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能接触到的东西和二十几岁的普通年轻人一般无二。
于是他不谈歌剧和演说大会,却对正流行的那些乐队组合如数家珍,时不时还会蹦出几个风格独树一帜的小众乐团,再配上几句点到即止的科普,一切都那么恰到好处,如果在谈话中沉迷一点,也许真会将他的身份抛之脑后,全然投入到这轻松的气氛中来。
池白松深知松弛有度的道理,她一点点的让自己的表情从拒绝转变为带有些接纳倾向。
到后来,她还偶尔会给出一两句评论。
她倾听他人说话时,视线从不偏移半分,给人以百分百被关注的满足感,尽管她不爱做评论,却仍叫人感觉她是个温柔的倾听者。
在那张不爱展露表情的脸上,一丁点微表情都让尤利西斯感受到被倾听的满足感。
池白松看上去有多认真,心里就有多敷衍。
尤利西斯挑的都是些不用动脑的话题,她装起来也自然轻松。
“我没想到您会对这些流行乐队如此了解。”
池白松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她切了话题,“……我知道一些贵族家的少爷们,他们热衷于讨论古典哲学、讨论北部战线的最新消息、会定期去光顾首都名气最大的剧院。”
“可这并不影响我听摇滚乐。”尤利西斯笑着说,“我们的人生并不是只有一种选择,对吗?”
池白松点了点头,“您说得对。”
沉默几秒后,她说道:“在这之前,我想我对您有一些误解。”
尤利西斯感觉自己抓到了什么关键,他佯装好奇,“误解?”
“……您比我想象中要亲切许多。”池白松方才将马克杯单手抱着,葱白的指尖在杯身上摩挲。
她的小动作被尤利西斯尽收眼底。
原来如此,如果池白松所言非虚,那他们初次见面时她的态度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所谓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过是假象,仅仅是池白松在掩饰她心中底层的不安,她的冷淡不过是虚张声势。
原来她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和其他人一样端着罢了。
尤利西斯并不对此感到失望,他反而觉得这样也不错——池白松是他可以控制的女人。
“看来池小姐对我有些误会,我想这只是因为我们还不够熟悉。请不用为此感到不安,我想我们日后会有许多时间相处,有足够的时间来了解彼此。”
他的措辞选得有几分暧昧,像在放置一个散发香气的蜜罐。
他相信池白松会自己往里面跳的。
这一侧,池白松坐立不安地抿了口杯子里的茶水。
这么粗糙的、毫无技术含量的撩拨似乎叫她不知如何回应,她嘴唇微翕,却组织不出语言来。
尤利西斯见效果已经达到,便将话锋一转,给池白松下个台阶。
“池小姐今天佩戴的饰品是新买的吗?”他将话题随意地扯回现实。
池白松看着手腕,她好像还回神,全靠下意识地抬起了手。
她转动手腕,“这个?是别人送给我的。”
尤利西斯第一反应是她在说谎——池白松哪有能送她礼物的朋友。
这不是他信口雌黄,他来接受治疗前,就已经有人将池白松的资料递到他眼前了。
她短暂的二十几年生活中一切值得注意的地方都被下属用精练的语言做好了总结:孤僻、懦弱、没有朋友和可以信赖的人。
现在,她却说有人给她送礼物?
谁会用地摊货送人呢?
尽管他已经对池白松不报以任何美好的期望,但没想到她还要在这种小事上说谎。
简直是……可怜至极,又可笑至极。
他没有点破,索性随她意说下去,“是池小姐的友人赠送的?”
“算不上友人,我们其实也只见过一面。”池白松坦然地说,“您应该也见过他,就是昨天和神子阁下一起等候治疗的那位年轻人。”
尤利西斯一时语塞。
见面第一次就献殷勤,正所谓非奸即盗,池白松连这都看不出来吗?
