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厌。
希望你立刻死出我的世界。
“并不。”但池白松还是摇了摇头,“您刚才的那番话虽然让我有些惊讶,但感觉您更真实了,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池白松不打算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输出:“可能这只是我自大的想法,我知道您身为皇子殿下,对外保持一个完美的形象是有必要的,我完全没有指责您的意思。”
“对您来说,皇子不仅是身份,我想也是一份经年累月坚持的工作。”
“您平时只能在自己的亲人、好友面前放下这个工作形象,用真实的一面和他们交往……”
池白松就差把那句“你一定压力很大吧”说出来了。
不。
不是这样的。
即使是在母妃、在皇帝、在所谓的好友面前,他也得劳心劳力地做一个完美的皇子。
他们绝对不会想听到那种肮脏的词语从自己嘴里冒出来,他们会像看怪物一样看自己,会觉得自己得了失心疯。
尤利西斯苦涩地想:如果他没能继位,这个糟糕的角色扮演还要一直持续下去。
这是一条远眺不见终点的绝路。
他一想到这足以压弯肩膀的巨大疲惫感,就忍不住想寻找一个让他能喘息的休息地。
母妃对他的过度掌控、她的娘家对自己的厚望、父皇那捉摸不透的态度、缺乏足够亮眼的实绩的自己、马上要回到皇都的弟弟妹妹们、在这高压之下还要压抑本性找不到任何宣泄方式的自己……
老实说,他最近经常感觉自己快崩溃了。
“您可以信任我。”池白松冷不丁开口道。
尤利西斯抬眸看他。
“刚才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会把它们忘掉。”
……原来是指的这件事。
尤利西斯不知道自己在失望什么。
“我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就讨厌您,反倒是因为看到了您平时从未展露过的另一面,而感到了轻松。”
池白松俏皮地补上一句,“……反正我也不太喜欢宋书归,说他两句坏话也没什么。”
共同说一个人的坏话可以说是拉近距离的手段之一。
池白松:“对了,那件礼服……”
尤利西斯心又提了起来。
“我没想到是您送给我的。”
池白松说,“上面也没标注寄件人,我有点害怕,心想怎么有不认识的人给我送礼服,他怎么知道我今天的行程的。”
尤利西斯根本没想过这茬,他也没想过自己的下属办事如此不得力。
他们不应该带着东西守着池白松,等她本人回来后亲自送到她手里吗?!
“抱歉,这件事是我安排不周。”尤利西斯说,“……我本意并非想让你恐慌,我向你道歉,这件事我会补偿的。”
池白松:“如果您要给我送什么东西,就提前告诉我,好吗?”
“……好。”
尤利西斯的神色已经不如最初那般如丧考妣,池白松觉得铺垫得也差不多了,可以趁机灌迷.药了。
……当然,是真正意义上的灌迷.药。
“您把手给我。”她主动朝尤利西斯伸出手去,“我想您一定是最近操心事太多,压力太大了。”
尤利西斯唇线紧绷,碧色的眼睛凝视着池白松朝他伸出的那只手。
……这就像来自神国的怜悯。
他珍重地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小心翼翼。
“我会注入一点精神力,替您舒缓精神,请您配合我深呼吸,在脑中冥想,这样安抚效果会更好。”
精神力治疗除了祛除侵蚀之外,本就能用来安抚情绪,只不过这么做太过奢侈,除了富贵人家外鲜少有人请治疗师替他们舒缓精神。
随着她注入的精神力,尤利西斯的痛苦与烦闷一扫而空,逐渐被愉悦的暖流灌注全身。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正在得到无上的恩惠,这仁慈的光辉普照他的全身。
待到池白松抽走精神力时,他感觉后背还在微微颤抖。
“好了。”池白松对他笑了笑,“您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尤利西斯注视着她罕有的笑容,乱哄哄的情绪像蜂拥而来蝴蝶,涌入心头又四散开来。
焦躁的悸动在心间酝酿,他喉咙干涩地说:“好了。”
“……额外的治疗费用,我会让人转交给你的。”
池白松眨了眨眼。
他给钱倒是挺自觉的,希望他机灵点直接打到自己账户上。
皇子殿下应该很有钱吧?
