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复着兰芙蕖的话。
像一个单纯又听话的孩子。
兰芙蕖弯下腰,将护膝套在父亲膝盖处。起初,对方还有些抗拒她的触碰、生怕弄脏了她,在看兰芙蕖的执著下,兰青之只好乖乖地坐回原位、任由她捣鼓。
先前严厉苛刻的父亲,如今乖得不成样子。
她的胸口处闷闷的,不知该说什么,只低着头,将眼底的泪水藏住。
她先抬起父亲的左脚,将护膝套上去后,再把带子系紧。
之后抬右脚时,父亲很听话配合,他屏息凝神,认真地将右腿抬得高高的、方便她将护膝带上去。
两边都系紧了。
她的护膝做得有些大,恰恰将男人一对膝盖全部包裹住。戴完后,她站起身,关怀问道:
“爹爹,暖和么?”
父亲重重地点头,“嗯”了一声。
屋内昏黑,并未燃灯,房门也紧紧掩着,只余一闪小窗透着些光。稀疏的月色就这般流淌进来,兰芙蕖似乎看见父亲眼底的晶莹。他的泪花闪着,不甚明显。
兰芙蕖偏过头,吸了吸鼻子。
“蕖儿,你……你是怎么来的?”
犹豫片刻,兰青之还是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要知道,宗罪寺如同大理寺一般密不透风,莫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就算连只苍蝇都别想飞进来。
她一个弱不禁风、无权无势,甚至是罪籍的女子又是如何进来的?
兰芙蕖抿了抿唇,如实道:“有大人替女儿脱了罪籍,想着女儿想念父亲,便带女儿来了。”
大人?
兰青之的目光闪了闪。
能替她脱罪籍、并能出入宗罪寺的,想来必定是某位高.官。一时间,兰青之又喜又忧、百感交集。
欢喜的是有人将自家女儿从驻谷关救了回来,并且洗脱了她的罪奴之籍。忧虑的是,蕖儿若是真跟了这位位高权重的大人,以她如今的身份,想来连做一名妾室,都算是高攀。
身为妾室,低人一等,这辈子都要看主母的脸色。
况且,那还是他兰青之的女儿……
回想起小时候蕖儿的冰雪聪明、乖巧可人,再眼看着这样一副昳丽出众的好皮囊,兰青之心底一阵叹惋。
况且,那还是他兰青之的女儿……
回想起小时候蕖儿的冰雪聪明、乖巧可人,再眼看着这样一副昳丽出众的好皮囊,兰青之心底一阵叹惋。
“是爹爹害了你,你本该……”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与目光皆黯淡下去。
闻言,兰芙蕖十分不忍,打断道:“爹爹,蕖儿如今过得很好。那名大人也十分珍重蕖儿,不光替我脱了罪籍,还将姨娘与二姐都接入了京城,如今正在府上住着,爹爹不用担心。”
兰芙蕖尚不敢同父亲说,那名位高权重的大人,就是当年青衣巷里,时常逃课惹他生气的沈惊游。
一提到安氏与兰清荷,兰青之眼中泪光更甚。
想当初,也是和和美美、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虽说那时候,他很是偏心,常常会忽略安氏与自己的三女儿,还经常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去责罚她们。想到这里,兰青之的目光软了软,他呼吸不甚稳,花白的胡子颤抖着,握住身前少女的手。
父亲的手很粗糙,俨然不似当年。
这双手,曾也是拿惯了毛笔与教尺,如今竟变得这般粗糙不堪……
月色寂寥,静默流淌的,是二人无言的心事。兰芙蕖站在父亲身前,感觉他的背完全佝偻了下去。不过四年半的光影,父亲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一般。他老了,老得很快,脾气似乎也没有当年那么倔了。她还记得当初爹爹的脾气很不好,经常责罚她,跪学堂、跪书房、跪院子里……
那时候她很怕爹爹,甚至不太敢与他大声说话。
而现在。
兰芙蕖看着眼前这副苍老的面庞。
父亲已经责罚不动她了。
他的脾气变得温和上许多,望向她时,目光甚至有几分怯生生的。她隐约觉得,父亲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讨好,他害怕她会走,害怕她会嫌弃他、丢下他,更怕……与她再度分别。
兰芙蕖理了下裙摆,与父亲一同坐在草蒲之上。
兰青之想要拦。
“莫坐,蕖儿,脏……”
不等这个“脏”字吐出来,她已经坐了下去。
两个人就这般坐在冰冷冷的墙边,她与沈蹊来得匆忙,并未准备什么饭菜,将才乘着马车过来时,路过一家包子铺。兰芙蕖便让沈蹊下车,替父亲买了几个热腾腾的包子和一碗素粥。
汤粥尚有余温。
她将包子、素粥于简陋的桌子上摆开,包子是猪肉馅的,素粥里加了些糖,都是爹爹的口味。
闻见香气,兰青之贪婪地嗅了几口,紧接着他又伸出脏兮兮的手,来招呼她一起吃。
“我吃过了,爹爹,您吃。”
他像是许久未吃过一顿饱餐。
兰芙蕖从袖中取出方帕,替父亲将手指一根根仔细地擦拭干净。父亲也很听话,在一旁安静地等着。他吃得很大口,吃包子时一下噎着了。他又慌忙端着碗喝了口热粥,用手抚平胸口后,父亲那张苍老的脸上露出几分窘迫。
他很不好意思地朝兰芙蕖笑了笑。
兰芙蕖别开脸去,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她的脸正对着敞开的窗牖,窗户设得很高,月光恰好落在她的脸庞上。往日里温柔的月色,如今竟变得刺眼。
刺得她眼睛生疼。
吃完后,父亲露出一个很满足的微笑。
“对了蕖儿,你兄长呢?”
