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婉没有想到,话说开了后,晏珩转变的这样快。
她本以为,自己才是“表里不一”的人。因着自己的容貌、气质和地位,她让人望而却步;对带着目的接近的人,她又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所以,京中认为她性格不好的人,几乎与承认她漂亮的人一样多。
没想到,风评一向为佳的皇七子晏珩,才是那个脾性切换自如,混话信手拈来的人。晏珩还跟她说,自己不会,什么都不会。
呵……陆婉在心中冷笑一声,不以为然。怕是和曹娥相处久了,耳濡目染,多少沾了点秦楼楚馆里的那几分风尘。想到这,陆婉便心生一丝不快……
晏珩敛了笑,眼风凌厉的扫过低眉顺眼的众人,这才乐呵呵地跟了上去。对于陆婉心中的小九九,她浑然不知。
陈良忙命十六位身强体壮的官宦起了辇,平稳地向前走着。
太子仪仗如常,信幡华盖,柄分曲直。建章宫的亲卫,执着刀枪剑戟,分列前后。不过有了太子妃,仪仗中增加了捧炉举扇的宫女。
旭日初升,天际红橙色的微云弥散开来,在笔直的宫道上洒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一行人浩浩荡荡,井然有序地往内宫去。
太子大婚,国之盛事,照例休沐三日。晏清自然歇在了江若柔的椒房殿,等候今早新婚夫妇的朝拜。
作为皇帝,晏清有七个儿子。不能说多,但也不算少,可他上心的就那么几个。
诸子中,他只对长子晏琮和幼子晏珩寄予厚望。可惜晏琮散漫惯了,本性难改,母亲也气量狭小,难堪大任。倒是晏珩聪明伶俐又懂事,小时候的性子和他很像。如今大了,脾性愈发肖似先皇,让他无端生出些许感概。
眼见晏珩携着陆婉恭恭敬敬地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晏清感喟道:“起来吧!今日新人最大,可以见父不见君。”
“是。”
晏珩与陆婉齐声应了,然后起身。宫人端来备好的温茶,陆婉依礼,奉给了上首的晏清和江若柔。
世家千金,行为举止皆是严格训练出来的。陆婉动作认真,姿态完美,挑不出任何错。
◎作者有话说:
十在:评论区有人要虐你,这是我擅长的。
晏珩:???说好的甜文作者!
陆婉:她很行。
第71章 暗箭(二)
“儿臣请父皇、母后用茶。”
见陆婉并无异常之处,站在她身侧的晏珩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江若柔一颗忐忑的心终于放下。
她回头看了一眼面目慈和的晏清,笑着开口:“快起来吧!”
“谢母后。”陆婉起身时,她身旁的晏珩忙上前扶了一把。
晏清见状,捋须笑道:“你倒是知道疼人。”
“夫妻一体,疼阿婉就是疼儿臣自己。”晏珩亦回以微笑,体贴地站在陆婉身侧。
晏清点头:“你可要好好对婉儿,不然你姑姑和祖母,包括朕,都不会轻饶了你。”
“儿臣明白。”
江若柔抿了口茶,对着晏珩嘱咐道:“太后身子不爽利,久不见人。但你成婚是天大喜事,也得让你皇祖母也沾沾喜气。我让人做了些好克化的点心,充做喜果,你一会儿去记得叫人拿上。”
晏珩应声:“是,母后思虑周全。”
陆婉却有些坐立难安:“这本该是儿臣的事,是儿臣失职,叫母后和太子忧心了。”
“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可自责的,一家人非要说两家话。”晏清开口,止住话头,“朕知道婉儿是个好孩子,一向孝顺,侍候太后比朕和皇姐都周到。初为人妻,这些事跟着皇后慢慢学就是了。”
“儿臣遵旨……”
晏清倒不紧拘着那些规矩,又问了陆婉几句话,然后赏赐了些金银,便让晏珩带着太子妃离开了。
去慈安殿,饶有兴致的二人自然选择穿过御花园。
此季景色单调,只有桂树绿叠成荫,叶与叶的罅隙间缀着小小的、金色的花骨朵,溢出的芳香散向四面八方。
晏珩与陆婉并肩而行,兴致勃勃道:“昔日太宗南征百越,破之,兴建上林苑。群臣进献的名花异树有千余种,都植在上林苑里,其中就有金桂十株。”
“但花草树木也挑壤,南方官员所贡的什么荔枝、甘蕉、柑橘,这些树都没能活下来。唯独金桂幸存,复生百余棵。”
“后太宗突发奇想,在苑中辟一小径,将金桂缘径而植,得一‘香径’。那小径绵延数里,秋风一动,满目金黄,招摇生香。”
“和孤的阿婉……”
“真是——”
“一模一样。”
说着说着,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叫认真听她讲话的陆婉神色一滞:“什么意思?”
