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敬承看着她, 眼底温和,勾手将人揽到自己怀里,手臂交叠, 紧紧箍住这个小小的人儿。
陆敏将脸埋在他锁骨下, 嘴巴涂的红色唇膏全蹭他衬衫上,手里攥着包带没来记得放下,拳头硌得胸口生疼。
她还是在他身上找到安定的力量。
然而不能总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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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假期的第四天。
陆敏带着补品,风风火火回了陆家。
“什么?不要结婚?”
王丽琴原本看到她开车回家,兴奋中带着点忐忑,看到她将补品拿出来, 原以为事情就这么解决了,直到听她开口, 王丽琴刚把礼盒搬上来, 呆在原地。
陆敏平静地看着目瞪口呆的妈妈, “嗯,我觉得默默还是暂时不要结婚了。”
陆子默那间屋门口虚掩着, 分毫不动。
“不是, 为什么?这都, 这都谈好了。”王丽琴急得甚至有点结巴。
“聊好了。但是你们也只是聊好了呀。我还想把家里房子拆迁拿一千万赔偿呢, 你同意吗?同意吧。你同意, 我同意,这房子就能拆了?”陆敏是憋着一口气来的, 提前打了腹稿。
小时候村里许多姐姐打工供弟弟妹妹上学的, 王丽琴和陆建国能把她带出来,供她到上大学, 可以说能给的都给了, 她从小都是感激的。
然而稍微大一些之后才知道, 原来平时说得再漂亮,家里的房子、老家的宅基地,女孩也是不能染指的,弟弟的婚姻就是家里最重要的大事。
这种骨子里的恶腐,她守了十八年毫无知觉,成年后才觉察出味道。
王丽琴气得脸色涨红:“不是你你你,你气死我了你,这事能一样吗?老天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不孝啊,子女不孝啊。老天爷,你什么时候收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她叉腰,干脆往地板上一蹲,泪水涟涟地望天花板。
“不想借你就说不想借,干嘛咒你弟弟不能结婚?妈了个......”
王丽琴从小生活的环境里脏话连篇,差点对着女儿骂出来,最后关头闭上了嘴。
陆敏倒不是不想吵。
她只是不会吵架,也不擅长急赤白脸地跟人争辩,她越生气大脑越空白,向来吵不过别人。
“你不借就不借,家里用别的办法筹钱。”王丽琴抹眼泪,因为常年干粗活,手指关节硬而发裂,贴了许多胶布,“别说那种话。听着多伤心,你弟弟弟妹感情多好,因为这点事就被吓退了,不结了?你爸爸前天上午还在准备订婚宴,下午就跟领班出去给人弄地板了,现在你说不结了?”
陆敏坐在沙发上,挪向另一侧,对着虚掩的房门,“陆子默我知道你在听。这些话是说给你的。”
“给弟妹家里的补品我带来了,你想送就给他送过去,这个时候不去探望显得咱们家没有礼貌。”
“结婚的事,你们再商量商量。这些钱我是不会跟你姐夫开口的,如果你能从亲戚那里凑到,那些亲戚肯不计前嫌借给你,那就是你的本事。反正姐姐没本事,拿不出钱。”
虽然是早就想好的说辞,陆敏说出时仍觉大脑空白,每一段之后都得等一小段时间,缓一缓。
掐在掌心的指甲深深陷进去。
王丽琴这次真的急了,踉跄起身,要过来推陆敏,“不跟你开口,你走,你走行不行,干嘛祸害他?”
陆敏狠心将她推开。
继续说:“如果要结婚,你女朋友应该了解咱们家的家庭条件。不管这个钱怎么来,短时间内都不可能是自己挣到,那么全是借来的。结婚后你们是有房有车了,但是背了一屁股债。我不知道从小娇生惯养的小姑娘能不能受得了,婚前随便能买得起的衣服和包,婚后但凡秀出来,就得被亲戚们催债、阴阳怪气。”
“或者你就是不想还了,就叫爸妈还。他们来年就半百了,我不知道你良心能不能过得去。”
王丽琴跌在沙发边,呜呜哭泣,泪水打湿手上胶带。
她这辈子要强,在外面一滴泪没掉过,在家里为这一家子没良心的,哭干了自己的泪。
陆敏不去看王丽琴,执拗地仰着脖子。身后的墙上挂了副十字绣,经过二十多年早已褪色。她像是唯一鲜活的物件,被羊角钉钉在框里,鲜艳而凄怆。
时钟滴滴答答转。
“姐。”陆子默推门出来,身上还是四天前那套衣服,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
“我刚才跟小婉商量了,暂时先不结了。”
二十分钟后。
陆敏从阴冷的楼道里走出来。
阳光瞬间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她抬头,因为灿烂的阳光而眯了眯眼经,揩了下眼角,走向停车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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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假期没结束,陆子默去了趟申城探望女友父亲,然后回余城工作。陆家的家族群里叔叔伯伯之类的亲戚,明里暗里讽刺这桩高调宣布最终却没成的婚事,王丽琴每天在厂子里工作之余,所有时间都用来跟这帮亲戚吵架。
假期最后一天,杭敬承有事出门,陆敏一个人在家,将带回家的作业批改出来,该抄的教案抄好,然后去客厅放电视。
她陪二九玩了一会儿,总提不起兴致,二九也不粘她。她原本坐在沙发上,慢慢变成躺下的姿势,阖上眼睛。
“看什么呢?”
