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气喘吁吁的模样,眼里却亮晶晶的,不复往日温柔,像是只狸奴张牙舞爪。
她眼里,明明白白映着他的倒影。
晏泉倏然笑了。
他走上前,从一桌子的狼藉碎片里找了一只茶碗,那袖子擦干净了,又倒了些茶水递给她。
“渴了吧?喝口水润润嗓子。”
宋姝没接他手中茶碗,瞪着他,仍没消气。
晏泉顺势走到她身边,道:“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同你吵架的,你别气了可好,我给你赔罪。”
声音又恢复了往日清润。宋姝却不买账,后退两步道:“大可不必,殿下刚才多威风,字字句句那叫一个铿锵有力,何苦现在低声下气的与我道歉?”
他总是这样,胡搅蛮缠完了又变成一副温柔小意的模样朝她赔礼道歉。
道了歉,下次又来。
宋姝将他的把戏摸得透透彻彻,不欲再装傻相让。
她问:“晏泉,你究竟在发什么疯?”
正殿内大门紧闭,遮住了屋外天光。阴晦光影打在晏泉脸上,映出了他眼底隐藏许久的欲念疯狂。
她说得没错,他的确是在发疯。
他快被她逼疯了。
双眸通红,他听见宋姝的问题,神情晦暗,似是一只负伤的兽,欺身上前抓着她的肩膀道:“宋姝,你可不可以忘了他?”
“谁?”她的第一反应是装傻。
她瞪大了眼睛故作不解的模样令晏泉更加难过。
他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你知道是谁。”
他是聪明人,宋姝亦是。
这些横隔在两人之间的问题,他清楚,宋姝不会不知道,不过是与他装傻罢了。
他觉得自己像是爱上了一朵水中之花,明明就在眼前,明明触手可得,可一切都是虚幻,轻轻一碰便碎。
宋姝自己都未曾想清楚的问题就这么被晏泉问出了口。
她张了张嘴,想要给他一个保证,心里却很清楚,不过骗人罢了。
若是旁人,她嘴皮子一张一合,说出个谎言让大家都满意,自是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可眼前的人是晏泉,她便一下子没了说谎的勇气。
所以她没说话,只是拽了拽他的衣角,轻道:“昨日厨房新送了樱桃,你要不要尝尝?”
她在示弱。
晏泉嗤笑一声。
她宁可示弱也不肯说句谎话哄哄他。
他搂着她的腰,声音沙哑,几近恳求:“阿姝……你说,你说你放下了,你说,我便信。”
宋姝抿了抿唇,他眼底执念让她心惊。
再次张口,只差一瞬,她便能说出“放下”之词。只差一瞬,她便能让此事过去……可是她没有。
叹了一口气,她垂下眼帘不敢与他对视。
他的目光太炙热,太执着,她被这目光刺痛,不敢再看。
挣扎了片刻,她缓缓道:“我也很想告诉你我放下了,我也很想将那十余年的爱恨置于身后……可是你也知道,我生来偏执,生来性烈,纵使再如何装成一副云淡风轻看破红尘之像,心里却始终是没放下的。”
“我想不明白,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若是恨我母亲,他大可光明正大地迁怒于我……他为什么,他为什么要骗我的感情?看着我为他一言一语欲痴欲狂,看着我被他玩弄于掌心之间,他是不是很痛快?”
她似乎是想起了过往之事,声音有些尖锐。原本垂下的眼帘缓缓抬起,晏泉看见了她眼底藏了许久几近疯狂的恨意:“十五年,他骗了我整整十五年……可这还不够,他将我赐婚与你,他毁了我人生之初的十五年,还想要毁了我一辈子!”
