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用些新鲜的水果吧……”
晏珩更衣后,在烛下批阅奏章。曹娥端着了深井的凉水湃过的绿提,缓缓走过来。那青提碧□□滴,用银盘盛着,光彩相映,像是银盘上摆着一串串清一色的绿宝石。
晏珩闻声,头也不抬,道:“早些休息,不必管朕。”
曹娥将水果摆在了晏珩触手可及的地方,面带微笑:“陛下还是歇一歇吧,您都忙了一天了。事务再繁忙,也该注意身子才是。听说,御花园里的芙蕖开的极好……”
曹娥话语中的试探令晏珩心烦,她抬起头,对方忙低眉顺目,伏低做小,始终不敢直视自己。这样子,倒是沉静如莲。
但这并没有让晏珩放松警惕,她开口,声音冰冷:“朕警告过你,孩子生下来之前,不要乱跑。你上次私自跑去椒房殿,做了什么,朕不知道。”
她没有在椒房殿安插过眼线,从来没有。
“但,不要试图做什么小动作。皇后再怎么不受待见,用终究是皇后。”
太皇太后逝去以后,晏珩却始终受制于外戚。近有长公主晏月、武安侯刘添弄权结党,远有不知廉耻的藩王宗室,借其无子,大做文章。
她隐忍筹谋多年,怎能任由自己被架空,做一个傀儡?
所以,晏珩对她们的窃权弄政行为,一直听之任之。晏珩深谙欲擒故纵、潜龙在渊的道理。反其道而行,等她们多行不义到了一定的程度,再一击毙命就是了。
她耐着性子等了一年,果然,等到了最合适的时机。
武安侯刘添伙同寿王晏济谋反一事败露后,她以雷霆之势扫除了朝中不安分的势力。善于弄权的长公主晏月,也被借机敲打一番,拔去了爪牙。
身为天子,名正言顺的她,成了天下大义。无论做什么,都师出有名。九州之民心附,文人士子舆倾。
她终于不用活在谁的余威里,可以做真正的陛下。可被自动归为太皇太后一系的皇后,马上成了她提拔的新贵讨伐的对象。
拥有忠心耿耿的自己人是好事,但事情还是朝着她不愿去想的方向发展了。她收回了大权,朝廷上为她卖命的官员也取得了一定的话语权。
“外戚专权,宗室作乱。敢于窥测神器,实属罪大恶极。幸而陛下果断,临危不惧,将寿王与武安侯意图谋反一事,扼杀于襁褓。”
朝堂在她的洗涤下,如今已经焕然一新。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面孔中,多是年轻而富有活力的。那是即将与她共治天下的臣子,她振臂高呼后,一呼百应的驱策。
年轻的九卿之一,廷尉蔺忱,在朝上慷慨激昂:“臣闻,‘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荑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
“如今孽党虽除,却未伤根。长公主虽退,其女仍忝居一国之母尊位。”
“皇后娘娘侍奉陛下多年,无所出,无所为。无子之过在前,废置选秀在后。致使陛下年已二十,膝下仍无一丁。如此妒妇,德行怎堪为后?”
说到这,蔺忱放下玉笏,屈膝跪言:“臣恳请陛下,废黜皇后,另择新人。”
“臣等恳请陛下,废黜皇后,另择新人。”
满朝俱静,下面的人黑压压地跪了一片。几位仍未远离权力中心的老臣,几番挣扎下,也矮下了身子。简在帝心,他们不愿成为众矢之的。
“……”
意料之中的场面,晏珩并不吃惊。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废后……陆婉如今确实没有了利用的价值,可也她从来没有做错什么。
选秀……哪怕让将天下的女人都送到她的床上,让她翻来覆去的睡,她也绝对无法让女人给她生出一儿半女。
帝王有隐疾?
帝王无疾,却有所隐。
她是个女人,女人,怎么可能和女人生儿育女?
成亲六年不曾圆房的清苦,除了那样倨傲骄矜的陆婉,换了哪个女人,能忍得了?除了陆婉,谁又受得了?
是了……陆婉忍得了,也受得了。
因为不喜欢,所以不在乎。因为不喜欢,所以不追究。各自安好,相敬如宾,至亲至疏……
这是她与她之间,无声的默契。
出神间,她脑海中浮现了一贯神情傲然的陆婉。她好像从未有过示弱的时候。是了,璀璨夺目似骄阳的人,永远,不会低头。
如今,看着匍匐在脚下那一张张顺从的嘴脸,真正大权在握的她,坐在龙椅上,难以言说的寂寞感油然而生。
她不知道陆婉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不是她不愿意去了解,去探询。只是,那从来都不重要。
没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有的是人为表忠心,争先恐后、想方设法的去除掉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废后。
先帝的付皇后不就是如此吗?宫里随便一个奴才,都能对那个可怜的女子甩脸色唾背。
曾仗着付太后荣登后位的她有什么错?不过是付太后、太宗接二连三的逝去后,一朝失势,又从未得过帝心罢了。
哪怕大夏立国数十年,从未有过废后的先例,朝中老臣整日进谏,还不是当权者说废就废?理由可以是无子,可以是善妒,可以是随便任何一个。
没有了后台,又没有帝王的宠爱,失去对这样的女人来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她没有父皇那样无情,也不想让陆婉落到那样可怜的境地。
她……不想废后……
一旦废后,就算她三令五申,日防夜防,可总会有一根筋的“勇士”,让她防不胜防。
敲打是无用的。
看!这满殿的文武忠臣,都将是那些自以为是的臣子最坚实的拥趸。
如今的晏月自身难保,又怎么护得了她呢?
