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婉……”
手边的茶已经凉了,她素来不喝凉茶,但此刻,却端起来呡了一口:“你想要孤怎么做呢……”
秋高气爽,天高云淡。押送晏琮的车队入了京,晏珩却没有等到被宣入宫中面圣,而是直接被京兆尹程俊,“请”去了大牢。
“这是父皇的旨意?”
狱卒打开牢房的门,晏琮自然地走了进去,没有了昔日的趾高气昂,但仍忍不住对自己受到的待遇发出疑问。
他降为荆王快一年了,这数月里,早已切身体会到什么叫世态炎凉。
离京赶赴封地途中官员的态度,吴王反叛他未能及时举兵除贼时朝中的风向,以及来时押送他的那批喜欢窃窃私语的士兵,都在陈述他失势的事实。
程俊虚虚朝上方拱了拱手,而后道:“下官怎敢擅自关押殿下。殿下如今是待罪之身,宗正卿难断,所以微臣主动请缨,来审殿下。”
“本王自知是待罪之身,不敢有异议。”晏琮朝牢里走了两步,转身,掀摆,压下心中不快,在草席上坐下,“不过,本王的确没有通敌,大人打算怎么审?”
“这个要看陛下的意思。”程俊面不改色地说着,身后的狱卒端来粗糙的笔墨纸砚和简陋的木几,摆在了晏琮面前。
“殿下请自辩,文书微臣明早回奏陛下。”
不审?
晏琮见对方这阵势,以为程俊要对自己上刑。毕竟吴王反叛声势浩大,称有百万雄兵,朝廷招讨的邸报发往各地,荆地不偏,他的消息不可能慢。
可他确实存了一些心思。若非叛军并非铁板一块,内部各自为战,团结起来与朝廷硬碰硬,几乎有五成的几率颠覆整个大夏。
这江山反正不会是他的,那么是谁的,他也不在乎。晏珩也好,晏冶也罢,不都是晏家的人吗?
荆地富饶,他只需守着自己的封地,照样锦衣玉食、富贵闲散,所以他完全忘了自己的一切来自谁。
不是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但听闻晏珩主动去前线监军,他便更不想参与其中。
如果晏珩在战场上出现意外,非死即残,不能做储君,那么他就又成了旧制下储君的第一人选。
可他没想到,都说兵败如山倒,吴王败的也太快了。晏珩完好无损,反倒把他这个半路认的、野心勃勃的便宜外祖父给捉了。
不过晏冶随太|祖打天下,烈性尚在,被捉住后,趁人不备,拔了侍者的剑自刎了。
陈情就陈情,虎毒不食子,晏琮不信,晏清关得了他一时,还打算真的关他一世。所以他洋洋洒洒地写了表,纸上的字迹一如既往的凌乱。
程俊手中的陈情表通过御前总管张华的手后,呈给了上首的晏清。皇帝只看了两眼,信便辗转到了晏珩手中。
“简直岂有此理!”晏珩信未读完,便见上首的晏清狠狠地拍了扶手处雕刻的龙头。
“卧病在床,虚弱难行?这种话,他年近弱冠之年的男儿,也说的出口!”
“陛下……”邓越闻言,在朝臣窃窃私语时站出,场面顿时一静。
“臣领兵多年,军中多有军士因调防换驻生病的现象。可见水土不服,原也是常有的事。”
“荆王殿下在宫中养尊处优惯了,加上舟车劳顿,到了荆地远离故土,水土不服闹得厉害些也不足为奇。”
见邓越这么为晏琮说话,朝臣们议论纷纷,但晏珩却见怪不怪。
邓越是个重情的人,原是邓将军的夫人陪嫁媵妾生的庶子,在府上不招人待见。母早逝,幸得乳母熊氏关照,得以平安长大。
其乳母老年得独子,子酗酒,醉后失手错杀路人,按律当斩。年过花甲的乳母哭天喊地求了位居三公的邓越,邓越不敢知法犯法,心疼且无奈。
晏琮得知身为自己师父的邓越因此为难后,一句话免了那醉汉的死刑,直接替他解决了心事。自此,邓越便欠了晏琮一个不小的人情。
晏琮被废至今,也只有这个无意间送出的人情,为他挣得了一个敢帮他说话且话有分量的人。
◎作者有话说:
十在:晏珩敢说我不行,那红妆这节末她也只配看个红盖头。
晏珩:你最行了!
