,没有人能猜的准。若是不用些手段震慑朝臣,那些个不安分的还不知道在心底里造些什么乱心思,即便他不理朝政,也绝不允许有人在他跟前随便上下蹦跶。
下朝后,陆昀到御书房,听谢阙简单交待过几句,他也只是应下,并未过多询问。
处理完事情,谢阙去了趟华池阁。
雪团被汤汤水水照顾的很好,猫毛如丝绸般顺滑,正撒开欢的在院子里跑。
先前念香为这闹腾劲还抱怨过,说知道雪团是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街上哪里来的野狗,摔起东西来噼里啪啦个没完没了。
谢阙弯腰,手指并拢捏住撞到脚边的雪团后颈,递给走过来的沈清颜。
沈清颜抱着雪团,手心抚过它的脑袋,乖顺的不得了。
朝中事情安排下去后,谢阙没再回御书房处理事务,连着几日都宿在华池阁内。
宫内众人对此早已见怪不怪,甚至会知道该什么时候退出去。
***
回到皇宫的第三日,霍明朗再次进了宫,这次脸上的神情要比上次严肃许多。
一旦雪上鸿醒过来,身为饲主的谢阙就会不受控制地发狂,紫宸殿和长生殿都不能待,太过引人注目,是以他们选择了冷宫。
那里人少,后宫又无妃嫔,是解毒的好地方。
宣高飞调来禁军,将进宫每处角落都布置好人手,防止出现意外,听着里面传来锁链摩擦地面的声音,到底是没忍住,担心的往里看了一眼。
屋子内空荡荡,没有任何桌椅,连四周的窗都被紧紧封着。
锁链长度仅到门的位置。
谢阙手指挑开锁链,任由它垂落一旁,接过宣高飞递过来的钥匙,放进沈清颜手中。
他长腿取起,向后倚在床沿边,淡淡笑道:“要是丢了,这些就解不开了。”
“我会收好的。”
沈清颜接过钥匙放进贴身香囊中,取出一条红色编绳,拽过谢阙的手给他系到腕间,轻声道:“其实在江宁时骗了你,七夕夜前夕,我偷偷跑到姻缘庙向月老求了红绳,给你的那颗相思豆是我随手捡来的,这颗才是月老给的。”
系完后,她撩起衣袖,露出自己腕间的那颗,抿起唇角笑了笑,眸底波光璀璨如星河,“小哑巴,你要快些好起来。”
“我还等你来娶我呢。”
谢阙眸光暗了暗,掌心扣住沈清颜后颈吻住她,在她唇间重重一咬,尝到了血腥味。
他舔过咬的血痕,目光深沉且温柔,道了句好。
哪怕是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在听到里面不停传来碰撞声、闷哼声和嘶吼声时,沈清颜还是忍不住,指尖掐进手心,掐出了一片的红印子。
夜风吹过干涩眼眶,吹干脸颊滴落的眼泪,肌肤紧绷处泛着丝丝微微的疼痛感。
她坐在石台上,双腿蜷缩盘起,手臂绕过膝盖,下颔抵在膝上两眼放空的盯着青石板缝隙出神。
念香银川在旁看的心疼,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心中默默祈祷,希望陛下顺利度过难关。
毒发期间,只有霍明朗进去过,但也最多只能待半个时辰。谢阙毒发时六亲不认,杀了他都有可能,霍明朗只敢在谢阙虚弱昏迷时才敢靠近,掌控毒发情况,查看谢阙体能如何,至于其他的还是得靠谢阙自己撑过来。
眨眼间过去了五天,还是没有丝毫消息传来。
吃不好,睡不好,沈清颜已经两日没阖眼,身体早就有些受不住,好在现在是八月份,晚上的温度还可以,忍忍就过去了。
这次霍明朗进去的时间格外久,好半晌都没动静,沈清颜不免有些着急的在殿外走来走去,就在她忍不住要敲门查看时,“吱嘎”一声门从里面推开,霍明朗走了出来。
脸他上带着喜色,踉跄喊道:“蛊后赢了,快,快把我的瓶子拿来!”