从古至今,没有帝王愿意承认自己是靠女人登上皇位的,晏珩当然也不愿意。
金屋藏她才不是自己年少时许下的单纯美好的诺言,不过是为了争取势力不可小觑的长公主的支持,伪装出的一往情深罢了。
可笑,十二岁的孩子,真的懂什么叫爱吗?
不过那不重要,公侯之家,爱从来都是一纸空话。重要的是,她与长公主因为各自的利益,一拍即合。
若是她没有动情,也许会毫不犹豫的废掉陆婉。毕竟历史上无情的君王最擅长诠释,什么叫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可她终究不能像那些男人一样负心,陆婉已经为她蹉跎了六年的青春。哪怕没有情,也要懂得感恩。何况她动了心,那就更不能……掐灭照在她心口上的那一束光……
◎作者有话说:
晏珩:一朝得势,两难求全,三思后行,四面称孤。
十在:小晏是一国之君,可天子也不能为所欲为。新旧势力交替,作为新生力量的首领,所有支持她的人都在等她做出决定。她知道强权力压解决不了问题,可她还是这样做了。
南某:好,今天有日万吗?
十在:日六不够出息吗?评论区的小可爱们快看!我这不就支棱起来了!我很行!
陆婉:日抛?
晏珩:要自信,把问号去掉。
十在:你给我爬!
注:
《左传·隐公六年》:“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荑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
南某:南城
第56章 偶遇(三)
“诸位爱卿请起。”
晏珩淡淡开口,漆黑的眸子里无悲无喜:“朕有今日,姑姑出力良多。虽有擅权骄姿之实,如今亦已矫正。况皇后与朕结发六年,节庆典仪,未尝有差。”
“功不在少,过难概全。”
是她瞒她,错的从来都不是她。
“划以余孽,朕不忍也。”
妄图架空她的,有晏月,有刘添。试图谋反的,不止一个晏济。
本朝以孝治天下,她不能把罪全部归到刘添和晏济身上,这样无异于不敬先祖。但她也无法,将做了错事的长公主,择的干干净净。这是揽权所需,也是定局所在。
可让她将陆婉当作一颗弃子抛下,她……做不到……
“此事,暂且不议。”
满堂哗然,年轻的天子谋划许久,才将有威胁的人一网打尽。这样轻易的饶过晏月,他们难免多心。所以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陛下,没想到,陛下竟仍对那个本该废弃的皇后,余情未了……
“肃静!”黄吉见晏珩阖眸,忙出声喝止,“诸位大人,朝堂之上,禁止交头接耳。”
话落,刚才还议论纷纷的众臣立刻噤声,目光齐齐望向开了头话头的天子新宠臣蔺忱。
蔺忱有些讶异,陛下的手腕与狠心他都看在眼里。刘添与晏济,哪一个不是株连三族,罪及远亲。可到了长公主这,陛下忽然心慈手软了。除了夺回晏月的权,对她什么惩罚都没有。
正因为晏珩的举棋不定,所以他们这些忠君报国之士才惶惶不安。虽然没到秋后,可账总是越早算清越好。
“陛下……”肩负众同仁所望,蔺忱咬牙,俯身再拜,“陛下,切不可因一妇人,失天下所望。”
“陛下登基之初,因为忌惮太皇太后和长公主,未纳妃嫔,臣等理解。太皇太后逝去之后,陛下囿于乱臣,不开后宫,臣等亦明白。”
“可天子不设后宫,又无子嗣,定是皇后失德。陛下,国无储君,非同小可,陛下莫忘寿王反因。”
“朕不会忘。”晏珩沉声道,“子嗣的确是大事,此事,就着永安侯去办吧。”
“臣遵旨。”江望忙躬身应下。
“废后一事,以后,莫要再提……”
她压下了武宁四年就初露端倪的废后一事,开了后宫。五年来,宫里逐渐有了名义上属于她的女儿。
可晏月不再弄权,却将手伸到了她的后宫。她撺掇着她的皇后,借陆婉的手行事,害了许多无辜的生命。
她一忍再忍,可宫墙厚达三尺,也不是密不透风的。
宫里那么多人,皇后的位置又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陆婉的一举一动,都被那些忠臣时刻关注着。皇后残害皇嗣的消息传来,加上她“有女无子”的事实,陆婉已经坐实了“妒妇”的骂名。
“陛下,整整五年,宫中所出皆为女,臣不得不冒死替百官进言。”
宣室中,年仅而立就当上丞相的蔺忱,一脸的大义凛然:“陛下,皇后总有倾国倾城之姿,陛下也不该本末倒置。无子,陛下要将江山拱手让与外人吗?”
