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辂车套着骙骙四牧,在驭者的驱使下缓缓向前。大道两旁的行人如潮,目光追随着车中的新人。垂下的金帐为二人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影,谁也不能轻易窥视辂中的新人。
“松手。”陆婉轻声道。
晏珩的手仍像扶她时的那样,托在她的小臂下。
“哦……”晏珩木木了应了声,收回手。
“你……”
她没有坐正,视线落在陆婉遮面的扇上。望着那抹难辨的红痕,晏珩轻咳一声:“你不要压的太紧,口脂都染到扇上了。”
“……”陆婉闻言,果真将扇子挪了挪,避免碰到唇珠。
外面锣鼓喧天,喜气洋洋,辂中却出奇的安静。本是她们大喜的日子,可二人却比置身事外的人还要冷淡。晏珩难免有些心焦,这并不是她愿意看到的结果。
她率先开口,打破这份宁静:“回宫不走重复的路,金辂行的慢,绕京半周需要半个时辰。举扇容易手酸,帐外的人看不见里面,你可以先放下歇一歇。”
“谢殿下。”
陆婉利落地撤了扇,倒叫晏珩一时失语。
不论浓妆淡抹,对方总是光彩照人。却了纱扇,良人灼灼,如春日里盛开的簇簇桃花,惹人注目。
见晏珩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陆婉欲说些什么。谁知马车忽然拐出长宁街,车身随之一转。二人光顾着对视,无所察觉。哪怕驭者技术高超,车身划出的弧度很小,只沾了一点点座椅的陆婉还是猝不及防地歪到晏珩那边。
“小心。”晏珩到坐的很稳,她身形微动,牢牢将歪过来的陆婉半搂在怀中。
陆婉抬头,晏珩只看到她远山眉下,瞳似秋水。眼波一横,无端带着些嗔意。
“不是我。”晏珩被她一瞪,忙下意识的辩解,眼神无辜极了。
车很稳,但在拐角处难免有些微颠。置在膝上的红纱扇已经滑落在脚边,陆婉顶着金晃晃的步摇鸾钗,自是不好弯腰。
晏珩松开她,俯身去拾躺在自己脚边的纨扇。腰间吉服上系的水苍玉垂落下来,陆婉心神微动,伸手抬起晏珩的下颌,不让她去捡。
晏珩已经握住了扇柄,金色的流苏蜷在掌心,有些痒。她微微仰起头,不解的看向陆婉,眸中惊诧之意甚明。
“听说你为晏琮求情了。”陆婉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晏珩的唇,饱满的唇珠俯看犹如一颗成熟的樱桃。虽未加口脂,却是生动的鲜红。
“大喜的日子,总不能见血。”晏珩任由她禁锢住自己的下颌,眼神幽幽,“你不知道,以前因为这个,孤险些栽在了魏王手中。”
陆婉卸了手,去夺那把掩面的纨扇。肌肤相亲,触手冰凉,晏珩的体温,还是记忆中那般低。
“我的确不知道……”陆婉抽回那把团扇,盯着什么绣的栩栩如生的一对鸳鸯,沉默了。
她缺失了晏珩的曾经,也没能参与她的未来。所以,她并不知晓晏珩一步一步走到那个位置,废了多大力。她只知道,对方从来都没有在人前示弱。
凡有所求,皆有所得,才是她了解的晏珩。
晏珩捋顺了佩玉蔽膝,轻声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不知道比较好。”
既扯到魏王,就会提及太后。太后虽然对她不亲,可毕竟疼爱陆婉。晏珩自认,没人能做到不偏不倚。何况皇位争夺本就不分是非,陆婉不一定会和自己站在一起。
况且,太后不像李夫人,没想要她的命,只是舐犊情深,想让她将位置腾给魏王罢了。后来魏王密谋刺杀自己事情败露,太后为他求情免死,却也因畏罪得了大病,一命呜呼了。
所以晏珩只需防着魏王,并不需要对他下手。毕竟,敌暗她明,不如以静制动。
听到又是这种“为你好”的语气,陆婉只觉藏在鬓下的青筋跳了跳。她抬起头,与晏珩四目相对:“所以,殿下根本没有想过与我重新开始。”
“想的。”
晏珩不明白陆婉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但她还是记住了叶青和江嫣的敦敦教导,发自内心道:“孤是想的。”
“这些天,我想了许多。”陆婉将声音压的很低,“父亲和母亲这一生不睦,因我更甚……”
长公主晏月强娶豪夺,才有了她。自幼观双亲离心,父亲醉心声色,母亲沉迷权势,谁都不曾真正关心过她。
锦衣玉食成就了她的落落大方,也束缚了她此生的轨迹。书中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理想,到底是无助的奢望。
前世嫁给晏珩,陆婉知道,自己的丈夫会坐拥三宫六院,可晏珩最初没有。这个年轻的“丈夫”,与她约法三章,像是书中走出的真君子柳下惠,不强迫她。
她知道,晏珩许是迫于时势,为了韬光养晦,才废置六宫。但对方能遵守约定,不主动碰她的行为,却让她有些动摇。
晏珩是能拉两石弓的少年,自然不该有什么隐疾。少年天子能在血脉偾张的年龄克制本性,足够引起她的敬佩。
陆婉必须承认,晏珩处理政务时的淡然,与太后周旋时的镇定,自己看的有些心动。所以,她听从了失势的母亲的建议,亲手解开了晏珩中衣。却没想到,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
男也好,女也罢,终归,是令她心动的那个人,不是吗?