也不枉今天自己费口舌说了这么多话。
不过,要是不趁着他脑子不清楚多干点事就浪费机会了。
池白松今天没有吝啬笑容。
她已经找到了尤利西斯身上最薄弱的地方,他脆弱的精神和过度的忧思都是自己下手的好地方。
被极度控制的人渴望自由,渴望情绪的宣泄,渴望真正的自我得到认同。
只要给他一点点甜头,他多年来克制的闸口就会崩坏,自己将自己引导向另一条绝路。
池白松温声说:“保持良好的情绪,在驱散侵蚀时效果会更好。如果您感到疲惫,也可以来找我。”
如果放在以前,尤利西斯只会觉得这是池白松欲擒故纵的低劣把戏。
但现在他终于看到另一个能让他逃避现实的避难所,他的大脑便开始欺骗他自己——
你看,池白松虽然并不热情,但她说的是出于好意的实话。
“您也可以和亲朋好友多谈谈。”池白松淡淡道:“可以让那些烦心事不再每天纠缠着你。”
这是不可能的,尤利西斯心想,他们就是造成自己压力的原因。
可悲的是自己连个能逃避的地方都找不到。
“对了。”她见尤利西斯还有些懵,故意问道:“除了我,还有谁接纳了你的这一面呢?”
尽管她是在提问,不是嘲讽式的反问,可在尤利西斯听来,这根本就是悲哀的问题。
他破罐子破摔:“我几乎不会对他们说这些。”
话已经说出口,收回来自然是不可能的。
“……真可怜。”她怜悯地看向自己,“您也太辛苦了。”
她就像包容一切的圣母,哪怕是对口出狂言的自己也愿意施舍温柔。
……除了她,还有谁会接纳自己的这一面呢?
池白松领着他往回走,“我们该回去了,殿下。”
“好。”尤利西斯已经放弃了思考。
事到如今,他已经把“让池白松做自己的情人”这件事彻底抛之脑后了。
……他仅仅是想在她身边多待一会儿,仅此而已。
=
翌日,尤利西斯去宋家接宋玉知去看歌剧。
宋玉知出门磨蹭了一会儿,尤利西斯就去了一趟洗手间。
他站在盥洗池旁,听见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是宋书归和宋夫人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什么?你真的做了这种事……?”
“怎么办,那杯酒一定就是尤利西斯殿下喝下去的那杯……其余几杯我都试过了,是没有加吐真剂的!”
宋书归哭丧着脸跟宋夫人说自己干了什么,宋夫人听完脸色煞白。
宋夫人:“……那能不能找你姐姐帮你说说话……?”
“不行!”宋书归一蹦三尺高,“你知道姐姐不喜欢我,我也不想让她帮忙!”
“你这孩子!都什么时候还在这里犟——”
宋夫人看着自己生的这个孽障,头都大了,“那你说你为什么要干这种事……祖宗啊,你真是会给我找麻烦,算了算了,我明天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让大皇子宽恕我们……”
宋书归听到宋夫人愿意帮他出头,心底有了底气,继续撺掇他母亲,“没事的,尤利西斯殿下脾气好,我从来没听说过他生谁的气。这次看在姐姐的面子上,说不定会原谅我的……”
宋夫人联想到尤利西斯殿下在外的美名。
“……是啊,怎么说你也是他未来的小舅子。再说尤利西斯殿下本就仁善有礼,你好好道个歉,他肯定不会追究了。”
二人就这么一言一语敲定了这件事。
他们只是回来拿东西,几分钟后就离开了。
尤利西斯今天为了方便,没有将车停在宋家,偏偏今天宋家又给下人放假,除了他们贴身仆人外,宅内没有其他人。
这对母子根本不知道尤利西斯来了。
等他们声音远去,尤利西斯用冷水洗了把脸。
人人都期待他光鲜亮丽的那一面,他们爱他装出来的仁慈和礼貌。
对着这张面具称赞他,议论他应是储君的最佳人选。
他面无表情地想,池白松说得没错。
——除了她,不会有人接纳自己的另一面。
=
几日后,宋书归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自己好生供着的情人在和别的男人翻云覆雨。
他气急之下找上门去,但争斗中倒霉从楼上掉下来。
宋书归摔断了脖子,当场死亡。
池白松和他的婚事自然告吹。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池白松正在看账户里刚到的一笔大额治疗费。
尤利西斯总算是发挥了一点用处,她想。
作者有话说:
化身黑圣母的松松尝试让大黄丢掉脑子(不是)
第21章
宋书归的死很快就成了少爷小姐们新的笑柄——捉奸时摔死了, 这死法简直是里子面子都丢了个精光。
一生要强的宋夫人只能咬着牙处理他的后事,她丈夫走得早, 她就偏爱这个同他丈夫容貌七八分像的儿子, 如今儿子也去了,她心中空空,不知道感情该寄托到哪里了。
到头来, 她藏着掖着不肯给宋玉知的那些东西,还是落到了宋玉知口袋里。
宋玉知简直快笑死了——她什么都没做就天降好事。
宋玉知和尤利西斯见面时,没有避讳地谈起了宋书归的死。
“提前恭喜您了, 殿下。”宋玉知冷不丁冒出这句贺喜,尤利西斯还以为她看破了宋书归的死和自己有干系。
尤利西斯佯装镇定,问道:“……你在为什么事道喜?”
