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秉儿当家做主以来,一直对几个小的纵容。
数钱数了好几次,还是咬牙拿出五两银子,让姨娘和婶娘带着三个小的出去逛逛街,买点好吃的。姜二爷不敢一个人跟姜秉儿待在一起,自告奋勇去给两个女眷当个护卫。
如此让姜秉儿也省心不少。
她安排了他们出去玩,自己出了宅院,沿着柳树路一直走。她来时记得这边有不少卖笔墨纸砚的铺子。
单看抬头门匾,门槛招牌就能看出高低贵贱。姜秉儿自然选择了看起来就灰不溜秋不怎么惹眼的铺子。
这里的指定便宜。
纸笔这种消耗极快的物件,本也是分三六九等。越好的笔墨纸砚越有手感。然而现在的姜秉儿早就不在意这种细节了。有就行。
这间铺子有些窄小,里面的货也不多。就一个掌柜的懒懒地剥花生,看见姜秉儿进来,才直起腰露了个笑脸。
姜秉儿在铺子里来来回回看了几次。有些意外,明明是不如何的铺子里放着的纸笔却有不少优品。若是没有对比她自然无所谓,但是有对比,她看得重的自然是好的。不过她心性稳定,最后还是选了最便宜里质量过得去的。
铺子掌柜的也乐呵呵给这位小姑娘减了点零头。
毕竟自从这位小姑娘进来挑选,铺子里生意一下子好了。涌入不少刚刚从书院放学的学子。
要知道这条街好的书斋太多,学子们大都挑剔,少有愿意来这个老铺子的。
这下涌来的书生们少说十来人,他们进来可不好意思空着手走,一人选一样,也足够掌柜的笑开花了。
“姑娘慢走,姑娘常来啊。”
姜秉儿得了便宜,也懂这掌柜的意思,笑吟吟地随口应了一句。
她没看身后那群失魂落魄的书生,抱着笔墨回家后立刻开始写账本。
如今家中开销大,爹娘留在家中的很难撑到他们回来。
姜秉儿盘腿坐在蒲团上,咬着笔头。
得有个进账才行。
姜家以前做的营生都很大。开了七个城的酒楼,胭脂阁,制香馆,另有些旁的买卖。其中立身之本是姜家酒。
姜家酿酒自有一方,酒清澈不浊,酝浓香馥馥,是名声在外的招牌。
姜秉儿当年急着成亲就是因为酒方。
家中老爷子年岁大了,已经撑不了太多事日。新一代儿孙里姜秉儿要挑大梁,自然得成婚,以姜家主人的身份接过酒方去。
她跟着老爷子学了半年,那半年里她大半时间都泡在酒坊里。做曲蘖,选粮,甑煮发酵,每一样都亲手做过无数次。
直到老爷子辞世,战乱起。
她另外会的就是制香,做胭脂。但是和酿酒不同,制香也好胭脂也好,对原料的要求极为苛刻。也很难随手弄到。
酿酒就不同了,只需要优质粮,优质水源。这两样相比较之下更好解决。
姜秉儿将剩余的银钱算了算,大概是够的。
她有了心思,等家人们回来后,一家子坐在桌前吃饭时也提了一嘴。
早在三年前,姜秉儿算是成婚后,她说什么是什么,姨娘也好,小叔婶娘都不会以长辈身份来质疑她,从来都是听她的话,给她省了不少的事。
这一次也一样,她一说要酿酒,姜二爷先拍手叫好,甚至涕泪连连。
“早年阿爷也说想把姜家酒卖到京中来,但是路途千里,又有南北之差,到底是作罢了。如今也好,算是给阿爷一个交代。”
姜秉儿了然。既然全家都支持,那就做。
接下来几天,她让姜二爷到处买酒回来品尝,大概喝出了与通城的不同,而后就着手准备甑子,买砖起窖。
水源的话,说来还是临泉镇的好。这也是为什么当初阿爹带着全家搬到临泉镇的原因。到底是还打算走酿酒的路子。
如今被云溪奉带到京中来,也没办法,先在周围寻了个还不错的水源。又一家一家跑了几十个粮庄,选定下来。
花费了将近十天,姜秉儿才将所需所用全都处理好,制作了曲蘖,随时可以开工。
姜家人搬到京中,又马上有新的营生,姨娘提议还是要选个黄道吉日做开府。祭一下神,也算全了礼法。
这个得到了全家人的认可,立刻就去寻人看了个吉日。恰巧就在两天后。
姜秉儿还去买了两串爆竹,挂在门头左右。
家中做饭不错的只有姨娘。她提前一天准备了所需食材,次日天不亮开始在厨房里叮叮当当。
姜秉儿早早起身,带着三个弟弟妹妹背了会儿书,又换了一身新衣裳。
婶娘和小叔都在厨房帮忙,姜秉儿甚至指示七岁的弟弟妹妹去抱柴火,抓鸭子。
而她则是被下了禁令不许进厨房的,这种忙碌到热火朝天的事儿,轮不到她。
姜家用餐的习惯是会餐,同桌而不同碟。
所有菜肴都是分为多份,一人面前一份。主菜则不动,使用一份银头筷夹取。
三个人在厨房里忙碌了十几道菜出来。
盏蒸鹅,花炊鹌子,狮子头,白灼虾,酱爆鸡丁,樱桃肉,韭芽素炒,姜汁鱼片,莲蓬豆腐,墨鱼竹笋羹,另一道鱼茸玉鲍。
最主菜还是一只炙烤羊腿,以及一只荷叶鸡。
闻着都流口水。
姜秉儿端菜都轮不到她,她给忙碌的姨娘让路,让夏儿算着时辰,自拿了火折子开门。
准备点爆竹。
跨过门槛,姜秉儿一抬头,却见巷子里有人骑着马哒哒一路过来。
她嘶了一声,定睛一看,马匹越跑越近,骑在马背上的高挑男人翻身下马,斗篷下宽肩窄腰,修长的腿,靴旁绑了一把短匕。
他随手将马拴在树干上,转过身来。
云溪奉斗篷下穿着一身烟紫色圆领衫,腰系革带,垂着玉坠和香囊。
他提着剑,抬手塞到姜秉儿怀中,又从她手里拿过火折子,在她还发愣的时候利落点燃两串爆竹。
姜秉儿与云溪奉近近儿一碰,鼻尖刚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怀中就骤然被塞了一柄重剑,沉得她往下坠。
爆竹声声中,夏儿咬着手指小声而疑惑地喊:“……大姐夫?”