“没什么。爸......”
“嗯?慢点蹦,脚还没好呢。”
“爸......”
“怎么啦?小妞妞,你倒是说。”
“爸......”
“哎......”
“你明天还能来接我吗?”
“接你啊,我看看有没有时间吧。”
那辆车径直驶过来,她眼睁睁看着他撞开,流血。
陆敏捂着胸口醒来。
又做噩梦了。
她撑手起身发了会儿呆,摸索到手机,看了眼时间,才下午三点半。
这个时间醒来,总有种虚度光阴的负罪感和了无可依的孤独。
陆敏脚尖寻到拖鞋,趿上,走向书房。
在工作台前坐下,拉开抽屉,准备拿出教案继续抄写。
抽屉里什么都没有。
她歪脑袋,头顶升起问号。
以为是自己眼花,伸手进去摸了摸,只摸出一袋......旺仔Q.Q糖。
陆敏对着这袋糖呆滞好几秒,才发觉,这不是自己的位置。
但是杭敬承也会藏零食吗。
还是草莓味的。
她最喜欢的味道。
她将Q.Q糖塞回抽屉,回到自己位置,拿出自己的教案,摊开。
忽然想到什么,扭头看向旁边的工作台。
陆敏唇角微微勾起,遇到今天的第一个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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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西。
一居室的小公寓,客厅里放了个灰色长沙发和小木桌,另一侧是餐桌,此外再无家具,沙发旁的绿植还绑着丝带,枝叶早已枯死。
放在沙发一叠文件上的手机响铃,张暮看了眼,撑手起身,拿着手机去厨房,脚步虚浮。
杭敬承正在厨房,抱着手臂面对冷静的烧水壶,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眼。
“你电话。”张暮递手机给他。
杭敬承解锁,看到号码,眸色稍黯。
“我刚才给你经纪人打电话了,安排你明天去医院,明早九点来接你,别找借口,听见没。”
张暮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靠在门旁,“我没事。过两天还得回历城参加一个剧本会。”
烧了半天的水壶终于有动静,呜呜作响,杭敬承低头划手机,“管你有没有事。先去医院看着。正好明天后期那边不开工。”
翻到某条消息,指尖一顿。
“嗯,哦。行。”张暮糊弄地应了几声,杭敬承撩开眼皮,眼神警告。
自从上部电影拍摄结束,张暮状态变差,时常头疼恶心失眠,不过这些都是老毛病了,杭敬承发现他最近开始破罐子破摔。
“那些酒一会儿会有人上来收走。”杭敬承拧眉,两手把着手机,拇指按屏幕回消息。
这神情,张暮觉得他嘴里少了根烟。
“杭家的消息?”张暮问。
杭敬承将手机按灭,懒得应他,看向烧水壶。
张暮笑着摇头,“这么些年了,还不死心呢。”
这破水爱开不开。
杭敬承撂挑子走向客厅,在沙发上坐下,随手拿了份文件翻开:“大表哥在Y国没什么作为——争财产争不过那几房。”
张暮转了个身,“他们家这两个也是够争气的,一个杭维伊翘课打架,另一个唯唯诺诺,怪不得整天惦记让你回去。可惜早些年还没什么眼光,巴不得把你送出去。”
“我要是亲儿子早回去继承家业了。谁爱打拼谁打拼。”杭敬承手指按着纸上的字,漫不经心往下念,话里玩味,眼底却似覆了层薄冰。
杭家早年没把收养他的事藏着掖着,他打小就知道自己什么身份,不过因为天生混球性子,他鲜少让自己受委屈——那几年也是真受宠,杭诚和杭樾弟姐两家都没孩子,围着他一个转,真叫个小阿哥待遇。
好日子持续十年,事情出现转机,那年姚逸怀了杭维伊,杭敬承于是送到杭樾家,没几年她家走丢了十几年的大儿子也被找回来了。
杭敬承当时以为就跟爸妈、姑父嘴里说的那样,自己身上有好运。
结果扭头就听见陈和跟杭樾商量,把自己送回杭诚那里。这场面他十岁就经历过一回。
合着这好运好运,是召之即来,把自己家小孩招来了,挥之即去,他就该滚蛋了。
不过小时候确实自尊心强了点,要面子,理解不了大人的行为,杭敬承自那场车祸后才慢慢懂得一个道理——这个世界比他混球得多,他得更混。
杭维伊开始上学,表哥也开始接受公司的事务,杭诚、杭樾察觉不对劲了——这俩都接不了担子。想让杭敬承来接吧,又怕他狼子野心,把家业夺了再给两个兄弟踢出去,得不偿失。
杭家就这么拧巴地供着他,想让他学点有用又没那么有用的,曲线救国,到时候进公司挂个名号,负责国际业务,辅佐两个兄弟。
杭敬承确实入学,只是没毕业,还跑去搞电影了。杭家对此很窝火。
他这些年该回家回家,该孝敬孝敬,就是死活不撒口接家里的活,杭家没少软磨硬泡。
“富二代的事你就别想了,想想怎么让你儿子当个二代吧。”张暮摸到柜子旁,丢给他一盒烟。
杭敬承忽地笑了,将烟盒拾起来,取出一支烟,咬在嘴里,从兜里摸出支打火机,按住砂轮,火苗嗤地跳出来。
指间猩红明灭,吐出一口青烟。
越想越乐,乐不可支,他将夹着烟的手拿开,“你说,八字没一撇的事,我怎么一听见就高兴。”
张暮反问:“感情明朗了?”