方才只听她提了安氏与二丫头,并未听到兰旭。
对于这个养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还是很在乎。
兰芙蕖微垂下眼睫。
方才路上来时,她便在想,若是父亲问到兄长,她该如何回答?是要如实告诉父亲,您最引以为傲的学生通敌叛国,如今已成了义邙人?
她犹豫了一瞬,望向爹爹那双满是期待的眼神。
终于,她面不改色道:“兄长……如今下落不明。”
说这话时,她的小拇指还是下意识蜷了蜷。
言罢,兰芙蕖知晓父亲会着急,又慌忙补充道:“不过您放心,女儿已经托人打探到,兄长如今应是……应是在北疆。”
北疆……
兰青之兀自喃喃了阵。
忽然道:“我在这里,听说沈惊游也去了北疆。”
听到这三个字,兰芙蕖的心“咯噔”一条,紧接着,如同做贼心虚般望向父亲。对方的目光放远了些,似乎在回忆着一件悠久的、冗长的旧事,末了,他徐徐而道:
“我听别人说,他如今是个大将军。”
说了谎话,她微红着脸低下头,轻声“嗯”了下。
“大将军好啊。他如今也有出息了、建功立业了。先前我还总觉得这孩子调皮,成日里上蹿下跳的,像个猴子。”
兰青之回忆着,“那时候我还总是看不起他,现在他倒是我那些学生里面,最有能耐的一个……果真是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
听着爹爹感叹,她忽然心存了几分期冀,忍不住道:
“爹爹,现在您还会……讨厌沈惊游吗?”
她的声音并不大。
可沈蹊的听力极好,隔着这样一堵墙,少女的话语仍清晰地落入男子耳中。
他站在这一堵铜墙铁壁后,听着墙壁那边是一阵静默,紧接着,是兰青之极为沧桑的一声叹息。
“爹爹现在,如何敢去谈论他的是非。”
他已是罪臣。
而对方,身为圣上身前的红人。
他如今见了沈蹊,还要对他跪拜、行叩头大礼。
周遭陷入一阵静默。
忽然,窗外刮起一阵剧烈的风声,就在此时,房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那人一袭紫衫落拓,脚下踩着皎洁清明的月色。他凤眸细长,原本冷淡的一双眼,如今写满了郑重与尊敬。
他拱手,朝着正呆愣着的兰青之,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学生沈惊游,拜见老师。”
作者有话说:
第103章
他的声音随着清幽的晚风, 就这般不咸不淡地飘落进来。
只这一句,登时激起兰青之眼底一片颤意。
他两鬓发白, 挺直原本佝偻着的腰身, 满眼震愕地朝门外看去——那紫衫就停在房门口,与夜色一道而来的,还有汹涌不止的记忆。
往日里最不守规矩的学生, 如今却恭恭敬敬地站身前,向他作揖行礼。
可,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惊愕之余,兰青之心中闪过一丝狐疑。
令他奇怪的是, 看见来人,身侧的蕖儿却没有太大反应。她仅是稍稍瞪圆了眼睛, 而后伸手过来搀扶他。
“爹爹。”
兰青之怔忡良久。
听见这一声唤, 才徐徐回过神。
铁房之中, 胡须花白的男人与身前之人对视。
若是四年前, 沈惊游那一双眼里蓄满了桀骜不驯, 而如今,他已然学会了收敛锋芒。可即便如此, 他身上的光芒还是这满屋子昏黑笼罩不住的。沈蹊站在这光与影的交界处, 清冷、谦卑、矜贵。
可兰青之未开口, 他就这样保持着一个“作揖”的姿势, 久久未放下手。
“沈……沈家七郎。”
沈蹊将身子又弯低了些。
“老师。”
兰芙蕖搀扶着父亲, 耳边传来沈蹊恭敬的话语。一瞬间, 兰青之好像突然明白了,他往后缓缓退了半步, 瞧了眼沈蹊, 又望向身侧亭亭玉立的少女。
兰芙蕖同那一袭紫衫之人一般, 低眉顺目。
两人之间,似乎有种微妙的氛围。
“你与、与沈惊游?”