云溪奉听到了,脚下一顿,低头盯着姜夏儿看了几眼。终于从她脸蛋上找出三年前那个奶团子的模样。
姜秉儿尴尬地闭上眼。夏儿到底是从哪里学得这话!
云溪奉随手从腰坠摸了一块玉递给姜夏儿。
而后他回头对着姜秉儿,稀松平常地问:“备饭了吗,我刚下值。”
作者有话说:
成婚男子该有的样子,下班着家~
第10章
姜秉儿犹豫了下,点头:“是备饭了……”但是没有你的份啊!
云溪奉得了这一句,嗯了一声直接走了进去。他摘了斗篷,与剑都放在外庭的石桌上。
他甚至观察了一眼知道水井的位置,自己挽起袖子去打水,慢条斯理地洗手。
姜秉儿全程几乎是目瞪口呆看着他这一系列流畅的动作。
等等,他是不是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云溪奉对上她的视线,低头看了眼木盆,将盆中水倒了又重新从水井里打了一盆来。
明明没说话,姜秉儿仿佛懂了他的意思。
姜秉儿咬紧牙关,到底是怕浪费水,哒哒跑去虎着脸洗完了手。
正堂里三张桌案并在一起,一共摆了七份餐碟筷。
姨娘和婶娘还在门口笑眯眯等姜秉儿,迎头先走来的却是云溪奉,两人腿一软,面色发白。
姜二爷端着火腿肘子笑呵呵从厨房走来,一眼看见门口的凶神,腿一软,险些跪在门槛上。
还是云溪奉反应快,率先一步接过火腿肘子的餐盘。
他环视一圈,目光落在姨娘身上。
“放哪儿?”
姨娘对上云溪奉的视线不敢不说话,说起来也是结结巴巴地:“就,就放在羊腿旁。”
云溪奉顺势将火腿肘子放在餐几上。
姜秉儿后来一步,厅堂之中的气氛已经僵硬到没人敢说话的地步。
全都围着餐几站着,没人敢坐,没人敢动。
姜秉儿跨过门槛,迎面就是姜二爷和姨娘几乎求救的视线。
这位凶神怎么来了?
姜秉儿也不知道啊。但是人家说饿了,人都进来了,她能把人赶出去吗?
