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离开慈安殿,晏珩就忍不住向陆婉抱怨:“太后向着你,我早猜到了。但连父皇、母后也都站在你那边,这就有些不太公平了……”
晏珩喜怒不形于色,这副低眉顺眼的受气模样,属实难见,所以陆婉倒是很爱看。而且晏珩和她曾经养过的那只猧儿很像,都有一种老实的可爱。
譬如看似凶狠,实则色厉内荏,对着主人根本凶不起来。哪怕她提溜着食物吊它,它只会用湿漉漉盯着她,不会发出一丁点威胁和警告的低呜声。
“殿下想跟我讲公平?”
“嗯……”晏珩轻轻点了点头。
陆婉眯了眯眼,转身,勒令内侍不许跟着。而后,她拉着晏珩甩开她们的仪仗,七拐八拐,闯进了御花园中一个隐秘的角落。
“你想怎么讲。”陆婉停下来时,面色愈发红润,胸口也微微起伏。
说是跑,实则像陆婉这样的女子,只会风雅之姿。她们走路,讲究的是一个弱柳扶风,和一个优雅端庄。
晏珩见她有些气喘,不免担忧道:“孤不过是随口一提,你不要当真。父皇、母后疼阿婉,孤比疼孤都开心。毕竟,阿婉能原谅我,在我看来,就是这世界对我——”
余下的半句并没能说出,而是淹没在了陆婉的不满中。
陆婉有些烦,面前的晏珩实在啰嗦,还是记忆中沉默的她看起来更吸引人些。眼前的两片红唇上下鼓动,晏珩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徘徊。鬼使神差的,她抬起头,送上自己,堵住了晏珩的嘴。
突如起来的吻,让喋喋不休的晏珩暂时屏住呼吸。陆婉试探着压过来,她感觉到自己的唇上,多了一抹若即若离的温度。
晏珩心神一阵恍惚,手却自然的圈住了陆婉的腰。停在陆婉腰后的手微微一握,柔软的腰肢轻颤,这个意外的收获变得更沉重了些。
风掠长空,莺啼婉转,过了三息,晏珩才缓缓放开陆婉。她退了一步,垂眸去扫陆婉的唇,发觉她枫丹般的口脂已经花了,不由轻笑一声。
陆婉呼吸有些促,耳尖儿泛着诱人的粉。听到晏珩笑出声来,便觉自己此时有些狼狈,不由狠狠地瞪了晏珩一眼。
“看来阿婉真的很馋孤的皮囊。”晏珩倒是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说,“连话都等不及听完,就扑了上来。”
“谁……”陆婉本想争论,但她见晏珩还是一副衣冠楚楚的模样,便弃了这个念头,转而道,“谁叫你有把柄在我手上,就是亲了。”
“本宫跟在陛下身边那么多年,陛下不是知道吗?我不是什么善类。”
话虽这么说,但陆婉此时的气度,到底是差了些。不是因为年轻的外表没有岁月的沉淀,也不是因为吉服没有昔日的张扬。而是她泛红的耳垂与水莹的唇瓣,活脱脱的衬出来的是海棠含露、芙蓉出水,不是桃花争春、牡丹博睐。
听她说罢,晏珩面色忽然一变。陆婉也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提及了这个不算光彩的过去。
“我……”她敛去刚才的锋芒,揉了揉眉心,“我对不起她们。”
晏珩摇摇头,沉声道:“责任主要在我。但重来一世,我依旧会那么做。阿婉,子嗣之事,孤已经想好了。只是,你愿意吗?”
“什么?”