她的竹马少年郎,她的年少绮梦,变成了一场笼罩一生的梦魇。
她指着自己的胸口,眼眶也染上了深红:“我这里,我这里空了一块。被他偷走的,再也回不来了……”
她最柔软,最诚挚地爱慕依恋,被他偷走之后狠狠地碾在脚下,像是秋花零落,成了污泥。
“你让我放下,我不知道该怎么放下,你教教我,你教教我……”
她也真的很想放下,可却总是像迷宫里的人,兜兜转转,不是撞进死胡同就是越走越深……眼中炙热的恨意被一层淡淡的无助笼罩,似是湖泊之上的雾霭烟云,朦胧之下,泛起了淡淡的水波。
她第一次,将自己的心拨开给了她表情崖壁看。将她藏之不及的狼狈无助,耻辱愤怒一览无余地展露在他眼前。
她苦笑:“我生来便非洒脱之人,只是个困在无尽恨意里的懦弱小人。我可以骗尽世人,甚至可以骗我自己……可我,不想骗你。”
她双眼通红,一脸无助的模样生生地刺痛了晏泉的心。
他一把将她搂住,抚着她温顺的发丝,在她耳边柔声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逼你的。对不起,是我不好……”
他纵然恨极了她与晏无咎之间的孽缘,可是当她站在面前,惶恐无助地将心剖给他看的时候,他后悔了。
她用尽力气才编制了一只硬壳将自己伤痕累累的心护住,可却在他面前毫不犹豫的将那硬壳撕碎,将伤口暴露在空气之中。
伤口再次撕裂,那颗脆弱而柔软的心,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就这么呈现在他眼前。
晏泉知道,那很疼。
满腔怒火散尽,他顾不上自己那点儿可耻的占有欲,极尽温柔,只想要止住她眼角渗出的泪。
一场轰轰烈烈的争吵终于落下帷幕。
他抱着宋姝走出满地狼藉的正殿,回到了她的寝殿中。
脆弱对于宋姝而言,从来都只是片刻之事。她在暴露了心中隐秘之后,很快地又变回了那个刀枪不入,云淡风轻的宋姝。
坐在床榻上,晏泉为她脱去被茶水弄脏的鞋子。
她双手撑住床边,一只脚却不老实地在晏泉身上乱戳,经过他结实的大腿,划过他线条分明的腹肌。
“你以后还冲不冲我发火了?”她问。
晏泉抬头看她一眼,心知这姑娘是个天生的谈判者,最会寻找时机从别人身上攫取好处。他已不止一次的着过她的道,却仍甘之如饴的配合。
他握住她胡乱在他身上游移的脚,认命似的道:“不发火了,再不发火了。”
宋姝玩笑一声,右脚被他制住,便又换了左脚作恶。
“骗子,你才是个骗子。”
她可没听说过哪里有夫妻一辈子没红过脸的。
晏泉无奈似的抬头看她:“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可好?你别乱动,袜子上沾了茶水,一会儿穿着着凉了。”
宋姝闻言,左脚不但没有停下动作,反倒还颇为恶劣地探到他的身前,去勾他腰间玄色的大带。
晏泉“嘶”了一声,眉头微蹙,却是一把捉住那只作乱的脚,迅捷如雷地将她足上的湿袜子脱了下来。
袜子下,一双白皙如莲的脚暴露在他眼前……他眼中闪过一丝暗色,莹白如玉的脚趾似乎还没能熟悉他的视线,怯弱地缩在一起,更显可怜。
他没放开那只纤细的脚踝。宋姝觉得他眼神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下意识地缩了缩腿,却没能挣开束缚。
“你,你干什么?”她声音窘迫。
晏泉没有言语,下一瞬,却是攥住那只脚踝往自己身前一拉——
脚踝上两寸传来一阵温热湿濡的触感。宋姝一个激灵,发现他竟吻上了自己脚踝上的那颗红痣。
第五十三章
“哎呀, 流氓,你做什么?”