杭敬承陷在沙发里,一时没应声。
过了会儿,张暮才听见句:“早晚有这天。”
他不说话,身后的水壶烧开,转身去倒水准备吃药了。
烟雾氤氲一圈,沙发上的人只剩模糊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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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几天假,陆敏除了会两趟陆家以外,几乎没出门,实在憋得慌,最后一天准备去海边转转。
正好杭敬承回家,开车载她去。
大约二十分钟路程,到了海边一个小公园。
这地方在陆地和沙滩中间建了个高大的欧式石柱拱门,大约七八级台阶,杭敬承下去嫌沙子会进鞋里,干脆脱掉外套垫台阶上坐下,陆敏在他身边坐下,将胳膊支在腿上,托腮看大海。
浪舌舔.舐沙滩,梧桐树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中摇晃,发出簌簌的响声。
杭敬承没穿外套,袖口挽到手肘,觉得被什么搔到,低头瞧,她的头发,于是用指尖挑起来一圈圈缠手上,末了,随口问:“今天还是在家待着?”
“没,回了一趟我爸妈那边。”因为托着下巴,她一张嘴脑袋就跟着动,一颠一颠。
“嗯,怎么样了?”
“我弟结婚的事多半是泡汤了。”陆敏说,“反正钱是肯定凑不到了。”
“钱?”杭敬承重复她的话。
陆敏扭头看他一眼,看回夕阳与海面交接的水平线,“嗯,一直没跟你说,怕你跟着挂心。他女朋友爸爸病重,说想把婚期提前。默默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没房没车,怎么让人家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嫁给她。”
杭敬承沉默片刻。
陆敏思考是否要解释不跟他借钱这件事。
“这件事让你为难你了?”杭敬承问。
陆敏扭头对上他狭长深邃的眼睛,过了几秒,品出这话的意思。
他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她抿唇,笑得很勉强,“我不想跟你说这件事。这钱跟你开口借,实在没道理。”
别开脸,“只让我觉得很丢人。”
直到现在,她还是会为自己家人的谄媚丑态而羞愧,脸皮烧得慌。
“敏敏。”杭敬承皱眉,轻声叫她的名字。
“反正这个钱我是不会给的,他总不能借钱成家,婚后第一件事就是还债,我想让他成熟一点再谈这些事。所以,也算解决了吧。”陆敏故作轻松。
“所以你,不要看轻我。虽然穷但是我要脸。”
她很少请求什么,天知道从她嘴里说出这句话,经历了多少自尊心的试炼。
“我说了你是你,他们是他们,他们做的事不用你来承担后果。”杭敬承说,“我不会看轻你,你也要看得起自己。嗯?”
“可我总害怕,杭敬承。”陆敏喜欢连名带姓地叫他。
杭敬承掸了掸手指,将头发丝从指尖散开,“怕什么,怕我觉得你不好?”
陆敏不说话了,侧颜睫毛很长,脸颊圆润流畅,像柳叶边。
她从兜里摸出一包软糖,撕开包装袋,问他:“吃不吃?”
杭敬承视线下垂,看着她的手,张嘴。
她犹豫片刻,捏着包装袋,捏上来一颗,送到他嘴巴旁边,落进去。
然后往自己嘴里送一颗。
葡萄味的,还可以。她想。
杭敬承囫囵吞枣,咽下嘴里这颗,扯她的衣袖。
陆敏心里纳闷他怎么吃这么快,行动上还是乖乖抬手,喂他第二颗。
“我希望我可以再勇敢一点。”因为最后一丝余晖有点刺眼,她明眸半睐。
杭敬承看着她娴熟却不显亲昵的动作,眼底微澜。
这感觉像恋爱。
可又不是。
仿佛只差一步,那么一小步。
无论如何也很难找到方向的一小步。
陆敏低头吃第二颗,因为开口撕得有点小,她咬住露出来的一半,才把软糖扯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