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红妆(二)
珠帘微响,殿中正盯着陆婉举放盛着装合卺酒的那半匏瓜的教习嬷嬷忙从竹簟上起身。
“长公主殿下。”那年过半百的嬷嬷微微欠身。
“嗯。”晏月颔首,越过她,看向维持着端瓢姿势一动不动的陆婉。
“母亲。”陆婉开口喊了句,算是打过招呼。她的神态专注而认真,面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晏月满意的点头:“你这样很好,稳重端庄,符合未来一国之母的仪态。放下休息一会吧。”
“是。”陆婉闻言,缓缓降下葫瓢,嬷嬷忙上前去接。她的手很稳,酒面与容器边缘平齐,桌上却没有洒落一滴。
“婚服三年前开始绣,如今总算赶制好了,来,看看。”话落,晏月轻轻击掌。
端着赤漆绘彩木盘宫女鱼贯而入,在帘外站成了两排。陆婉起身,莲步轻移,跟在晏月身后,下了矮阶。
本朝立国至今,最崇道家,婚服也讲究男女有别,取阴阳调和之意,男赤女玄。女子只有深衣的边缘随赤,意为引阳维持平衡,男子则相反。
纯衣纁袡礼服并着金灿灿的首饰,静静的躺在漆盘中。晏月指了指深衣,即刻走过来两个空着手的宫女,将衣物小心翼翼地展开。
“婚服颜色肃重,不比你平日穿的朱红。”
晏月抚摸着那衣裳红色边缘处平金绣出的缠枝纹,针脚走的精细,金丝所刺的枝蔓连绵不断,外面瞧不见头。正是生生不息,吉祥永恒的好寓意。
“旧制就是这样,不过你容貌出挑,穿什么都是极好上。”
婚服遵循旧俗,上至皇室下至平民,形制统一,惟一不同的,只在用料纹饰上做区别而已。吉服照例都是褒衣博带,形制简单,穿在身上却是各人各样,神采之异立显。
陆婉点头称是,目光掠过那吉服衣衽上栩栩如生的金凤,盘中璀璨嵌珠的步摇金钗,一尺二长的玉笈……熟悉的器物,让她颇有恍如隔世之感。
都道物是人非,可她并没有。隔了一世,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兜兜转转,还是要嫁给晏珩,做她的新妇。不过这一次,她没了最初那点即将嫁人的紧张与怦然,看什么都是淡淡的。
日升日落,云卷云舒。晚风依旧温柔,静观庭前的花开了又落。七月流火之期已过,魏王的车驾终于抵达长安。
旌旗猎猎,艳阳当空,晏珩奉旨,在崇元门亲自迎接魏王。叔侄见面,免不了一阵客气寒暄,哪怕晏珩此前与魏王并无来往。
“晏珩恭候王叔大驾,王叔一路辛苦。”先君臣后叔侄,话虽如此说,但她毕竟是太子,只是略微低一低头,算是见了礼。
倒是精神十足的魏王晏渚翻身下马,对着晏珩拱手作揖道:“太子亲自来迎,臣不胜荣幸。”
“王叔客气,平叛之时,有赖吴地儿郎勇猛,朝廷这才省了不少心。”
提到这,晏渚面色有些难看。
当初吴王围困魏国都城大梁,他数次趁夜秘遣勇士,绕过包围向朝廷求救。送出去的消息却石沉大海,好在他治理魏地有方,兵民皆拥,众志成城的与敌人苦战。
半月后,才知朝廷大军之所以不来,是绕过了魏地,翻山越岭,直|捣叛军后方去了。为了截烧粮草要道,悄无声息的分兵合围,这才使有意无意的让对战的压力,大部分落到了魏国头上。
晏渚知道,晏珩是监军。这个太子竟眼睁睁的看着邓越做出这样的部署,不加劝阻,让亲叔叔精锐尽失,短时间内无法恢复封国实力。果然,能挤走晏琮成为太子的小孩,不能以常人度之。
不过,他还是忍下了这口气。
他抬起头,那是一张与晏清七分相似的脸。不过魏王是幼子,受宠多些,是真正养尊处优的皇子。与晏清比起来心宽体胖,脸也十分圆润。
他没有蓄须,少了几分这个年龄该有的威严,面上一团和气:“我是陛下的亲弟弟,魏地儿郎是大夏的子民。朝廷有难,魏国上下,自然义不容辞。”
晏珩这才拱手回礼,诚恳道:“王叔此言,方是正理。父皇自会慰劳魏地之民,王叔请……”
晏渚点头,却未动,望着晏珩满面愁云:“此行小女闹腾着要来长安见见世面,我耐不住她闹,就带上了。马车行的慢,估计晚些才能抵达,劳烦殿下费心接应下。”
晏珩闻言微愣,旋即温声道:“叔父怎么不早些派人知会一声?舟车劳顿,堂姐受了累都没个合适的歇脚处,孤如何向父皇交代?”