陆婉想过靠近,可她并不是个主动的人。她看似对什么都不甚在意,实则是最易患得患失。
晏珩的秘密,终究牵连着整个大夏。贸然的示好,只会让日渐成长的君王变得更多疑。她想,可以等等,她们的未来还很长。
可曹娥的出现太突然了……
前世是,今生亦是。
“殿下心怀天下,胸襟当真极广。”陆婉自回忆中抽身,语气变淡了许多,“我不知殿下说的‘重新开始’是怎样的承诺,但今生,我不愿孤枕而眠。”
话落,晏珩面不改色,心中却一阵发凉:“表姐想怎么样?”
晏琮还是胡雪,或者随便什么人?
陆婉摇摇头,重新以扇障面。
驾车的驭者与二人仅仅一帘之隔,有些话需要回去再讲。晏珩会意,这才停止追问。
昏礼者,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
敬完天地神祇,拜罢列祖列宗,车驾返回建章宫时,日落已渐渐落至西山。
鼓乐声止,取而代之的是宴上正儿八经的乐师拨弦吹敲之音。朱楼映晚霞,清风拨金铃,晏珩目送叶青,迎陆婉去了寝殿。
大喜之日照例需得新郎亲自迎客,但太子身份贵重,在宴中反而令群臣坐立难安。所以晏珩打算喝上两杯,便回去完礼。
魏王晏渚却迎面走来,笑道:“太子喜结良缘,臣甚是欣慰。”
晏珩微微一笑,礼貌回道:“王叔不远千里赴京观礼,孤在此谢过。”
晏渚面上笑容一滞,他千里迢迢赶过来,可不是为了看这个侄子成亲的。
晏琮在封地耽搁太久,来京就在牢中待了一夜,就被晏清派人换地方看管了。他与程俊的谋划,还没来得及进行第一步,就意外终止了。
无法逼死晏琮嫁祸晏珩,那就无法拉晏珩下马。
晏渚是真没有想到,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太子,身边的防卫竟出奇的严密,简直无从下手。
他根本不能把眼线安插在进来,也不能派人去刺杀。因为晏珩除了上朝,就一直待在建章宫,连禁中都不出,没有那个下手的机会。自己年轻时那种打马过街惹红袖的心思,对方完全没有。
“殿下,”晏渚藏着心中不快,举起酒盏,依旧笑得慈爱,“新婚理应多喝两杯,群臣不敢敬酒,王叔来敬。”
晏珩没有推辞,接过陈良满上的那杯,一饮而尽后,方道:“王叔若是想饮,孤哪日得空去陪您喝个痛快。不过春宵一刻值千金,眼看月上西楼,孤房中还有礼未完,失陪。”
说着,晏珩拱手施了一礼,不待晏渚说话,便越过他往寝殿去了。
却扇床前,共牢而食,合卺而酳。
“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请……”
女仪将装有合欢酒的瓢分别递给晏珩和陆婉,同心结将一剖为二的两半容器相连。晏珩与陆婉齐齐举杯,合欢酒入口,苦中回甘,别有一番滋味。
◎作者有话说:
十在:大学已上成家里蹲,网课也听不进去,离谱。
注:
《仪礼丨士昏礼》: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宫事!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
第67章 心意(二)
饮毕,婢女上前,接过二人手中的匏,使之掷于床下时一俯一仰,以示男俯女仰,阴阳和谐。
女仪检查无误,方向晏珩道:“殿下,可以结发了。”
晏珩点头,婢女小心翼翼地在她与陆婉的发丝中抽出一绺,持剪落下二人几根青丝。而后用赤绳将两缕青丝绾在一起,编结成同心结的样式。
阿春将陆婉出嫁时陆骄赠予的红囊递给女仪,注视着对方把这个特殊的同心结放入囊内,交给叶青。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晏珩一字一句,念出大夏婚俗中,新婚夜丈夫的誓词。
陆婉并不答话,报时的宫女走过来,在女仪耳畔说了句,女仪这才高声喊:“吉时已到,夫妻对拜。”
“拜——”
“兴——”
“礼成。”
女仪领着叶青等人依次退下,殿门被太监托抬着关起,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刚才婢女如云的寝殿很快空了下来,唯余对坐在床上的新人,面面相觑。
轩顶上悬挂的纱灯中煜煜的光,轻柔地抚在她们面庞上。晏珩锋利的眉眼被光晕朦胧的影冲淡,深邃的眸子中,唯留晴朗夜空中满天星子。
陆婉妆容精致,在葳蕤的光华下愈发潋滟生光。发间金石闪耀,完全扫去了庄重婚服带来的那种肃穆,衬得她荣光焕发。
婚服衣色相近,赤玄交暇,她们安静的坐在一起,宛若一对璧人。
跪坐太久,腿有些麻。晏珩率先垂下眼,移到床前。罗袜踩在龙飞凤舞的氍毹上,落地无声。她取下自己的爵弁,只留下束发的玉簪。窸窸窣窣地除掉自己的繁琐的外衣,这才转过身,看向陆婉。
陆婉早侧过身,光明正大地看着晏珩。看她将赤舄踢到一旁,脱去外衣,挂在檀木衣撑上。看她收拾完,转过身与自己四目相对。
白绢中单包裹着晏珩年青的身躯和修长匀称的四肢。亵裤贴护的那双腿,笔直挺拔,线条流畅,如临水翠竹,坚韧玉立。晏珩双手收放间,小臂微微起伏,隐隐透露着些许力量感。
对上那双淡泊明亮的眼,在晏珩意料之中,她轻咳一声:“阿婉……需要孤帮忙吗?”