内心里他却有些期待宋玉知能看出他的动的手脚。
这心理就像孩童故意作恶后, 既担心受到惩罚, 又想让人知道自己不为人知的“邪恶”的一面,相当矛盾。
他看向宋玉知:这个女人对弟弟的死半点悲痛都没有,她在葬礼上挤出的眼泪已经是她能榨出的极限了。
她咧嘴笑起来,那笑容让尤利西斯感觉到冷。
宋玉知开玩笑般说道:“如果我和殿下结婚, 从前我只能带一半家产, 如今整个宋家都是我的东西,你看——你的收益也翻倍了。”
……原来是在为这件事贺喜。
尤利西斯悲哀的发现自己真的因此失落了。
她说得露骨极了, 如此分明地将野心摆在明面, 让尤利西斯感觉不舒服。
“……我们都知道你弟弟的死是个意外, 我认为我们不该拿这件事说笑。”
尤利西斯义正严词地反驳了她。
宋玉知可不打算道歉。
这之后他们又随便聊了些,直到妃殿下找他,尤利西斯才“依依不舍”地将宋玉知送走。
临走前, 宋玉知猝然道:“你那天听到了吧?”
“什么——”尤利西斯本能的抬头看她。
“宋书归做的蠢事。”她说, “你不知道?”
虽是提问, 但她摆明了是已经确定的语气。
“你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尤利西斯维持着一贯的笑容,站在几步之外同她道别。
他喉咙干涩得要命,像枯槁的树,拨动一下就会哗啦掉下些死皮。
宋玉知挑了挑眉,没追问,她就这么走了。
=
洁琳塔王妃这次和尤利西斯约在她的私人小院,母子二人共进晚餐后互说了些闲聊的话。
这种程序化的对话流程尤利西斯已经被训练得炉火纯青了:先问一遍您身体如何,问一遍近况,最后才进入正题。
在一刻钟,足以展现母子之情的闲聊过后,洁琳塔话锋一转——
“你父皇昨日召见了夏洛特,称赞她在南部做出的功绩。”
“她敏锐得惊人,竟然能在虫潮的掩护中迅速找到被护在其中的王,将其击毙,虫群群龙无首,立刻丧失了行动力——”
“我见你父皇对她很是称赞。”
洁琳塔放下茶杯看向尤利西斯,那眼神就像在询问:你呢?你又做了什么能让你父皇夸赞的事?
尤利西斯对这眼神再熟悉不过了。
在他年少时,会因为母妃话中不流露出的失望而自我怀疑,愧疚,埋怨自己做得不够好。
伴随他年龄渐长,这种愧疚感逐渐衰减,被更加复杂的情绪替代。
他一直没能理清楚是什么情绪。
如今他明白了,不是他弄不清楚,而是他故意去忽略自己真正的想法。
洁琳塔见他不说话,又继续说道:“埃里克在北边也做了不少实事,我听说他和那边的贵族关系越来越好,虽然你父皇明面上没管这些,但你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母妃。”尤利西斯也将茶杯放在托盘上。
他刻意让它发出脆响——就像洁琳塔每次故意用这声音来让他提心吊胆一样。
“离开皇都去往前线的确是挣军功的好机会,也更容易有出彩的表现。但这离父皇太远了——哪怕是最快速的交通工具,从边境过来也需要三天。”
“更何况他们一窝蜂去了前线,在这种情况下想做出与众不同的出彩表现,需要付出更多。”
“我们不如反过来留守皇都,好好经营脚下的这片地方。”
尤利西斯说完,“——您当初是这么告诉我的。”
所以现在,就别反过来指责我留守皇都,没有拿到建功立业的机会。
洁琳塔难得被他拂了面子。
她锐利的目光直指尤利西斯,期望从他脸上读出些蛛丝马迹来,这目光兼具施以威压的作用,好像以前一样将这个孩子压在脚下。
尤利西斯没有与她正面对峙的打算,他抬手按住太阳穴,疲态尽显。
他说:“……我有些累了。”
这句话算是他们约定俗成的暗语。
意味着这个话题该结束了,又或者这场小型会议该停下了。
洁琳塔审读他的表情,她这才发觉尤利西斯居然连黑眼圈都出来了。
尤利西斯过往的好表现她都记在心中,今天只当是他过于操劳说出的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