她下意识得退缩, 晏泉却仍未放手, 反倒微微偏了偏头,变亲吻为吮吸。
柔润腻滑的舌头引得宋姝打了一个激灵,男人却恍若未觉, 痴迷似的在那颗红痣上唇齿缠绵。
他的舌尖似乎便成了一只火折子,燎过她敏感脆弱的皮肤,点起一股暗火。他附身在她面前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得了肉骨头的兽, 乖巧却又凶残……宋姝被他吻得头皮发麻,喉头上上下下的耸动着,眼睁睁看着晏泉将自己的脚踝当成了一块上好佳肴, 舔舐品尝。
两人虽有夫妻之名, 但却从没有夫妻之实,宫变那日晚上那个吻已经可以算作是了不得的亲密。
他的舌尖灵巧,唇齿缱绻,原本微微的痒逐渐变得酥麻。宋姝不自觉地仰起脖子, 露出那截天鹅似的, 白皙而脆肉的颈脖。她亦不再躲闪他的亲吻,反倒伸出一只手插进了他的光滑的发丝, 手指在他后脑慢慢地抚弄。
已近傍晚, 寝宫内还未点烛, 只有不甚明媚的夕光从窗外照入,落在了宋姝光洁的手背上,照得她满手鸦发泛出浅浅红光。
一室旖旎, 晏泉得了她的允, 更加放肆的往上亲吻, 引起她一阵战栗。
屋外夕阳落山,寝殿内,随着屋外最后一丝余光散尽,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
窗外明月升空,清浅月光透过窗棂,映出宋姝满脸通红,修长的睫毛满是朦胧媚态,她偏头看他,似乎还未回过神来。
晏泉在黑夜里准确无误的摸到茶桌上她喝了一半的茶杯,冷茶入口,冲淡了旖旎。
男人微微转头,清寒月色下笑的像是只妖精。
她没由来的有些心慌,心跳如鼓,面上红霞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浓烈。
她羞怯的模样看得晏泉心一热,转身走到榻边上,将人拢到身下,柔软的唇不可置疑地吻上她发红发烫的耳廓,那张灵巧的嘴在她耳边抚弄,隐秘而潮湿的气体在拍击在她耳畔。
宋姝一声惊呼,下意识地揽住了男人的脖子,月光将两人亲密的模样拖长,照在了窗前那道素锦山水屏风上,扯成一道缠绵的影。
恰逢此时,屋外传来三声轻响——
梅落在外面道:“启禀殿下,昆仑将军在宫外求见。”
原本正是旖旎之时,梅落站在门外的话引得晏泉眼里染上了两分不满,却正好解了宋姝的窘境。她搡了搡他,哑声道:“正事儿等着呢,还不快去。”
晏泉抬头看她,只见月光下,她眼尾那道娇媚的红还未散尽,艳姝姿态看得他心头一热。
这个时候,他方感觉到她确确实实地在他身边。不是那可望而不可即的镜中之花水中之月。
他松开那她,在她眼角留下一个极近缠绵却又极近克制的吻。
身前令她心跳如鼓的压迫之感终于散去,宋姝在他离去之后不自觉地摸了摸眼角的位置。无名指腹仍在余烬中颤抖,眼角处似乎还留着他的温度。
皇榜张贴迟迟无果,宋姝的态度很明确——这符箓之术玄之又玄,大景国建朝两百年间,一直被当作民间的鬼怪异志故事哄小孩儿入睡,他们这般大肆张榜,劳民伤财,对皇室名誉无意,招来的也尽都是些江湖骗子,浪费时间。
晏泉心知宋姝所言有理,但却像是陷入妄想中的旅人,心怀执念,所以对沙漠背后那座海市蜃楼始终心存希冀。
宋姝数次劝说无果,晏泉将那日的承诺放进了心上,虽不再与她争执,却仍旧自顾自地每日接见那些如见了血的蚂蚁,一股脑扑进宫的“道士仙人”。
又是一日找寻无果空生气,晏泉从崇明宫中出来,遥遥便瞧见宋姝一身蓝裙款款而来,明媚日光下,窈窕身姿似青云出岫飘然。
“殿下今日陪我出宫去玩吧。”
她上前一把揽过他的臂膀,笑容灿烂比天边骄阳明媚。
心头那点儿怒气眨眼间在她笑容里烟消云散。
晏泉挑眉:“怎的今日想着出宫?”