晏珩笑了笑,大方道:“金桂,独占三秋,闻香十里;阿婉,淡妆浓抹,艳压群芳。”
陆婉闻言,倒是没有昨夜和清晨那般敏感羞涩。
她面色如常道:“殿下,我发现你如今和我讲话,愈发油腔滑调了。”
晏珩往她耳边靠了靠,低声询问到:“你不喜欢吗?”
陆婉不动声色地拉开这段暧昧的距离,轻叹一声:“说了,只喜欢殿下这张皮囊。至于油嘴滑舌……殿下有事跟哪位美人儿学的?”
“唔……没有……”晏珩说罢,便迈开步子往前走了。
晏珩压着步伐,所以陆婉轻而易举地追上了她:“什么没有?是不止一位吗?”
“怎么可能?”晏珩侧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除了阿婉,我看什么女人都是一个样。”
“……”陆婉自然不信。
想起上一世晏珩的审美,清一色的良家子,素淡如新荷,腰纤不堪握。曹娥更是讴者出身,听说能歌善舞,依人起来,不知会是什么模样。
“好了好了,我们快些去给皇祖母请安。”晏珩自然地牵上陆婉的手,“父皇和朝臣休沐,孤晚些回去,还得处理积压的庶务。”
“……”陆婉任由晏珩在大庭广众之下,牵起她的手,一步步往前走。
身后的宫女太监一致保持缄默,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乱看,老老实实跟在二人身后。
“母后。”魏王晏渚一早进了宫,在太后静思的内室中絮絮道,“晏琮那小子不思进取,看样子是不肯配合儿臣。若不是皇兄看得太紧,儿臣早把他……”
“好了……”刘太后开口,带着历经岁月沧桑的沙哑。
她声音很轻,分量却十足,令心有不甘的晏渚乖乖闭上了嘴。
“母亲想让你也做天子,是不假。可晏琮毕竟是陛下的儿子,哀家的孙子。”
“这么多年,除了晏琮和晏珩,宫中诞育的哪个皇子,哀家没替你看管过?”
“可是……”晏渚欲言又止。
刘太后虽有眼疾,心却跟明镜一样:“可是陛下不是傻子,兄终弟及都是哪朝哪代的旧俗了?父子……还是要亲过兄弟。”
“幼时皇兄明明……明明承诺过儿臣的……说他百年之后,要将……要将大夏的皇位传给我。”晏渚仍不死心。
“哀家老了,记性也不大好了。再说了,童言无忌……”刘太后淡淡道,“你与陛下的关系一向微妙,哀家已风烛之年,你再这么争下去,保不齐你皇兄不认你这个弟弟。”
“母后,都是您的儿子,这皇帝他做得,儿臣做不得吗?”晏渚色厉声疾,原本憨厚的面容,也出现了一丝裂缝。
刘太后叹了口气,道:“哀家这些日子,总梦见太宗。他说,他对现在的太子很是满意。他未竟的大业,可以托付给晏珩……”
“梦都是假的!”晏渚自然不信,有些失态,“母后,您……”
“好了。”刘太后笃信道法,对神鬼之说一向很敬畏,听到晏渚反对,自然及时打断了他。
“天子难为,你看看你皇兄,活得哪有你自在。你自幼养尊处优,如今亦荣华富贵,子孙也会钟鸣鼎食,何必去冒那个险?”