晏渚摆摆手:“混世魔王,尽继承了她母亲的乖张。路上走走停停,现在提也不晚。”
晏珩不再多言,吩咐曹锋这几日带人在这候着,自己陪着则魏王进宫去面圣去了。
晚宴自是太后设的,慈安殿内,母子三人欢聚。晏珩与江若柔,自然各寻由头,一前一后的退了出来。
走得远了,拐至御花园中,江若柔这才轻轻叹了口气:“太后如今,还是不待见本宫。”
晏珩回头,见身后都是心腹,这才转过身来,望着前方引路太监手中的提灯道:“皇祖母一向如此,母后无需担忧。以往付皇后、李夫人,也都没有得过好脸。”
宫中凡事诞育子嗣尤其是皇子的,皆为刘太后所不喜。只因为她生二男一女,唯独生晏清时难产,险些将她带到鬼门关。母子之间,罅隙是早就有的。
晏渚出生过程极其顺利,又是幼子,本就得天独厚受母亲的宠。从小到大嘴甜会说,自然哄得刘太后把他当做心肝。
刘太后宠爱幼子,前些年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她曾在晏清春秋鼎盛,皇子年纪都尚小时,数次劝皇帝立皇太弟。晏清自然不同意,朝中的大臣多数也觉得荒谬,所以此事不了了之。
之前晏琮被废,顺利的不像话,刘太后不曾表态,其实已经表明了立场。大夏以孝治天下,只要她开口,晏珩要想夺了晏琮的位置,恐怕要废上不小的力气。
可她没有。
不过刘太后没有想到,自己的大儿子速度这么快。快到一天之内行废立,发明旨,不待自己这个做母后的反应过来,就定下了晏珩。
“这次你大婚,魏王入京,恐怕来者不善。”想起这些宫闱中早年传出的不算秘密的秘密,江若柔有些担忧。
“王叔不过是来受赏,顺便观礼的。是怎么来的,还得怎么回。”晏珩淡淡道,“已经属于孤的东西,孤是不会让出去的。”
“再说……孤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她是即将成婚的大人了,带着前世记忆重生的自己,怎么可能被以前的手下败将挫伤。太后与魏王的花招,已经耍了一次,再来,可就不灵了……
“魏王已经进了京,长公主殿下入宫赴宴,现在还未回府。”
陆婉累了一天,好容易沐浴完歇在床上,阿冬便带着打听来的消息一一汇报。
“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提前离席,在御花园散了会儿步后分开,各自回去了。”
“余下的,奴婢就探不到了。”
帐中的陆婉轻轻“嗯”了声,让阿冬下去休息了。
顶着金翠琳琅站了快整整一天,陆婉浑身酸痛不已。荣华富贵,也是有重量的。可一想起晏珩不过一顶礼冠,自己的穿戴却复杂繁琐,她就有些烦闷。
“魏王来了,晏琦那个小丫头估计这两天也要到了。”陆婉想起那个有着半身西域血统的女孩,眉头一皱。
混世魔王自然不是白叫的。
晏渚生母是被俘获的舞女,几乎没有地位可言。但被人送了晏渚,一跃成为晏渚的侧妃。
西域的美人妖娆,有着大夏女子不曾有的风情,晏渚自然宠爱。
魏王晏渚子息艰难,侧妃小妾不算少,却只有零星三个孩子。二子一女,最初的女儿出生就夭折了。
之后那个西域女人为他添了晏琦,血崩难止,撒手人寰了。再加上这么多年,妻妾无所出,所以晏渚对这个女儿宠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养成了晏琦霸道专横的性格,像极了草原上的凶狼。因为一盒点心,就能生生打死一个婢女。看上了晏珩送她的那块玉,讨要无果,脾气上来不计后果,直接将自己推进了上林苑的清池……
真是令人头疼……
“晏琦想要,曹娥也想要,可我不想要……”陆婉自枕下翻出那枚玉佩,殷红的色泽在透过床帷后朦胧的烛光下流光隐隐。
“是很好看……”那佩触手生温,玉质温润细腻,握在她白皙的掌中,愈显光彩。
绝无仅有的一块,与晏珩的那块一起,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前世晏珩礼当着晏月的面,将它装在精致的小叶紫檀木盒中,送给了自己。而后说了多余的话,全是晏月爱听的情话。对方面上带笑,剑眉弯弯,星目微敛,一派痴情憨厚的模样。
可陆婉分明看见,晏珩眸中那漆黑的深处,明明毫无真情实感,有的只是冰冷的算计。
今生,这块血玉是带着晏珩的体温,来到自己手中的。那时,晏珩说了些什么?
她被自己一堵,欲言又止,想要说的,究竟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十在:感谢基友不愿透露姓名的南城做的封面~来,你俩跟我一起喊!
晏珩:(面色复杂)真的要这样吗?
陆婉:(犹豫)南城南城?
十在:十项全能!
陆婉:(试探)南城南城?
晏珩:(毫无感情)永远的神。
十在:没有真情实感,床戏无了!
晏珩:(破罐破摔)南城南城!永远的神!小十小十,永远不能!
十在:???