……她真够蠢的。
池白松的手在手环上摩挲,“他担心我的身体,主动提出送我回家。我给予了他一些帮助,他就送了我一份小礼物。”
尤利西斯不可能找纪云追求证,事情的经过可以任由她春秋笔法。
尤利西斯只觉得怎么看怎么碍眼,不管是手环,还是她言语间流露出的满意。
“我对那位年轻人有些印象,他是我同校的后辈,去年母校百年校庆时我有见过他。校内一个女子乐团的主唱身体状况欠佳,他和那些女孩关系不错,替她们缺席的主唱上场完成了演出。”
尤利西斯总结道:“他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和谁都相处得来。”
他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纪云追女人缘好,他对谁都好。
“……我想也是。”
池白松缓缓抽回手,“他是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类型。那孩子既细心又体贴,同他说话也很有趣,不会叫人感到负担,他那天还主动帮我提东西,一路辛苦他送我到家门口。”
“对我这样一个和陌生人差不多的人,他都能充满善意,也难怪他招人喜欢。”
她语调平稳,没有赤/裸裸地诉说“偏爱”二字。
可尤利西斯看见她逐渐上扬的唇角,笑意自唇边蔓延到她姣好的面容上。
可能池白松自己都没发现她笑了。
尤利西斯刚才还对“将池白松控制在手心”这件事有着十成十的信心。
这份高傲,就这么被她想着别人时无意识浮现出的笑意给刺穿。
……而池白松至今都没对自己笑过,一次都没有。
纪云追不过是送她回家、帮忙提东西、口头说些软话就能教她依恋不舍。
自己能做的比他多更多。
作者有话说:
松松:我就笑了下,他好能脑补。
第12章
直到池白松再度抬起手腕,提醒尤利西斯要开始进行治疗时,暖气依然没有回到正常的工作状态。
原本放在膝上端着的那杯茶水已经冷却了,无法汲取到热量的池白松将它重新推回桌边。
她工作时穿得单薄,没了暖气,时间一长就明显感到冷了。
“休息得差不多了,再不开始就真的要耽误您的时间了。”
池白松轻咳一声,刚想去拿桌上的记录板,刚才的姿势维持太久,如今稍微一动就激得一哆嗦。
尤利西斯皱起眉头,明知故问了一句,“暖气还没修好?”
他看起来不是想得到回答,只是想这么说一句。他对池白松说:“稍等,我询问一下。”
池白松点点头,并不说话。
尤利西斯打开终端发了消息,他的屏幕加了隐私锁,池白松看不到他发了什么。
他飞快地将消息发送出去,正要关掉终端,却发现池白松故意侧着头,没看他。
她低垂着眼,不说话也不笑,他斜看过去时可以看到她线条适中的鼻子。
池白松不笑时,她那双黑眼睛冷漠得让人觉得阴郁,像个会独自窝坐在墙角里的小孩。可她一旦动起嘴唇来,让笑意在唇齿间袒露时,这双黑眸中也会出现让人挪不开目光的情绪,任由秋波在眨眼时流转而出。
尤利西斯注意到她正用左手正抱着右臂,手指压在衣褶上。
她穿得太薄了。
“他们说最快还要二十分钟。”尤利西斯遗憾地告诉池白松这个消息,“你还有别的衣服吗?”
“没有,干净的衣服已经被我换上了,剩下的就只有还湿着的那些。”池白松摇摇头,她抓着手臂的手越发用力。
她身子不自觉地收进,整个人僵硬得如同正被拉至极限的弓,绷紧得要命。
尤利西斯还死守这自己的那点理智,他问:“你下班之后不换回自己的衣服?”
这一刻,他强烈怀疑池白松是不是想骗自己脱件衣服给她,就像约修亚那样。
……也不是不行。
可这和约修亚有什么区别?
他不想做一个重蹈覆辙的蠢货。
池白松听完他的话,欲言又止。
足足过了好几秒,她才压低声音道:“我今年才从家里搬出来,当时很多东西都没法带出来,冬天的外衣……只有两件。”
她说着,像在压抑着莫大的屈辱。
尤利西斯心想,就算池白松再怎么不得父母喜爱,只能带出两件冬季的外套未免也太寒碜了。
有钱人家的小姐少爷们一天换上几件都能不重样,今年一过,去年的旧衣服就多半被淘汰了,你不会在今年的社交场合上看见他们穿去年的款。如果真有人在衣装打扮上让人挑到了弱项,定会被抓住痛脚到处宣扬,最后又会变成无意义的骂战和是非之争。
尤利西斯得承认,尽管这种攀比非常无聊,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永远存在。
但只有两件外套这种事,发生在一个小贵族之女身上,可以称得上离奇了。
池白松继续说:“我家昨天洗衣机也坏了,我只能把衣服带到这附近的洗衣房去。”
她叹了口气,对自己的不幸充满哀叹,“……洗衣房离我们研究所只有几步路,您从正门过来时也许见过那家店。我想着研究所反正有暖气,我就将身上的那件外套也一并交给洗衣房了,下班时我就正好去领我的衣服,然后直接穿回家。”