“陛下,您今岁已二十五了……先皇如您一般,已有了三子四女。您如今,有且只有五个公主!”
“北征匈奴在即,战事十年内难定。陛下难免呕心沥血,心无旁骛的扑在国家大事上。这样下去,臣恐……恐陛下日后于子嗣上更是有心无力。”
“……”晏珩挥手,面前的四个太监忙卷起六尺长的地图,躬身退了出去。
“陛下……”蔺忱紧紧地跟在晏珩身后,“您……”
“皇嗣会有的。”宫女奉上清茶,晏珩自顾自的入座,轻轻嘬了一口。肺腑皆暖,口齿生香。
“卿等有为朕分忧之心,朕心甚慰。只是,皇后废立亦关乎国本,怎能轻言?”
蔺忱据理力争:“长公主一事虽已过数年,但臣等不得不防。毕竟……其女有倾国倾城之貌,狐媚惑主之能……陛下久压废后一事不置,恕臣直言,臣等确实心有不安……”
晏珩微微一笑:“倾国倾城之貌,狐媚惑主之能……你这话,说的倒是不错。不过,朕不是昏君,也犯不着向那些皇帝一样,让女人去背祸国殃民的黑锅。”
“朕于永安侯府幸一女,已孕五月,舅舅亲自照料,言此胎必为皇子。朕已决定,明日接她进宫。”
“这……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蔺忱反应过来,忙拱手相贺,“此胎若为皇子,臣等自然为陛下欢喜。只是……”
晏珩敛笑,睨他一眼:“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吞吞吐吐了?”
“不敢……”
蔺忱闻言,立刻直言不讳道:“陛下,母凭子贵,子凭母贵。您当初力压荆王得立太子,亦凭嫡子身份。皇长子的母亲,您打算……给个什么位份呢?”
“你是想问,皇长子,会不会被立为太子吧?”晏珩放下茶盏,沉声道,“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孩子会是储君。同样,皇后依然还是皇后。”
蔺忱失声道:“陛下……您……要为了一个女人,寒臣民之心吗?长公主犯上作乱,是什么罪?陛下当初是怎么处置寿王、武安侯等人的,又是怎么处置长公主的……”
晏珩打断他:“朕知道这是你们心里的一个疙瘩。可结发十一载,朕观皇后所为,并无太出格之事。朕不想,做一个半途而废的人。”
“半途而废?”蔺忱听罢,面色有些复杂。
晏珩自然知道这个词什么意思,开口解释道:“无论是主动宣战匈奴,还是当初这场别有用心的政治联姻。你,明白吗?”
蔺忱点头:“臣……明白……”
只是,他不理解。陛下明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却还是不管不顾。虽然皇后久不孕,极有可能是陛下的暗中授意。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陛下当初,看在皇后的面子上,对长公主心慈手软。今后,未必不会对着那张危险的脸,心生怜悯。万一陛下心生怜悯,让皇后诞下嫡子,子承父业……
那……谁能保证他们这些忠于今上的大臣,在晏珩百年之后,能安然无恙?谁又能保证长公主和皇后,将来不会趁机报复?
“明白就好。”晏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如今已是丞相,北征在即,应当将心放在国事上。后宫,不是你该染指的。”
蔺忱惶恐伏地道:“臣不敢……”
“好了,跪安吧……”
风无意间穿堂,带来丝丝缕缕的凉意与淡淡的荷香。晏珩搁下笔,伸了伸泛酸的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灯下坐了太久,白纸黑字盯的时间长了,难免有些头昏眼花。
曹娥贴心的为晏珩熬了参茶,煨在殿外的红泥小火炉上。见她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殷切地端着参茶凑上来。
“陛下请用……”
晏珩微微皱眉,却没再拒绝,伸手接了过来。入口即暖心肺,困乏的精神稍去了些。
“怎么还没睡?”她难得和颜悦色的关心了句对方。
曹娥眉眼盈盈,温柔的注视着她,道:“陛下尚未安寝,臣妾岂敢先歇?”
晏珩扬了扬眉,坐直了身子,英姿立显:“曹娥,你要清楚,你肚子里这个孩子的分量。不必费尽心思讨好朕,没用。朕不会喜欢任何人,你,也不会是例外。”
“陛下……”曹娥垂眸,她知道,晏珩不喜欢看人哭。
“臣妾……只是想陪在陛下身边罢了……”
“哪怕陛下心中有没有臣妾,臣妾也不会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