晏渚沉默半晌,再开口时,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母后……您知道的……”
刘太后身形微顿,怅然片刻,回应道:“他早就放下了,你怎么……还忘不了呢?”
“儿臣从未真正想和他争过什么,但他是个懦夫……他晏清能够做好这个皇帝,那儿臣未必会做得比他差。”
“太后娘娘……”刘太后出神间,门外传来秦嬷嬷熟悉的声音,“太子殿下携太子妃殿下前来为您请安了,您看……”
这些年因着眼疾,刘太后耳力倒练的灵敏。她欲起身,晏渚忙上前扶她起身。
“叫她们到正殿等。”刘太后冲轻轻撂下一句,门外同样耳聪的秦嬷嬷领命去了。
隔着锦绣衣袖抓着晏渚的小臂,刘太后吁了声:“哀家以为你如今体胖,心早也宽了。若是为你自己,哀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是为了一个早就没了的女人,不值。和你皇兄生这么多年龃龉还不够吗?”
“儿臣就是为自己……”晏渚亦收敛了情绪,“立嫡以长……和陛下比,儿臣得到的本就不多,也不怕什么得不偿失……”
太后喜静,慈安殿的宫女太监没有几个,都是上了年纪不愿意出宫的老人。秦嬷嬷引了晏珩和陆婉进来,殿中的婢女上了茶便退了出去。
晏珩很少来慈安殿,哪怕江若柔后来做了太后,她亦鲜涉足。正殿仍保留着太|祖筚路蓝缕时的朴素,没有雕梁画栋,只有几张简单的案几、竹簟,和正中央那惟一一尊三足龙纹赤鼎。
陆婉知道太后对诸孙一向冷淡,怕晏珩局促,谁知对方却并无半分不安,负手在那看起慈安殿中传下来的大鼎。
“太|祖昔日夺天下,得周之九鼎,分赐诸王。给皇祖父的,正是这雍州鼎。”
她回过头来,对着面露不解的陆婉道:“□□并不是饱读诗书的世族子弟,只是识些字混做了小吏。攻破长安时,身边惟一懂这些的谋士尚在后方。所以太|祖便令诸王自行去挑。”
“太宗谦卑,等叔伯兄弟挑罢,便得了这个被剩下的雍州鼎。”晏珩说着,语气中带了丝敬畏,“长安,即处古之雍州。可见冥冥之中,一切有定。”
陆婉见她有理有据的陈述,模样认真,亦沉了沉声,道:“这鼎确实是太宗陛下命人运过来的旧物。我自幼承欢外祖母膝下,可你说的,我却没有听她讲过。”
“太|祖身边那第一谋士,遗贵韩拾,至京后奉旨去探诸王之鼎,不也没说什么?”
“阿婉没听过天机不可泄露吗?”
晏珩笑了笑:“当时惠帝还是太子,林后虽然没有后来那样威风,在朝中也是独大。韩拾虽为先知,却一向避事,自然不愿意得罪任何人。况且那些鼎,当时除了他没人懂。所以,不说最好。”
陆婉颔首:“看来殿下懂的不比谁少。”
晏珩摇摇头,作愁眉苦脸状:“不,孤不懂女人,尤其是你这样漂亮……”
“晏珩……”陆婉咬牙,“这里是慈安殿。”
“太后娘娘到——”秦嬷嬷的声音,打断了准备“打情骂俏”的二人。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婉儿给皇祖母请安。”
晏珩与陆婉齐齐转身,跪在了刘太后脚下。
“起来吧。”刘太后淡淡道,而后笑着看向陆婉,“来,让祖母看看。”
“是。”
陆婉起身,走到刘太后身边。秦嬷嬷识趣的退下,好让陆婉搀着她。晏珩让开路,垂首低眉,待刘太后坐到上首的位置上,才抬起头。陆婉站在太后身侧,太后旁若无人的和她说着话。
轻疏远近,高下立判。
◎作者有话说:
十在:在看的友友们一定要留评,我几乎每章都有随机抓人发红包的,不要嫌少,蚊子再小也是肉!一个红包至少可以白嫖晏珩两天!!!