“你之前不是怀疑我喜欢曹娥,所以特意借口游历,绕道平阳把她接回来吗?”晏珩仔细地盯着陆婉,认真说,“我把她接回来,是为了借腹生子。”
“阿婉,孤必须有个儿子,一个能守住大夏江山的储君。如今你回来了,我想,我们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嫡子。”
“你是说……”陆婉锁了眉头,难以置信地开口,“让我……让我去帮曹娥养儿子。”
陆婉没有考虑这么多,晏珩与她都是女子,子嗣一事是万不可能顺其自然的。但她知道,晏珩未来会是皇帝,她的皇位必须有人来继承。若无储君,诸王难免蠢蠢欲动,引发国中动荡,影响她征讨匈奴的大业。
“他会是你的儿子。”晏珩知道这样说有些残忍,所以她的声音放得很轻,“阿婉,无论谁为‘我’诞下子嗣,那些孩子都是你的孩子。”
“……”陆婉退了一步,重新打量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晏珩。
少年罕见的蹙起了剑眉,目光深沉,面容严肃。晏珩分明在认真的和她商量,可她觉得的背后一凉。
晚秋的风越水穿林而至,带着碧波上丝丝凉意拍在脸上,衣角亦随着那微风窸窣拂动。明明天朗气清,陆婉却不知,如何形容此刻心中凄风苦雨,万般愁绪。
“晏珩……”陆婉凝望她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忽,“你……让我再想想……”
晏珩不能没有子嗣,也不会将她送上别人的床。十月怀胎是漫长的历程,妊娠也有着无法预测的风险。如今的曹娥喜不喜欢晏珩,陆婉不知道。但曾经的曹娥,可是为了晏珩,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
哪怕曹氏喜欢的是晏珩赐予她的权力、地位、财物,但这其中,一定掺杂了一丝真心。不然,为何在封后之事定下后,处心积虑的让她在那夜前将心中的猜想一步步证实?
晏珩打算让她抱养曹娥的儿子。抱养,哪怕将来孩子不恨,曹娥也一定有怨。
世道对女子来说,本就艰难。而曹娥的身世,陆婉也是知道一二的。若自己是她,有朝一日得知从头到尾被利用的彻底,那一定会觉得生不如死。
陆婉自问,自己不能……至少不该,剥去曹娥活下去唯一的精神支柱。对方曾在她面前耀武扬威,但重生一世,陆婉细细一想,发觉那正是对方害怕和不安的表现。曹娥虽然可恨,也勉强算是个可怜人,不是吗?
“嗯……”
晏珩没有强求,时日尚早,她不急着要陆婉的答案,也不指望陆婉能一下想通。毕竟她的阿婉,本质上,是个善良的人。
归宁之后,休沐便结束了。中秋节宴紧接着来,却因着太子大婚,办得再好,也有些相形见绌的意味。
今秋是丰年,各郡县秋收农忙之季,被晏清认可的晏珩便接手了许多政务。每日宵衣旰食,和衣而眠,自归宁后一直忙至八月底,才清闲下来。陆婉虽然心疼,却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在晏珩深夜回承明殿休息时,整个人贴上去,暖一暖她冰凉的身躯。
太宗尚武,南征百越,一举平定南疆后,便定下了皇帝每年的秋猎的祖制。朝廷中的事告一段落后,这件事也落到了晏珩的身上。所以晏珩今日来的时候,陆婉发现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来。
晏珩本就清瘦,因着习武,所以骨肉均亭的四肢较为遒劲,但这丝毫不影她穿行猎胡服时的美感。
她的身姿颀长挺拔,如临水翠竹,风骨浑然,不可摧折。瘦下来后,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线条愈发清晰,青筋血管,轻易的显现出来。
“阿婉。”
黑色骑射服紧束着腰身,愈发显得来人长身玉立。银护腕扣在玄色的窄袖上,繁复的兽纹折着午后的骄阳,熠熠的光辉在她腕上流转。脑后青丝拢起,以赤色的缎带扎成高高的马尾,阔步行时发尾轻扬,衬得晏珩英姿飒爽。
“殿下。”陆婉撒下手中最后一点鱼食,转过身来,领着身侧的婢女屈膝。
晏珩拦住她的动作,递手将她带起,黑湛湛的眼里噙着笑:“过两日秋猎,以往是不带女眷的。但今年王叔在京,父皇打算让王叔也去,说要在上林苑多待两日,叙叙兄弟之情。”
“只有我们难免冷清,所以我提议让姑姑和母后同去,父皇准了。阿婉作为太子妃,建章宫惟一的女主人,可以与孤同往。”
◎作者有话说:
十在:虽迟但到。开学更新时间不稳定,但绝不会咕,有事会挂请假条!评论随机抽小可爱,送……
陆婉:(打断)我知道,送免费的晏珩。
晏珩:又来???朕不要面子吗?
