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反常,绝非药物所为……”
见多识广的丞相蔺忱寅夜被召,冒雨匆匆而来。他衣衫半湿,很是狼狈,好在自有处变不惊的气度弥补此时的失仪。
风雨中止,看完曹娥的蔺忱这才被黄吉带来见她。漆黑阴沉的夜,甘露殿偏殿,只点了一盏孤灯。
晏珩没有让他多礼,负手立在窗边,望着莫测的夜色,吹着冷飕飕的风,沉声开口:“依你所见,此事因何而起?”
“众太医与甘露殿的宫人俱言非膳食、药物所致,依臣愚见……那就只有……巫蛊了……”
“巫蛊?”
晏珩心一沉,不可避免的想起最近两个月跟在陆婉身边的那个游巫兼医女:“宫中明令禁止之物,谁敢如此大胆,在禁中施邪术?”
蔺忱垂首,在她身后低声道:“敢谋害皇嗣的,臣实在想不出第二人……”
“是么……”晏珩闭上眼,心中涌上一股悲凉,“真的会是她么……”
皇后……陆婉……
这样大的事,你怎么不来自证?
这样风雨凄厉的夜,你真的睡得着吗?
还是说,和胡雪举止亲密,已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所以不想来?
现在,连敷衍朕都懒得敷衍?
椒房殿中没有眼线,曹娥处心积虑的吹着风,她怎么可能不知?黄吉自以为瞒得住,她又岂是两耳不闻?
她需要一个解释,一个情真意切的解释……
这一次,晏珩没有刻意压下消息,所以曹娥“被害”的消息不胫而走。早朝上众臣出奇一致的保持缄默时,晏珩就知道,一定会有人在退朝后站出来。不会是这些年轻的面孔,大概是她留下的那批刚正的老臣中的一个……
“陛下,臣有本奏!臣奏……”
原来是杨涛啊……
晏珩静静地听完对方绘声绘色的描述,心中毫无波澜。直到听到那句“令巫女胡雪,着男子衣冠巾帻,与之寝居,相爱若夫妇”。
“相爱若夫妇?”
相爱若夫妇……
胡雪凭什么……凭什么!同样是女人,自己一国之君,尚不敢言爱!她怎么能,怎么敢?与她的皇后,相爱若夫妇?
掩下心中的嫉妒与怒火,晏珩平静地开口,将腰际的金龙符丢到了杨涛面前,目送对方离去。
查吧,去查!
让朕好好看看……你和胡雪之间,到底有些什么……
“启禀陛下,老臣在椒房殿的凤床下,发现了……这个……”
杨涛亲自呈上赤色漆盘,上面赫然放着一个雕工精细的木偶。尺余长,罩着眼熟的蜀锦缝制的小衣,腹部缠着密密麻麻的红线,一根根尖细的银针插在上面。
晏珩呼吸一滞,这木制人偶穿的衣服所用的料子,分明……是她前些日子赏赐给陆婉的蜀锦。衣服上金线勾勒的牡丹花纹虽不全,可细看之下,与那些绸缎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晏珩拿起那诡异的木偶,轻笑一声:“罪证确凿……”
杨涛开口,提醒她道:“陛下,擅行巫蛊,按律当诛。”
啪——
木偶应声摔落,立刻首身分离。面目难辨的头,只能靠发髻猜出是个女人。那偶人的头骨碌碌的滚到黄吉脚边,黄吉垂首立在柱边,一动不动。
“按律当诛……”
晏珩心口一疼,她慢慢转过身去,走到案前,望着挂在墙上的大夏堪舆图出神。杨涛注视着她孤独的背影,没有出声,他在等她的旨意。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天子一字一顿道:“既按律当诛,那就按律。”
陆婉没有解释,听闻胡雪要被诛杀时,笑的那样决绝。如同太液池里残存在秋风中的最后一朵晚开的芙蕖,在凋零的残荷中,是一种明艳的凄凉。
晏珩的心彻底死去,死在陆婉的傲然下。
虚情假意的宫中,陆婉是那样特殊的存在。她因她的孤傲矜持而心生爱意,又因她的冷淡疏离而心如死灰。
她是一步一步,走回未央宫的。从简的仪仗依旧浩荡,却不闻半点人声。路边的宫灯中,烛火就要燃尽。长夜漫漫,火光微弱。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的很慢。待回到宫中时,报更的宫人已敲响五更的更声。
命令黄吉备了纸墨后退下,她孤坐在案前,执起了御笔。殿中灯火粲然,她却觉得眼前景物一片模糊。枯坐半晌,笔上蘸的墨都要干涸,这才回过神来,低头在纸上沙沙的书。
千言万语埋在心底,再也没有了呼之欲出的可能。失望与怒火,不甘与心酸,莫名的情绪交织下,她扔了一张又一张纸。
最终,提笔,在早已准备好的圣旨上,落下那寥寥数字。
“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她接旨,她谢恩,她盈盈一跪……
罅隙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了天堑,再也无法逾越。
直至次年秋,曹锋班师回朝。北征匈奴的四队人马中,唯有他一人大获全胜。
曹娥的出身不再卑微,皇长子也健健康康的过完了一岁生辰。太子册封正名不可再拖,定储贰方能安社稷,她才可以放手去完成讨伐匈奴的大业。
所以,她于中秋册封曹娥。举国同庆的日子里,宫中热闹些,也在情理之中。长门那边,她下了封锁消息的命令。她不说,陆婉应该……察觉不出不妥吧……
她没有想到,没有想到,陆婉会选择永远离开……
传信的白鸽悄无声息地落在曜德殿外,负责每日给长门供送蔬果禽肉的官差误送喜果。曹娥费尽心思给她传信,苦心孤诣让她知悉。
晏珩要册她为后,娶她为妻。她们相知,以后,也会相爱。
她们相知……她们相知……
原来晏珩从头到尾,都打算瞒着自己。有人与她相知,有人爱她至此。为她怀胎十月,陪她君临天下。
日月所临,皆为夏土。群臣称贺,卿携唯汝。
她明白了,晏珩不是不动情,也不是不动心。只是对着自己,疏离,冷漠,猜忌,防范。
那好,她走。
◎作者有话说:
十在:破防了家人们,“她接旨,她谢恩,她盈盈一跪”这,写到我自己都心疼。我必须承认,《皇后》是本虐文。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在我心里,它都是成功的。崽,我是亲妈,胜似后妈,对不住了,下本一定要试着甜!