宋姝撇撇嘴,语带抱怨道:“我许久都没有出去逛过了,每日在未央宫里呆着,都快发霉了。今晚正好是盂兰盆节,你陪我去青龙大街逛逛嘛……”
说着,她轻轻地晃了晃晏泉的袖袍,声音里似是带了只小钩子,勾得晏泉心尖一颤。
他想起,自两人成亲以后,宋姝许久没有离开过深门大宅。
起初是幽山别苑,再后来又是未央宫……他记得她素来是喜欢热闹的性子,当年大圣皇帝仍在世时,她在京中呼朋唤友,打马过节,红鬃马所过之处,香雾红云一片,乃是京中人称道的盛景。
思及此,晏泉反握住她作乱的手,笑道:“好,好,我答应你。尚衣所新做的袍子,你别给我扯坏了。”
闻言,宋姝这才注意到他今日的确穿了一身新装,墨白两色,素净的下袍上墨线钩织出淡雅的湘竹,潇潇硕硕,栩栩如生。
他生了一副好皮囊,与大圣皇帝有五成相似。比较起先帝的凌厉威严,眼前的男人更加清俊委婉些。幽山别苑似乎是抹去了他少年时所有浮于外的凌厉杀气,转而将他们造成劣骨藏在了那副清朗内敛的皮囊之下,化作黑雾隐在了双瞳之间。
只有对上她的时候,那黑雾才会消散,露出她记忆中少年清澈的眼。
这双眼正弯成月牙含笑看着她,应下她全部要求。
这便是晏泉。
即使被伤害包裹,即使被苦难笼罩,却始终未曾堕落进仇恨的深渊。
她做不到。
这便是他们的区别——
一个是阳春白雪,不惹世尘埃;
一个是下里巴人,得失计较忙。
她回握住他宽大手掌,抿了抿唇未发一言,拉着他往宫外而去。
青龙大街,本不是京城繁华之地。
平素,大街两边均为做金银玉器珠宝古董的行当,偶尔三三两两的马车过节,也都是富贵人家,高门大户的公子小姐,老爷太太前来闲逛采办,虽有人气,可也实在算不得热闹。
然,街上最大的金银行孟家一门具是虔诚的佛教徒,于是自他们的□□起,每年七月十五便会在青龙大街资助举办一场盛大的盂兰盆会,以度佛欢喜日,供奉佛僧,济六道之苦。
盂兰盆会越办越大,久而久之,便成了京中夏日盛事。
宋姝与晏泉便装来到青龙大街的时候,法坛上,法华寺的僧人正在为众人讲“目连解救母厄”的故事。佛画栩栩如生,将地狱无边苦境画得入木三分。僧人绘声绘色地讲述成功地牵引了台下众人的心,听到艰难之处,有些妇人不禁从怀中掏出手帕暗自拭泪。
宋姝与晏泉一样,都是母缘轻薄之人,遥遥看向法台,又相互对视一眼,玩味笑笑。
青龙大街的盂兰盆会办到今日,早已经不仅仅只是佛教节日,反倒成了糅合众多大景民俗的夏日集市。原本可以五驾并驱的青龙大街被参加集会的百姓堵得水泄不通。
二人没有带随侍,人潮汹涌中不由攥紧了对方的手。
晏泉的手心火热,指尖却是冰冷,宋姝将手指缠在宽厚的掌心,一蓝一黑两道袖袍在人潮带起的波澜中交织晃动。
夕阳渐沉,傍晚将至,天外传来隐隐鼓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
初始之时只是隐藏在喧闹下的隐隐之声,而后越来越大,像是暴雨急来,震耳欲聋。
人们不由自主的朝着那鼓声传来之处望去,大街南尾不知何时搭起了一架四丈高台。台上四面赤红的大鼓在夕阳的映照下漆光绚烂,两带红绸随风飘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