十在:陛下又怎么样?你的面子,我,爱给不给。哈哈哈哈(笑容逐渐猖狂)——
晏珩:岂有此理!有没有人主持公道!
南城:咳,我来说句公道话——陛下,不要挣扎。
晏珩:???
十在:南城说得对!小十继续请大家白嫖晏珩,随缘捉人,不是骗子。是个正经人,而且非常行!传下去,我比南城、q&w、凭栏听雨她们三个要行!
第73章 暗箭(四)
话落,陆婉一愣,而后抬眼,目光灼灼地望着晏珩,语气中透着一股欣然:“真的?”
“嗯。”
大夏虽无男女大防,但女子仍被旧俗所缚,无甚自由,尤其是高门大户的女儿。晏珩知道,陆婉少时困于府中,嫁后囿于宫中,鲜少有外出的机会。所以,特意提了一下,这才让母亲和妻子都有了这次去上林苑的机会。
陆婉果然如她所想,听到这个消息,很是欢喜。乌发衬着雪白的脸,远山眉下的明眸映光,朱唇微扬。美人展颜如风吹水撩波,令人心旌荡漾。
古人云“食色性也”,晏珩起初不信。她一直认为,喜欢一个人,与外在无关。但外表也是所爱之人的一部分,如果双方足够出色,会让两人的感情更加牢固。
趋利避害是万物的本能,一见钟情是见色起意。这句话,倒不是无凭无据。
方才的婢女早已识趣退下,徒留二人在这建章宫的小花园中。
骄阳下,四季常青的树底光影斑驳,晏珩的到来搅碎一地秋光。几尾红色的锦鲤在碧波中逐食陆婉洒下的浮饵,悠然惬意。
晏珩情不自禁的伸出一只手,抚上了陆婉柔嫩的脸,低声道:“孤的阿婉……真好看。”
陆婉有些无奈,任由她冰凉的指腹划过自己的左颊:“晏珩,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不能这样。”
“这里又没有外人……”
“……”
忙碌的这些日子里,她们着实没有怎么亲近。灯花瘦尽后晏珩才会回来,轻手轻脚仍免不了惊醒她。为了晏珩少些自责,陆婉便装作熟睡的模样。许是太累了,晏珩见她睡着后,真就直接躺在她枕边歇了。
清晨,往往她一醒,屋内已是人去枕空。被中只有晏珩身上的残香,偶尔还留有她的余温。
她不知道,原来做个太子,也会这么辛苦。朝廷无战事,也会有那么多繁琐的事务亟待处理。政令出后,凡有所疑,晏珩事必躬亲。陛下是落了清闲,但她的身子也不是铁打的。
思及此,陆婉闭上眼,迎接了晏珩蜻蜓点水般的一吻。晏珩的吻,亲的利落,离的迅速,不待陆婉深究,便礼貌的退开了。
“上林苑的围猎场还需要排查,孤亲自去一趟。”一吻完毕,晏珩已然知足。
“今夜不必等我,若是往返不及,孤就歇在上林苑的行宫。”
陆婉颔首:“知道了,太子殿下。”
重生一世,依旧“聚少离多”。绕是晏珩不满,心累,也得提起精神来。
上林苑建于太宗建元之年。太宗在位二十五年,改历法,创年号,定仪典,功追太|祖。他的功绩是晏珩仰慕和想要超越的。
上林苑自元封七年动工,在前朝移址的基础上扩建,用时十二年方成。其地广三百里,山林湖泽咸备,离宫道观六十余所。苑中冈峦起伏,笼众崔巍,深林巨木,崭岩参差。
元封十九年,太宗平定南方百越后,设天子秋狩,上林苑便成了指定秋猎围场。
太宗爱民,虽国库充盈,亦不忘祖宗节俭之训。上林苑内,山林水泽物产丰富,宫中取之盈余。所以太宗次年便下旨,凡围猎期外,苑内之用,大夏之民皆可取。
这就免不了要让上林苑中的官员,在天子围猎前,带人仔细排查一遍苑中捕兽的陷阱和机关。以免行猎时有人惊马受伤,生出许多无妄之灾来。