殷姒:真的吗,可以吗?
晏珩:(生气)还没杀青!谁叫你来宣传的?有没有人管一下?
姚知微:(揽过殷姒)乖,虐文组咱不待。我们开局就是人生巅峰,不跟她们玩。
陆婉:开局就是人生巅峰?
十在:(轰走)她们胡说,晋江不许开车,我怎么可能让她们第一章就人生巅峰!最起码……要拖到第二章啦!
晏珩:朕这都五十八章了……
十在:你那什么冷淡,这不就合情合理了。
晏珩:???
第59章 追悔(二)
军营中战马嘶鸣,帐外巡逻的士兵铁衣上甲片相击,发出清脆的金鸣。
晏珩忽然惊醒,才发觉,这一觉睡竟睡异常沉。她在挥之不去的梦魇中寻觅解脱之路,低头,却发现脚下已歧途。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叶青曾这样跟她说过。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的,只能让她与陆婉本就摇摇欲坠的关系彻底跌粉碎。
若不她和陆婉都不肯低头,前世也不走到那一步。隔着阴阳一线,生死一墙,再想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曹娥……若她早知道对方存了那样大逆不道的心思,就该打发的远远的。
除了陆婉,她不再爱上任何人,任何女人……
风雨阴晴交替,眨眼到了阳春三月。皇后江若柔奉太后的旨,去归一观替她向黄老进香,顺带为朝廷平乱之师祈福。
护送的禁军列队守在官道两旁,隔着三五步就立着一人。禁军肃穆,枪戟森森,路无行人。
陆婉身为准太子妃,自然被母亲叫陪驾。晏月受宠,陆婉也跟着,自幼常伴太后,几乎每年春日都和太后一起这。近些年太后身子不好,中宫之位空悬,也她和晏月代劳。
不过皇后既立,名替太后,她自然不用跟随。自有观中老道,领着她去礼。所以,她偷闲一回,沿着官道观赏春光。
归一观地势不高,背靠低矮的山,临水,山前大片的平地。她下了官道,走到观中道人种的桃林里。
春江水暖,岸边桃花灼灼,敷水而开。密密匝匝的红粉铺天盖地,蜂蝶在满目软红中轻舞。陆婉漫无目的的沿着小径,却不想碰到了应该在山上陪着皇后的江嫣。
“郡主。”江嫣穿着一袭淡紫色长裙,向她走。
陆婉与她不过点头之交,前世,今生亦。她点点头,算同江嫣打过招呼。
春光无限,花草正香,林中草地上开着颜色各异的野花。陆婉低头,望着桃树下鲜艳的花朵,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嫣走过,面带笑意:“姑姑还在同道人们进青词,郡主倒躲懒,这赏花。”
陆婉抬头,大方的对上江嫣秋水般的眸子,淡淡一笑:“进表,人多则易惊扰神明。皇后娘娘替太后与稷祈福,我们资格在里面。不然,江小姐也不站在这。”
“我自然有站在那的身份,不过郡主准太子妃。”
陆婉轻轻摇头:“按规矩,未过门,不算。所以,我也只皇家的外人。”
江嫣不置可否,话锋忽然一转:“郡主喜欢桃花吗?”