“这意外来得真不是时候。”尤利西斯充满同情,他斟酌了一下用词,然后将话只说了半截,“我无意冒犯,但是……我认为父母应该主动承担起和孩子沟通的责任,而不是……”
他将话题掐断在这里,趁着池白松还没空细品时,他又说了声,“抱歉。”
似乎是打算将刚才的失言就此揭过。
池白松尴尬地抢过话来,“我们开始治疗吧,其实并不是很冷,我撑得住。麻烦您像上次那样背靠着椅子,将手放在限制器上。”
然而尤利西斯并没有懂。
他盯着她看了好几秒,池白松感觉这灼热的视线快要实体化了。
在她失去耐心前,尤利西斯才终于做完重大决定,他语气沉重地开口:“……失礼了。”
池白松面露疑惑。
“能将你的手给我吗?”尤利西斯说。
池白松看起来对他的提议吓了一跳,她竭力掩饰内心的慌张,但她眼神有一瞬间像在无主的到处飘忽。
尤利西斯看着她的反应,感觉手掌发热,他感觉豁然开朗:尽管那些人能占据她的笑容,但也仅仅只有笑了。
池白松这一刻生动的、鲜明的表情更为珍贵,而她的因为自己才露出这样表情的。
尤利西斯再度道:“……池小姐?我只是想帮帮你,请放心,我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他有着好听的、迷人的中音声线。
也许有人并不喜欢这种柔情满怀的声音,可声音和容貌足够般配,能达到最大效果才是最重要的。
尤利西斯容貌上继承他的父亲,不说话时给人以端正和冷傲并行的印象,但他善于用教人放松的微笑来麻痹神经,时常给人以一种阳光普照的错觉,这种柔和感中和掉了他养在骨子里、藏匿着不能见光的高傲和坏脾气。
直至今日,他已经完全熟悉了这幅人格面具。
并且他相信池白松也会喜欢。
池白松缓慢地、每个字都清晰可闻地说:“……您要怎么帮我呢?”
“一点小小的魔法。”尤利西斯玩起了他平时不屑于玩的那一套,他说:“只需要池小姐将手给我。”
池白松眨了眨眼,“好吧。”
她将手放在他掌心上。
尤利西斯的动作很克制,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将手摊平,没有回握。
尽管他真的很想这么做。
池白松明白他要做什么了——温度恰到好处的热量通过他们触碰的位置传入了她的身体,这暖流浩浩荡荡地将她体内的寒意一扫皆空,她体验到宛如浑身泡在温水中的感觉。
而他们仅仅只有那一小片皮肤正在接触。
尤利西斯觉得自己就像个泥板,池白松的手指落在他掌心的位置、那柔软的感觉、那简直感觉不到的凹陷,须臾间都被他用身体记得一清二楚。
“感觉暖和一些了吗?”他轻轻笑着。
池白松恍惚道:“很舒服……”
“是吗?”尤利西斯想到池白松昨天忽然结束治疗,等同于将自己从快乐的巅峰一把拽下扔进谷底。
现在他是不是也能让池白松尝尝这种滋味?
他的报复计划刚雏形,就听到池白松说:
“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好吧。
尤利西斯告诉自己,她已经够可怜了。
今天就算了。
=
短短几分钟后,池白松身体暖和起来了。
“已经够了,谢谢您。”她蜷起手指,担心自己直接将手抽出是不是不好。
池白松将手抬起来一点。
尤利西斯微笑着,并不多言。
池白松收回手,“……刚才的是?”
“我的异能。”尤利西斯说,“我只是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了你。”
他说谎。
尤利西斯的异能分明是改变一定范围内的事物的温度。
皇室的异能算不得什么重大机密,如果真想要查,还是能查到的。然而对于普通民众而言,这份真相带了一层迷雾,好在大多数人其实也并不在乎。
池白松微微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其实按照尤利西斯的异能,他根本不需要和她碰什么手,只要自己在他的领域范围内就行。
可他却“骗”自己要进行肢体接触。
她断定这也是他被自己精神力影响过后的效果,如此立竿见影,她当然要再接再厉。
尤利西斯见她没有太多反应,只有出于礼貌的感谢,不由得感到失落了。
……不会吧,难道说池白松还是喜欢被人递外套?
然后,他就看见一双白净的手在他面前摊开。
池白松注视着他,冷静地提议:“接下来,请您将手给我,我会好好为您治疗的。”
“不用限制器?”
“……你要用吗?”她说,“其实不用限制器,效果会更好,但这需要经过被治疗者的同意。”
她这里用的“你”而不是“您”,但尤利西斯已经没空注意了。
他最后一次端正了坐姿,然后握住了池白松的手。
现在她的手已经热了,尤利西斯一想到她身上的温度全部来自于自己,这种亲密的联结愈发叫他心神荡漾。
以及,池白松没有拒绝他的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