众人脸色一喜,手忙脚乱的往外跑。
很快就有人把盒子带了进去,裹着厚厚冰块。
然后就是一阵里里外外的忙碌。
宣高飞问沈清颜要过锁链钥匙,却制止她往里面走,在沈清颜疑惑不解的目光中,他为难道:“您还是留在外面吧,若是陛下醒着,也一定不会希望您看见他这样子。”
一刻钟后,众人前后拥挤着把谢阙抬出来,这里位置太偏,可以用的东西太少,不适合养伤。
沈清颜知道自己这时候上前根本帮不上忙,说不定过去了还会添乱,连忙带着念香银川退后一段距离,给他们让出来路。
从殿门推开的那一刻,血腥味便争先抢后的飘出来,谢阙浑身是血的躺在步舆上,连胸膛间的呼吸起伏都变得微弱。见到人的那一瞬间,沈清颜眼眶唰地一下通红通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滑出眼角。
她看到谢阙垂在一侧的手也沾满鲜血,有的干涸凝固在手指上,大片血迹染透了衣角,几乎是红的刺眼。
沈清颜指甲掐入手心,深深吸一口凉气,凉气吸入肺腑,混乱意识恢复到清明,连忙跟了出去。
一盆盆血水端出长生殿,掌灯伺候的太监宫女进进出出,忙碌了一个时辰才完事。
霍明朗放下药瓶,包扎好最后一处伤口,站起身伸了下懒腰,一转身就看到站在身后的沈清颜。
他怔愣住,大概猜到了刚才沈清颜一直站在这里,想了想说道:“蛊后吞噬掉了雪上鸿,现在陛下身体有些虚弱,得昏迷一段时间才能醒来。”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您放心,陛下身体素来挺好,不会有事的。”
沈清颜站的后颈有些发酸,她点点头,轻声道:“多谢霍太医。”
霍明朗连忙摆手,讪讪道:“不敢不敢,都是臣分内之事,怎么能受您的谢。”
他转动两下眼珠子,带了些讨好意味道:“您要是真想谢臣,等有空了去萧府替臣说几句好话,方便臣去提亲。”
这话一说,淤积在心头的烦闷也散了些,沈清颜点头笑笑,算是答应,随后又问了些注意事项,即便是些常规的,她也听得很认真。
外面天色已经黑透,沈清颜便让霍明朗先回去休息,这里她来守着。
前来送水送衣物的小宫女也被银川拦住,不准随便让人进去打扰。
沈清颜坐到床沿边,用沾了温水的帕子擦拭过谢阙的手。
他的手有些凉,一点都没有往日的温暖,指缝间还有割伤的划痕。
也不知怎么的,方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眼泪,这会儿又往上涌起来,沈清颜别过脸,轻轻呼出口气,止住酸涩眼眶里的感觉。
小哑巴说过,他不喜欢看她哭。
她默默告诉自己。
等人醒来,一切就都好了。
……
至于昏迷几日,何时醒来,霍明朗也没个正数,一日三次的过来查看琢磨情况。
除了照顾人,喂喂药之外,沈清颜也无事可做,念香怕她影响心情,自作主张的把雪团抱了过来,谁知刚抱来不过半天时间,雪团在屋子里上蹿下跳,猫爪子勾住珠帘来回荡秋千,往桌子上跳时,啪地一下把茶杯扫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沈清颜下意识看向昏迷中的谢阙,见人没什么反应,心里头一阵复杂,忽然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怎的。她稳稳心神,捏住雪团耳朵教训几句,并让念香将雪团送回华池阁,不准再送过来。
小宫女正在低头打扫瓷片,沈清颜盯着看了会儿,余光忽然瞥到离床榻不远处几案上的箱子。
她记得这只箱子一直摆在这里,没上过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