陆婉:陛下……您接下来的日子,好好保重……
第64章 红妆(三)
“太子殿下即将大婚,江府养了你们数年,你们是时候回报了。”
江望负手,立在五年前晏珩瞒天过海时,要求她培育的那排少女面前,敦敦道:“而今你们年至豆蔻,正合适入宫。进宫后,要事事以殿下为先,用心服侍。”
闻言,那六名少女齐齐低头,嘴唇一动不动。曹娥正巧路过,见状微愣。
她在江府中算得上半个千金,无须做事,吃穿用度,几乎与江嫣无异了。晏珩还特地吩咐江望,为她找了通房事的妇人教导。曹娥自然以为,晏珩看上了她。
如今这些哑女都要进宫侍候太子殿下了,她却没有听到一丁点风声。
难道晏珩已经把她给忘了?
可自己的亲弟弟曹锋明明很受晏珩器重。出征回来后,便入建章宫做了晏珩的亲卫。出行往来都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的。
太子……应当不会忘记自己。
思及此,曹娥上前,朝江望福了福身:“大人万安。”
“曹姑娘,”江望挥手,自有人领了她们下去,他这才转过身,望着盈盈而立的曹娥,“是有什么事吗?”
“听说太子殿下婚期已经定了,大人为殿下找了这么多可人去服侍,我受殿下大恩,不敢不思报。”曹娥的言外之意,呼之欲出。
江望颔首:“曹姑娘,殿下对你另有安排,你且安心在这住下。”
“是……”
不能去建章宫见晏珩,曹娥有些不甘。但听见后半句,心中的酸涩苦恼又顿时烟消云散了。
晏珩对她另有安排。
她明白了,是因为那个第一眼见到自己就怀有莫名敌意的准太子妃吧!可是君王不娶妒妇,要做一国之母的人,怎么能没有半点胸襟?
“殿下。”
翌日午间,曹锋在晏珩用完膳后请见:“魏王爱女臣已接到,按照您的要求护送到魏王下榻的长宁街至公驿。”
晏珩撂下手中的折子,点点头:“至公驿向来是诸侯入京下榻之所,为了王叔的安全,孤已经将闲杂人等全换掉了。”
“但驿站周围,还是要多加派人手。你记得时刻注意魏王的动向,出行都要来报,去吧。”
“唯。”曹锋得令,按剑去了。
正往书房走的陈良与曹锋碰上,互相点头致意,便各自去忙。
陈良大步流星的踏入殿中,朝着书案后的晏珩躬身道:“殿下,押送荆王殿下的车队,今晚便会抵达。”
“这么快?”晏珩敲了敲书案,“笃笃”声在指节下轻泻,“他这病不能装久一点么?还是说,他已经起了疑心?”
“不会。”陈良恭敬道,“咱们的人伪装成李夫人的亲信去递的消息,荆王必不会多想。只是……这病拖了一夏,也就是陛下宽仁,许他暂缓入京陈情。”
“宽仁……”
晏珩住了手,轻叹一声:“晏琮对孤已经毫无威胁可言,他的命,孤也不在乎。不过,他此次入京,生死难定。到时候万一出了事,有人认为是孤做的,孤就百口莫辩了。”
陈良有些疑惑:“朝臣不会不长眼的,除了……魏王和太后的人。”
晏珩摇摇头,微哂道:“他们无关紧要。”
无关紧要的人,她不在乎。只是陆婉,她的太子妃,是晏琮的青梅。
陆婉对她有情无情,她到现在还是雾里看花。当初那封绝笔她背得滚瓜烂熟,可依旧难从字里行间,寻到她对自己的心迹。
她说成全她……
成全她和曹娥,成全她的野心和她在意的天下。
心切慕之……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或许,陆婉对她,是恨更多些吧。恨到今生难忘,恨到无悲无喜,此后淡然相待,形同陌路。这样的陆婉,让她害怕。
她怕,陆婉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对谁都是淡淡的,实则,是曾经对晏琮那个憨憨动过心。可能是后来被对方左拥右抱的滥情纵欲给伤着了。
毕竟……晏琮是皇长子,在没有嫡子的时候,默认的储君。李夫人宠爱仍存时,他是唯一入长公主眼,有资格与陆婉做玩伴的皇子。
青梅竹马,日久生情,这样“知根知底”的爱情故事是人们津津乐道的,她小时候也从江若柔那里听过许多。
《诗经》里不是没有惊鸿一瞥后终成眷属的例子,可其中又有几人,做到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呢?
“孤再想想,你先去吧。”
“唯。”陈良欠身退了下去。
新人婚前不能见面,数月不曾见到陆婉,晏珩是有些难过的。但一想到婚后便会与她同榻而眠、朝夕相处,暂时的不痛快便随风而逝。
哪怕什么都不做,偶尔偷偷抬眸,迅速看上对方一眼,再在对方察觉之前,不留痕迹地收回目光就好。
那日子平平淡淡,却如细水长流,她偷看了陆婉十年,当时只道知足。可细想之下,心有不甘。
尤其是知道陆婉和胡雪混在一起,不清不楚……
不管陆婉对是否爱胡雪,晏珩都被狱中那一番前所未有的忤言所触动。既然陆婉能接受胡雪,能够接受女子,那自己才是最有资格站在她身边的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