兰青之气息不稳,连声音都加重了些。他左看看沈蹊,右看看自家女儿,不可思议地问:
“蕖儿,你口中的那位权贵,便是他?!”
兰芙蕖不敢骗父亲。
她知晓,父亲不怎么喜欢沈蹊,但她也不想同他说谎话,索性便只将头低着,不再言语。
余光见着,沈惊游朝这边望了一眼。
只一眼,兰芙蕖恰恰抬头,与之对视。暗潮无声,汹涌于她的四肢百骸间,让她的一颗心发紧,再也无法抵抗父亲审视般的目光。
她轻轻点头。
——有大人替女儿脱了罪籍,想着女儿想念父亲,便带女儿来了。
原来是沈蹊。
竟然是他……沈惊游。
这些日子,特别是听闻沈蹊回京后,兰青之隐隐感觉这里的看守待自己有所不同。他们像是受了上头的打点,对他的态度、语气和气,就连快入冬的被子都多分了他一床。
兰青之不敢相信。
“老师。”
沈蹊又往前走了半步,即便他如今锦袍玉带,面上去而不见半分嚣张得意。皎洁的月色透过铁窗,坠在他莹白的耳环上。
光晕闪了一闪。
只听他大大方方道:
“学生与小芙蕖已定下婚约,欲于下月举办婚宴,以沈家正妻之礼数,迎娶她过门。”
而后,似乎又怕被兰青之拒绝,沈蹊拱手继续道:
“老师放心,学生之心,日月可鉴。学生定会好好对待小芙蕖,从此她会是沈家唯一的女主人。还望老师成全。”
言罢,他竟撩袍,单膝点地,朝兰青之一拜!
兰青之与兰芙蕖皆一愕!
面前此人,乃是赫赫有名的襄北侯,圣上钦封的龙骧大将军。就连入宫觐见圣上时,亦可赞拜不名。兰青之虽在宗罪寺中,可也知晓沈蹊如今的身份,他一介罪臣之身,何敢受此一拜?!见沈蹊点膝,他亦摆脱了兰芙蕖的搀扶,惶恐高呼:
“大人!罪臣不敢!!”
沈惊游已朝着他恭敬一拜。
这一拜,让兰青之感慨万千。
两行清泪自那张年迈的脸上滑落,他老泪纵横,望着沈蹊,久久说不出话。
“大人真可愿……以正妻之礼,迎娶我家蕖儿?”
“千真万确,绝无谎言。”
不仅是正妻,更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夫人。
“可我兰家如今……”
兰青之说不下去了。
听着父亲的话,兰芙蕖觉得十分心酸。明明父亲并未贪污,明明兰家也是言情书网。
如今却落得……
兰芙蕖扭过头去。
铁房昏暗,几颗豆大的泪珠滚落,被她藏在衣襟之间。兰青之看着她埋首的侧脸,又望向如今风光霁月的沈惊游。
四年半前,青衣巷里,这两个孩子尚年幼。
沈惊游吵闹得要迎娶她,写了二十余封婚书。
兰青之只当,是纨绔子弟在胡闹。
他以为自己的决定,是在为自家女儿好。
分别之际,兰青之又将沈蹊唤住。
看着父亲欲言又止的神色,兰芙蕖自觉地退出到房门外。
铁墙很厚实,即便兰芙蕖想听,也无法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她站在门口,隐隐听到几个“谢”字。
父亲一辈子倔强清高,不曾谢过谁。
也不曾向何人低过头。
正出着神,“吱呀”一声门响,沈蹊自一片阴影处走了出来。
他面色平淡,神色却是认真。兰芙蕖抿了抿唇,抬头与他对视,下一刻,右手被人牢牢牵住。
“走罢。”
她频频回头,朝着那堵铁墙望。直到车帘将其从视线中完全隔绝,她才低下头。
时至深夜,秋风愈发寒冷萧瑟。
明日沈蹊还要上朝,故此马车颠簸得更急了些。见她心事重重,沈蹊便从对面坐过来。
鼻尖一道熟悉的香气,兰芙蕖忍不住将脸贴过去,靠在男人肩头上。
忽然,胸前一片湿意,沈蹊低下头,发现她竟哭了。
“小芙蕖?”
沈蹊慌忙抱住她。
她的呜咽声很小,断断续续的。被沈蹊这么一抱,更是将整张脸埋到对方怀中。眼泪扑簌簌而下,藏在身前之人的衣襟间。哭着哭着,兰芙蕖也忍不住伸出手,搂住他的脖子。
“蹊,蹊哥哥……”
她满腹委屈。
少女的哭声很轻,像是在竭力压抑着情绪。沈蹊听得心头一软,更是伸出手臂将她环抱住。兰芙蕖的侧脸紧紧贴着他溽湿的衣衫,还有衣衫之下,那结实而温热的胸膛。
沈惊游越抱紧她,她就越发想哭。
到最后,她整个人扑进男人怀里。
温软的香气自怀间传来,伴着细丝丝的啜泣声。沈惊游低下眼眸,捧起她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