“春赏百花冬观雪,谈不上喜不喜欢,应时而已。”
“说起,太子表哥倒很喜欢。”江嫣闻言,道,“听说过不几天,朝廷兵马就要班师回朝了。多亏了表哥亲率援军截断了吴王的粮草,与邓太尉里应外合,这仗才赢这么迅速。”
“太子英明,”陆婉颔首,“吴王势汹汹,所聚兵马足以颠覆半个大夏。太子殿下亲自去前线坐镇,与众将合谋,声东击西,听说……连吴王逃跑的路线都算好了。”
“太子表哥的确厉害。”江嫣侃侃而谈,“吴王兵败弃营,领了百十人仓皇出逃,所有人都以为让他给跑了。谁知太子表哥三天前,就派了随侍曹锋领建章宫亲卫埋伏在那小道上。曹锋竟生生活捉了吴王,这可大功一件。”
“太子身边人才济济,”陆婉面上带笑,笑意不及眼底,“这曹锋,我怎么听说过?”
江嫣“咦”了一声:“正表哥出游时带回的,他还有个姐姐曹娥。之前被表哥安排在我们家里,出征前才带了他去。”
“吗?”陆婉面上笑容愈发灿烂,眼底的冰却越凝越厚。
“曹娥……”江嫣转过身去,朝那边折桃枝的少女喊道,“拜见郡主。”
“民女曹娥,拜见郡主。”曹娥欠身,恭敬的向她请安。
曹娥手中还拿着三两枝花朵紧凑、盛开若锦的桃枝,与淡粉色的曲裾相衬,颇为应景。
她整个人身形娇瘦,走时如弱柳扶风,停在眼前如新荷初绽。五官已经堪堪长开,清秀淡妩,风情自足。
美则美矣,气质却弱了许多。倒和记忆中,那个咄咄逼人的曹夫人,有几分出入。
晏珩果真喜欢她,重生后借出宫游历,一去三月。这一游,就将生于民的曹娥提前带了回。
怎么,舍不她吃苦?
陆婉淡淡瞥了曹娥一眼,这才不紧不慢地叫她起身:“免礼。既受太子殊待,下次见到我,不必如客气。”
下次……这话任谁听起,都带着些莫名的敌意。不过曹娥还生受了,慢慢直起身子。
“谢郡主。”曹娥立定,抬起头,不那么小心翼翼地打量起陆婉。
果真衣红胜枫,肤白若雪。金步摇绾着青丝,自高贵端方。蔻丹涂指,朱唇晕脂,明艳生辉,比这春日里最开最绚烂一树桃花还要夺目。那双瑞凤眼清澈而凛冽,猝然对上,叫她的有些怯。
对方的视线虽不明显,可分明有多加掩饰。陆婉不愿面对曹娥,这个令她输的彻底的女人。
“我忽然想起,有东西落在了观中,走一步。”她转身离去,步子迈的端庄而优雅。
从小到大,别人想要的一切,她都能轻而易举的到。她从未想过,输给曹娥这样一个女人。
出身卑微,相貌平平,除去身段与性格,曹娥……几乎有什么出众的地方。
男子喜欢那些也就罢了,晏珩一个女帝,竟也如肤浅。可要说晏珩真肤浅,那她喜欢曹娥……在她看,又够不上。
难道,自己有什么比不上曹娥的地方吗?还说,只有曹娥那般温顺乖巧的女子,才惹人怜爱?
陆婉不愿去想,今生,她已然与晏珩“坦诚相待”。按部就班婚以后,不过在晏珩需要的时候陪她逢场𠂇戏。
互不干涉,互不相欠。
如,才不思,才不念,自然也就不再喜欢。
晏珩还朝的那一日,圣驾亲至长安城正门崇元门。百姓夹道欢迎,长安城都尉亲自挎剑,领着士兵在预备着御驾往的大路旁维持秩序。
文武百官穿戴整齐,分列圣驾两侧。清一色的白马拉着晏清的金根车,停在道路正中。
太尉邓越率入城,紧接着才𠂇为监军的太子晏珩。她跨坐在枣红色的骏马上,甲胄闪着寒光,腰挂着晏清赐的那把龙渊。沉眉深目,见过刀光剑影,血海尸山,到底有些不一样了。
“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邓越开,声若洪钟。
身后特地选出的、暂不归营的裨将精锐,他们跟着齐呼万岁,音震寰宇。
晏珩也在其中。她跟着跳下马,依着军规“带甲者单膝见上”,屈膝跪在了晏清驾前,声音被后面的军士浑厚的高呼盖过。
“爱卿辛苦。”晏清上前,伸手扶起了太尉邓越。
邓越起身,拱手道:“臣与将士们不负陛下所托,已将叛贼剿灭。军士功绩皆已造册,备陛下查验。”
晏清点头:“亡者恤,伤者抚,勇者赏,逃者罚。朝议后将书册交付有司,务必犒劳好三军。”
“唯。”治粟内史闻声应到。
晏清越过邓越,看向站的笔直的晏珩,微笑道:“珩去,可有收获?”
晏珩点头,肃然道:“回父皇,臣深有所感。袁晓所言,切中肯綮。藩王势大,确为家国大害。袁大人……着冤矣。”
“嗯……”晏清敛容,略一沉吟,“太子所言甚。丞相之谋有失,害朕失一大才。”
“陛下……”公孙弘耳时背时灵,听到这句话,忙诚惶诚恐地跪下,“老臣糊涂了……竟轻信了野心勃勃的吴王,害袁晓被斩,老臣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