十在:呵呵,我只想虐你一波。
第65章 红妆(四)
晏珩快速扫过晏琮的陈情表,对他直白无力的辩解有些无奈。哪怕她不想要他的命,也耐不住对方上赶着送。
让他以病为由在封地多待一些时日,倒不是她大发慈悲。不过是想拖到自己和陆婉成婚后,再处理这些琐事罢了。奈何……暗处的敌人根本不想让她和长公主绑在一起。
魏王晏渚也在朝上,而且就站在晏珩身侧。他见邓越为晏琮说话,颇为惊诧。
毕竟他长年不在京中,虽然关心储君更立,却也不敢将手直接伸到三公九卿身上。邓越算得上晏清的左膀右臂,他就更不可能去拉拢。所以,其中关窍,他并不知晓。
“陛下息怒,”但他还是想得一些对方的好感,“太尉大人所言有理。再说,荆王毕竟是陛下的长子。血脉亲近,断不可能‘弃明投暗’。”
“……”垂下的玉旒遮住了天颜,令上首的晏清神色莫辨。
血脉亲近的,可不止他和他的儿子们。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不也和自己很像?
邓越身为三公,因为旧事为晏琮说话,在晏清看来已是因私废公。魏王为晏琮这个废太子说话,意图也十分明显。这样做的好处,无非是想博宽厚仁爱的美名。倒显得他这个君父,过于铁面了。
晏珩察觉到晏清异常的宁静,出列道:“父皇,叛乱已平,论功行赏都过去了。兄长之责要究,也不该在他大病初愈的时候。”
“儿臣以为,可以让兄长在京修养一段时日,待他好些,再追责不迟。”
晏清闻言,这才有所动作,他颔首道:“太子大婚在才是首要的,荆王已经入京,责问的确不急于一时。宗正卿,一切可准备就绪?”
晏方被点到,忙执笏站了出来:“启禀陛下,太子婚仪已按礼制备好。”
晏清捋须,脸上这才有了一丝笑意:“这是天大的喜事。传朕旨意,太子大婚,赐京中官民同乐,着有司设酒置乐于东西二市,费自宫内拨帑。”
“遵旨。”张华忙答应了。
“儿臣叩谢父皇……”
“臣等恭贺陛下,恭贺殿下……”
晏珩与百官闻言,齐齐跪下谢恩。
皇太子大婚仪式繁琐,太史局自然挑了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排除一切可能会让婚礼出现意外的天气因素。
三书六礼,除了纳采和亲迎,其余环节晏珩是不必亲自前往的。
婚期定在八月初六,晏珩这天起的很早。江望送来的婢女,各司其职,在她用完膳后,已经捧着熨至服帖的衣冠等在那。
晏珩挺拔而立,伸出双臂,侍候穿衣的婢女便躬身上前,小心翼翼地替她穿戴礼服。
黄、赤、缥、绀四色丝织成带有丙丁纹的绶带宽约三指,长二丈一尺,采组成环相系三百首,结绶后悬于身后腰下。金勾在前,玉环在后,压着晏珩的朱裳下摆,让她的步伐愈显稳重。
临轩告庙,群臣具服,她穿的并非婚礼吉服,而是衮冕。
衣裳穿戴完毕,六个婢女互相对望一眼,谁也不知该如何让晏珩低下头来戴冠。好在叶青适时出现,她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殿下。”晏珩现今至六尺八寸,叶青双手捧着冠冕,却无法像幼时那样,替她戴冠。
晏珩会意,自铜镜中移开目光,转过身,跪坐在锦席上。叶青这才走到她面前,亲手为她加冠。
九旒九章,玄衣朱裳。玉笈穿过冕冠两侧的孔,将发髻与玄冠拴固。玉笈两边垂着编结的赤色的丝带,缀着的允耳玉珠不偏不倚,正好挂在耳畔。
叶青将下颌处的垂带系好,退了开来,感慨道:“今日一过,殿下就算是个大人了。您若是喜欢郡主,主动些也无妨。”
她了解晏珩,知道这数月里,偶有闲暇,她总是盯着书发呆。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什么事能让晏珩那般“失魂落魄”。一切的变化,都与晏珩最初视为棋子的东阳郡主有关。
晏珩闻言一怔:“我知道的,只是,她不肯……”
“奴婢若是郡主,也不会轻易接受殿下。”叶青微笑道,“殿下总是木着一张脸,不苟言笑,说话也不中听。”
“不中听?”晏珩面色一沉,“哪有?”