晏珩打马走过围猎的山林平地,建章宫的亲卫亦披甲随之。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苑中围场之景,入目虽不至于一片萧瑟,但应季的草木已然开始发黄。风吹草低,浅处犹能没人膝。晏珩打马而至,上林苑的属官正领着驻守的兵丁打扫草场中的捕兽夹。
晏珩见状,便未急着上前。她按马缓行,身后披坚的亲卫亦勒马,安静的随在后头。铁铠上赤绳缀连的甲片相碰,在秋风中叮铛作响。
忽闻远处蹄声阵阵,晏珩抬头望去,只见林中惊起一群飞鸟。心下正疑惑,那林中突然窜出一抹惹眼的红色。她定睛一看,竟是只赤狐,慌不择路,自山林冲出,在茫茫草海中艰难躲藏。
赤狐在原野上跳跃,紧追不舍的少女打马撵在后头。拈弓搭箭,随着座下飞骑的起伏调整着角度。看起来,倒是有两下子。
两抹张扬的红色争先恐后映入眼帘,晏珩挑了挑眉,扬鞭指了指马跑得愈发起兴的那个少女,漫不经心地问道:“那是谁?”
亲卫自然不知,正打算去随便个叫清理捕兽夹的上林苑守军,带人清场的官员这时却注意到了晏珩。
那小吏忙穿过半人高的草,一路小跑着过来,在晏珩的马前卑躬屈膝道:“微臣给太子殿下请安!”
“免礼。”晏珩目光扫过气喘吁吁的中年男子,见他一双手细皮嫩肉的,微不可见的压了压眉。
“何人敢在上林苑纵马?”亲卫拔高了声音,质问着上林苑的官员。
丞相门前七品官,何况是一国储君的亲卫?
小吏只能压下心中不快,赔着笑道:“回殿下,是魏王的幼女。”
“魏王进京就向陛下讨了口谕,说幼女爱玩,尤喜纵马猎射,请求陛下许其暂住上林苑。”
晏珩不语,身后的亲卫低声道:“殿下,魏王千金确实在至公驿没待几天,就搬到了上林苑。”
马蹄声越来越近,晏珩抬眸,果然见一队人马追在红衣少女身后。她的思绪不由发散,若是陆婉也这般身手矫健,便能与她一起纵马驰骋,享受这短暂而自由的风。
神游间,晏珩忽然记起,当初陆婉落入湖中,她正巧路过,还与吴王这个幼女擦肩而过。虽然事后,陆婉只说自己脚下一滑才掉入池中,但晏珩是不大信的。这么大一个人,怎么会做事这么不小心?
“弓。”思及此,望着越来越近的狐狸和少女,晏珩沉声命人递上了她的弓。
弓干朱漆描之,弓弣缠以金线,生牛皮条做成的弦,挽起来十分坚韧。亲卫举起箭囊,晏珩随意抽出一只白羽箭,栝准弦中,轻而易举拉出了个满。
晏琦生母虽为舞女,柔媚美丽,却不软弱。西域之人,不打讲究男女之别,在年幼家道不曾中落时,她的生母也是略通弓马的女子。
但域外小国林立,征伐频繁,动乱多于静时。某日城破,便是“亡国”。所以,晏琦的母亲沦为俘虏,几经转折,到了晏渚手中,成了大夏魏王的宠嬖。她难产而去后,给年已不惑的晏渚留下的唯一念想就是晏琦。
魏王子息艰难,晏琦是幼女,又是已故爱妾所生,自然溺爱。连她喜欢弓马,都能越过男女之禁,为她但辟马场亲自教习。不过魏王于弓马之上的造诣,着实让人难以称赞。
晏琦心气极高,行猎时不许随侍帮忙,定要亲手将那赤狐捉到。随侍们生怕惹了这位主不高兴,丢了性命,便压着距离跟在她身后。见她在马背上时颠时静,心也跟着一起忽高忽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