换做以前她敢,甚至还敢顺道踹他一脚。现在不敢,根本不敢。
“坐吧。”
人都来了,能怎么办呢,姜秉儿背过人悄悄搓了搓脸蛋,转过来时已经是自然的笑脸。
“将军请上座。”
云溪奉静静看着她,等她露出客套的笑脸,等她说出这话时,移开视线。
“不敢。”
他语调淡漠,却微妙含有一丝嘲弄。
“我一介赘婿,不敢在家主面前造次。”
姜秉儿腿一软。
一家子姓姜的都得了一个病,叫看见云溪奉就腿软。
腿软的一家子连同三个小的,根本不敢抬头看坐在次右位的云溪奉,全都动作整齐,齐刷刷低着头扒拉饭。
姜秉儿馋火腿肘子,环视一圈,姨娘婶娘只敢吃自己盘中菜,都还只敢吃手跟前的,小叔就更了不起了,只敢扒拉白米饭,菜都不敢吃一口。
稍微好点的也就是夏儿阿蛮阿固,三个小的还不懂什么,虽然气氛让他们战战兢兢,但吃东西还是很香的。
几个主菜,偌大一条羊腿,火腿肘子,连带荷叶鸡都没人敢伸筷子。
姜秉儿咬着自己的筷子,她手边还有一双银头筷,干干净净。十分渴望沾染一点火腿肘子的味道。
可是……她小心瞥了眼坐在一侧的云溪奉,还是选择老老实实吃她面前的。
要她在云溪奉面前主动去夹菜,这种惹人注目的事情她才不敢做。
本该是恭贺乔迁之喜的庆祝,偏生桌子上安静的落针可闻。
姜秉儿埋头吃了两口,一只盛着肘子的瓷盘放在她的手旁。
云溪奉收回手,无视一桌人被刺激到的震惊表情,继续吃他的。
姜二爷还被白米饭噎住,头也不敢抬赶紧使唤阿固去跑腿拿茶壶来。
阿固还是聪明,拎了茶壶来先给云溪奉倒茶。
一顿饭吃得是姜家人胃疼,也就云溪奉一个人吃得还算不错。
用过丰盛的晚膳,还有解腻的果子茶。
轮到收拾桌子,云溪奉在他们收拾菜盘时,顺手也将三张桌子搬回原位。本来姜二爷要来收拾的,回头一看见云溪奉在动,吓得矮身绕回厨房,烧柴火都不敢出来了。
姜秉儿嫌弃他在正堂惹得全家人紧张,领他到旁边的暖阁去坐了。
三个小的帮不上什么忙,也都齐刷刷坐在旁边的小杌子上,一人手里捧着个橘子啃。
姜秉儿去厨房交代了一句,寻点草料顺便给云溪奉把外头的马喂了,而后转身回到暖阁。
暖阁不大,一眼就能看见的云溪奉和三个崽子。
三个小崽子一人手里捧了个玉牌,正在比较谁的好看些。
姜秉儿见过的玉牌算不少,三个小崽手中的都是上品。夏儿在门口就得了一块,那么另外两个是谁给的,不言而喻。
“将军下了值,还没回家去的吧?”
暖阁不比外头,只准备了两把交椅,另有一张小憩的软塌。
云溪奉坐了一把,姜秉儿不敢去和他并肩,自己也寻了个小杌子,陪着弟弟妹妹坐在一侧。
刚刚人多,这会儿在暖阁中,她总莫名闻到一股血腥气,这种事她也不能问,只问点她能问的,还不敢直说,拐弯抹角。
“今儿来,是有什么事吗?”
云溪奉放下茶碗。
姜家的茶一如姜大姑娘,看着清澈,入口苦涩,后味甘甜。
“我派人去寻了,那人过于狡猾,藏匿起来还未找到。”
听他说的是正事,姜秉儿挺直了后背认真听。
她想要认真听时,目光总会聚焦在某一处,侧耳倾听的模样很是可爱。
云溪奉扫了她一眼,继续补充。
“那人这么警惕,信的内容许是看过了。”
姜秉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还是咬紧牙关,懊恼地低下头,愤愤地绞着衣襟带子。
怎么会有人放着碎银子不偷,专门偷拿信函的!
现在好了,如果消息外泄,算是玷污了大将军的清誉,也算是直接树敌,他们一家的处境是有些危险的。
“那,那怎么办?”
姜秉儿到底没经过这种事,下意识地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云溪奉。
云溪奉移开视线,没和她对视。
“以防万一,我会时常过来。”
时常过来……
这可给姜秉儿弄不会了,一时间头脑里想了好多,最终只是嗫嗫低语。
“这……不太适合吧。”
姜秉儿下意识将三个弟弟妹妹撵了出去,关上门,转身真情意切地说道:“将军,您高高在上,常来这种小地方恐怕反倒是个麻烦。更何况……”
姜秉儿迎着青年愈发深沉的眼眸,还是心一横说道:“我们算是没什么关系,你来不好。”
云溪奉听着她说话,发现她从来都只会说些气人的话。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从来说不出一句让他高兴的。
“休书都没给我手上,就想着撇清关系?”
云溪奉眼一眯,震慑人的威压让人站都站不住。
姜秉儿后背发凉。
“那,那不是意外被偷了吗?”
“姜栖栖。”
云溪奉抬起手指揉了揉额头,面色淡漠地盯着她。
“七出三不去,你到底懂不懂?”
姜秉儿还真低头掰着手指算了好一会儿。
唔,七出,好像是……不顺父母,无子,还有什么来着?三不去又是什么?
她父母恩爱,府中事少,就一个崔姨娘还是爹娘一致同意接到府里来的。旁系的府上有什么,她也不太懂。
姜秉儿犹豫了下,小心翼翼问:“唔,你的意思是,让我以不顺父母的理由重写休书吗?”
云溪奉咬紧后牙槽,眼神幽幽。
好一会儿才忍住他的心思,移开视线,盯着墙面上挂着的一副画卷。
“七出,不顺父母,无子,淫,有恶疾,多言,窃盗。我自问不沾其中任何一点。”
姜秉儿眨了眨眼,七出,怎么只有六个?
“而三不去是……有所娶无所归。”
云溪奉站起身,他垂眸盯着姜秉儿。
“你曾经说的话,果然是骗我的。”
他淡漠地瞥了姜秉儿一眼,从她身侧擦肩而过,拉开门直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