“跟陛下和长公主殿下说话时倒是得体,不过平日里跟陈良我们讲话,总是显得老气横秋的。”叶青脸上挂着得体的笑,“这‘男女之情’,可大有学问。”
昔年她只当叶青为心腹,不曾关心过对方的生活。而今,待她更为亲善,才知行胜于言、沉默居多的叶青,也有这般不为人知的一面。
正欲问些什么,却被门外的王忠高声打断:“殿下,金辂、仪仗都已经到了,是时候出发了。”
晏珩颔首,眼前的玉旒珠随着步子轻晃。叶青作为建章宫的女官,并不随往亲迎。只率送晏珩上了辂车,目送她被簇拥着往宫西的英贤殿告庙。
典仪官奉上三牲,而后站在殿外陈的香案前,当众念起祝文。
“君子将事,威仪孔闲。”
“猗兮容兮,穆矣其言。”
话毕,典仪官合上卷帛,退至一旁。
晏清亦着衮冕,站在殿前的高台上。祝文念完,需要作为君父的他对即将成婚的太子进行训示。
对着下首俯身听示的晏珩,晏清眼底一片清明,温厚的声音伴着殿前鼎式香炉中袅袅的烟响起:“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先妣之嗣。若则有常。”
晏珩恭敬道:“诺。唯恐弗堪,不敢忘命。”
告庙结束,天子驾出。因为昏礼之日,新妇并不需要面舅姑,次日才是请安的约期。
金辂停于门外,晏珩目送晏清远去,方领命而出,群臣井然有序的跟在辂后。待晏珩除了冠冕,换了吉服,上了亲迎的车驾后,鼓乐才开始敲吹。群臣步行随驾,出了宣武门,才上了宫墙外备好的马。
迎亲的仪仗宛如一条长蛇,在京军维护出的大道上,见首不见尾。锣鼓喧天,万人空巷,百姓挤在道路两旁,在士兵横着的□□外涌动。
长公主府上下,自然也被围的水泄不通。
红绸挂满了里里外外,入目处必有一片喜气洋洋的正红。上至陆婉的陪嫁丫鬟,下至洒扫的仆从,都换上了崭新的衣服。
舞阳侯陆骄,也暂时搬回了长公主府。敲敲打打的声音越来越近,鞭炮声也愈发响亮。陆骄听着喜乐,面上的笑意却很勉强。
晏月睨了一眼唇红齿白的丈夫,岁月并没有在这个清隽的男子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婉儿大婚,你最好给本宫开心点。”
陆骄晏月要小上十来岁,至今不过三十出头。他长相俊美,性子软弱,因着上面两个兄弟接连病逝,才有机会承爵位。当年打马过街,不小心冲撞了大公主晏月的车驾,这才一遇误终身。
他本非自愿,也不喜欢那样强势的女子。可君命难违,陆家上下二百多口人,不能因他的想要坚守的“气节”丧命。所以,他被迫尚了公主,但夫妻隔着十余载的鸿沟,终是同床异梦。
陆骄闻言,强打起精神:“这么多年,殿下真是丝毫未变。婚礼一事,从未问过我的意见,也不顾婉儿的想法,自己拍板定下。”
晏月不置可否:“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本宫可不像你,那般胸无大志,甘于平庸。归宁后,你该回去就回去。”
陆骄一哂:“殿下不说,我也会走的。”
厅中气氛一时凝固,留在这的婢女和小厮都有些尴尬,只能埋下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太子殿下的仪仗到了……”管家步履匆匆的赶来,这才打破这片诡异的宁静。
晏珩降辂,掌畜者左右各一,各执一只系着红绸的大雁。三辞三让后,晏珩入了正厅。
外面正在撒喜枣喜钱,一片喧闹。仪仗队鼓吹不止,鞭炮噼里啪啦炸个不停。长宁街地上添了彩,路旁垂柳枝上拴的红丝绦在微风中摇曳。
“郡主,殿下来了!”阿夏悄悄去前厅忘了一眼,满怀激动的跑回来,“殿下今日看上去格外俊俏!”