成了亲,两家就是亲上加亲,她们也成了“夫妻”。夫妻之间,自然不能再叫因年龄而产生的称谓。
大夏虽然没有“夫为妻纲”的教条,但男子为尊,的确是这片土地上存在已久的规定。晏珩虽然不是真正的“丈夫”,但她是娶妻的那个人,所以她便下意识的践行了新婚“改谓”这个约定俗成的事。
陆婉螓首轻点:“谢殿下。”
她的发髻较之晏珩,的确复杂的多。上一世,晏珩也体贴的帮她去饰,却不曾这般忸怩。只是曾经命令的语气不容置疑,换成现在温和的询问小心翼翼。
晏珩顿了顿,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说罢,她走至陆婉身边。陆婉转过身去,任由晏珩替她取簪解发。
晏珩不曾做过这样细致的活。
她是个女子,可这些事,身为太子,她不能刻意去学。叶青的手很巧,在她幼时用她的发丝练习,给她绾过很多种时兴的髻。但她成为“晏珩”后,叶青便没有了发挥的余地。男子的发,只有简单的全束或者半束半披,她自己也能轻松搞定。
晏珩全神贯注,手上的动作尽量放得轻柔。自缠绕的发丝中取出最后一支步摇后,她轻呼一口气。
“好了。”总算不像上一世那样扯断陆婉的好些青丝,还要装作没有发生的样子,云淡风轻的与她约法三章。
头上的重量一点点卸掉,陆婉抬手,捏了捏白皙的颈:“殿下伺候人的手法精进了,还是曹娥惹人疼。”
“曹娥?”
晏珩摇摇头,走到床的另一头,坐下,轻声道:“孤真的不喜欢她,你要信。”
陆婉转过身来,仍保持着跪坐之姿:“晏珩,知道我为什么不信吗?因为曹娥一开始就知道你的身份,而你从未向我坦白。”
晏珩轻叹道:“她必须知道,因为当时,孤迫切需要一个儿子。”
“兄长不懂,曹娥得懂。而且她有孕入宫,就一定会知道,孤并非真正的晏珩。”
“不过,孤是‘货真价实’的皇帝。她是聪明人,即使知道,也一定不会说。”
而且,以曹娥的身份,晏珩能够保证,对方没有说出口的机会。
“那我呢……”陆婉轻笑一声,“我是你的妻子,你想过,要告诉我吗?”
晏珩没有否认曾经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我不敢……”
想过没有?
没有,因为她想都不敢想。
陆婉是晏珩的妻子,可她却不是她真正的“丈夫”。周公之礼之所以能拖着不完,全在陆婉存有自己的骄傲。换了别的女人,可能就无法忍受这样的煎熬。
“你是我的妻子,可你不止是我的妻子。”
“你是大夏的皇后,也是安乐长公主的女儿,更是太皇太后的外孙女。”晏珩苦涩地开口,“外戚干政,我虽登九五,在朝中却处处掣肘。好不容易熬到皇祖母仙逝,姑姑、武安侯和寿王,又在那添乱。”
“等到内患除净,换掉一干腐朽顽固的老臣,却发觉……我的手段,终究是差了些。”
废后……
她也不愿废后,只是君臣失衡,她那时办法……
他们倚靠她,反过来,她在短短数年内,也离不开他们。
按理,陆婉是不该留的。一举肃清,才更能让那拨人知道,什么叫雷霆万钧,也更能树立她无情君王的形象。可她还是压了数年,冒着君臣离心的风险,去满足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不见天日的欲|望……
她认定的人,生同衾死同穴的妻,从来都只是她——陆婉。
不是什么东阳郡主,不是什么太子妃,不是谁的女儿,也不是谁的皇后,只是她晏珩喜欢的女人。
她,爱的人。
见陆婉陷入沉默,下定决心“破冰”的晏珩一哂:“你怎么会以为……我喜欢曹娥呢?”
“她是知道我的身份,可这分明不是坦诚。”
“你以为,我会把自己喜欢的人,送去别人的床上么……”
哪怕那个人是她的兄长,是她血脉相连的至亲,都绝不可能!
江若柔不是动过这样的心思,她看上了陆婉出色的外表。可晏珩明确的否绝了母亲的这个想法,她的理由冠冕堂皇,实则是出于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