晏珩:???
陆婉:新的计算单位出现了。
十在:嘻嘻,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第72章 暗箭(三)
晏珩已经习惯了皇祖母这样,倒是没有怨言。她落座候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着祖孙二人互动。只有太后偶然问起自己,才会开口说话。
“太子,婉儿是哀家最喜欢的外孙女,你知道吗?”刘氏握着陆婉的手,对坐在下席的晏珩淡淡道,“若是哀家知道了,定会为她讨回公道。”
“孙儿不敢。”灵敏的捕捉到陆婉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晏珩无奈又卑微,“皇祖母,孙儿会永远对阿婉好的。”
哪怕上一世藏着隐晦的爱,晏珩也一直敬她护她,尽力保全她。可陆婉因为心死寻了痛快时,她并不知情。等到长门的宫人匆匆送来了信,一切都晚了。
她不忍看她变成冰冷的尸体,躺在梓宫里。她怕控制不住自己内心深处的哀戚,对着她的遗容哭泣。
逝者已矣,陆婉生前不知,死后再提也无益,所以晏珩选择放下。她让这不见天日的感情,随着瓢泼大雨中白蛇般惨淡的治丧队伍离开长安,伴着天地唱出的挽歌,在长公主的恸哭声中,没入尘土。
好在,上天给了她重新开始的机会,她也获得陆婉的原谅。如今佳人在侧,储位在身,她已知足。
刘太后不苟言笑,一字一句,说的缓慢:“太子,哀家知道你以后不会只有一个女人。可你要明白,妻妾有别,无错不出。皇家,尤其讲究这个规矩。”
晏珩点头:“是,孙儿明白。”
“明白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一回事。太子,哀家可不是好糊弄的。你……”
老人家一向有爱絮叨,刘太后有时也是。譬如此时,她替陆婉说起话来,就十分有耐心和精神头,喋喋不休。晏珩只能点头附和着,唯唯复诺诺,面上半点的不耐烦都不能露。
见太后这般,陆婉忙拉了拉她的袖子,带着些撒娇的意味道:“皇祖母,太子殿下品行端正,您说的这些,她不会犯的。”
刘太后见陆婉为晏珩开脱,也不好再说什么,这才后知后觉已拉着这个曾经的外孙女、如今的孙媳妇说了半天。
缓过来,突然觉得有些困乏,便点点头,慈祥地看着陆婉:“你这就开始为太子说话了?好,哀家不说了,免得你闲烦,以后不来了。”
“怎么会?”陆婉笑意盈盈,“只要皇祖母不嫌弃,婉儿会和以前一样,每日来看您。”
刘太后亦笑笑,不置可否:“太子妃要跟皇后学着协理后宫,伺候太子,早日诞育子嗣,老来看哀家做什么?”
“皇祖母……”刘太后忽如其来的打趣,叫陆婉一时哑口。
她开口,语重心长道:“想起慈安殿就来一趟,毕竟你已是太子妃了。为妻,太子就是你的天。”
陆婉闻言,点头称是:“婉儿谨记皇祖母教诲。”
刘太后又嘱咐陆婉了两句,便借口身子乏累回去休息了。晏珩留下了椒房殿备下的点心,接下太后赏赐的绫罗珠玉,与陆婉一道跪安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