“人逢喜事精神爽……”阿春将绣着戏水鸳鸯的红纱扇递给陆婉,道,“郡主,这是喜事,您……”
陆婉面上仍是那副淡淡的模样,没有新嫁娘的伤感,也没有觅得佳婿的喜悦。
听见阿春如是说,她微微一笑,眼底却了无生气:“我没有什么不开心的,太子算一良人。母亲满意,我也满意。”
说罢,接过阿春手中掩面用的喜扇,遮住半边脸,只露出那双黑湛湛的瑞凤眼。她起身,陪嫁侍女中四个心腹垂首跟在后面。直到厅中完了礼,晏月身边的嬷嬷亲自来接,这才出来。
轻扇掩红妆,却掩盖不了此时陆婉雍容端庄的气质。
莲步轻移,歇在发间的步摇外端的金鸾口中衔着的水滴玉随之微微晃动。吉服的衣摆,在她姗姗的步下显得波澜不兴。
露在扇外的眸子黑白分明,如秋水般澄澈。削葱根般的指,握在障面团扇的白玉扇柄上,几乎叫人分不清。
◎作者有话说:
十在:新婚快乐!
晏珩:(卑微)大家都要求你虐朕,朕能有洞房花烛吗?
陆婉:你有没有,不应该问我吗?
十在:理论上来说,可以有。
注:
东汉秦嘉《述婚诗》:君子将事,威仪孔闲。猗兮容兮,穆矣其言。
《仪礼|士昏礼》: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先妣之嗣。若则有常。
《仪礼|士昏礼》:诺。唯恐弗堪,不敢忘命。
架空!架空!架空!找不到的我会编,勿信!比如秦汉婚礼很庄肃,不会吹吹打打,本文中有这个喜庆的场面,纯属是我在扯,拒考!
第66章 心意(一)
晏珩立在厅中,爵弁玄衣,白单纁韠。赤舄落在缠枝绵延的地毯上,寂寂无声。见陆婉掩面而出,端起双手,庄肃一揖。
陆婉微微弯腰,团扇也随之下移。数月未见的脸,在扇帛的遮盖下有了若隐若现的美。起身时,扇上的戏水鸳鸯下忽然添了一点的突兀殷红。细辨之下,与朱红的空白处格格不入。
阿春和阿夏一左一右,扶着掌扇的陆婉缓缓跪在主位上的父母面前。
陆骄起身,取过身侧小厮托盘中正反两面绣着枝蔓蜿蜒葫芦纹的赤色小囊,举至胸前,温声道:“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
“唯。”陆婉垂首应声,阿秋上前,替她接了。
“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宫事。”晏月亦将准备好的五色丝织成的佩巾,交给上前的阿冬。
“诺……”
礼成,晏珩朝着面前的两位岳亲俯身一拜,而后扶起陆婉,在如云侍从的簇拥下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