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景从未在盂兰盆会上出现过。
宋姝有些好奇,抬眼望去只见磊磊鼓声之中出现了一个身披青纱,脚踩铃铛的女子。那女子素纱敷面,教众人看不清她的长相,只见她身材娇小玲珑,眉毛黝黑浓烈,一双眼瞳却在夕阳下泛着浅浅的青光。她身旁站着一个穿着黑衫腰扎红带,身形魁梧,孔武有力的男人。
见众人的注意力都被他们吸引了过来,男人双手背在身后,声音浑厚道:“圣姑临世,赐福八方!”
话音落,那女子素手一挥,四周竟然飘下了一片片的佛莲花瓣,随着傍晚清风飘然落下,似是从天而降一场花雨。
晏泉眼尖地瞧见这花雨并非天降,而是从大街两侧的屋顶落下的,当时有人站在屋檐阴影处撒花。然,此情此景却还是唬住了不少看热闹的人群,纷纷伸出手来抓花,想要沾一沾这佛莲花的灵气。
就在所有人都沉浸于这佛莲花雨的盛景之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凄厉惨叫——
宋姝被人群挡住看不分明,扯了扯晏泉的袖子,示意他往那边看看情况。
“似乎是那妇人的孩子出事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宋姝便听见声嘶力竭的喊叫声:“阿年,阿年,我的孩子,你快醒醒?”
那妇人跪倒在地,怀中约莫七八岁的男孩正口吐白沫,抽搐不止,状似发癫。
妇人哭叫得厉害,男孩不住挣扎,周围人却都不敢上前。就在此时,高台上的那个魁梧的男人道:“圣姑心慈,承道主命救万民于水火!”
话音落,那圣姑足尖一点,从高台上飘然而落,来到了妇人身边。
脚踝上的铃铛叮铃作响,女人猛然抓住了圣姑的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救救他,菩萨,救救阿年。”
有了刚才那场天降佛雨,周围人对这位圣姑虽然抱有期待,却仍是将信将疑。
圣姑似乎也不在意,一双青色的眼里烟雨蒙蒙,她伸出一只手,拂过女人和孩子的头顶,口中喃喃:“清风过境,渡尔苦难。”
话音刚落,男孩儿原本青紫的脸色便恢复了正常。圣姑娇小的手掌拂过男孩儿的头顶,抽搐停歇,下一刻,他竟从母亲怀里睁开了眼,挣脱了女人的怀抱。
七八岁的小孩儿睁着一双无辜的眼,不解他的母亲脸上为何挂着泪痕。
“阿娘,阿娘,你怎么哭了?”
伴随着小孩软糯的声音,妇人一把抱住了自己失而复得的儿子,周围人也爆发出了一阵暴烈欢呼……
人群之中忽然出现一声呼唤:“清风过境,渡尔苦难!”
旋即,便有人跟着喊:“清风过境,渡尔苦难!”
声音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人跟着呼喊,声音也越来越大:“清风过境,渡尔苦难!清风过境,渡尔苦难!”
宋姝与晏泉立在这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中,双双察觉出了一丝古怪。
两人对视一眼,宋姝不由攥紧了男人的手。
清风过境,渡尔苦难……这句话在前世的大景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是清风道的口号,刚才的圣姑,是清风道的人。
相传几十年的佛教节日转眼变成了清风道在京中打响招牌的垫脚石,宋姝皱了皱眉,忽然一下失去了游玩的兴致。她拉了拉晏泉的手道:“没什么好看的,不若我们回去吧。”
晏泉见她意兴阑珊,似乎是被刚才的清风道影响了心情,也不强求,点点头,牵着她一路往回走。
两人绕过大街上那家名叫“聚宝阁”的三层铺子,来到青龙大街一侧的小街。
傍晚的夕阳被小街左侧三层楼高的铺子当了个严严实实,不见光线,小街阴暗而潮湿,空气中隐隐闻得到雨天青苔的气味。两人沿着小街行了不过短短几步距离,却似乎迈过了两个世界。身后,是喧哗热闹的盂兰盆节,身前,是空无一人的幽幽小道。
在小街的尽头又转过一个弯,阳光顺着消失的高楼再次出现,柳暗花明之处乃是青龙大街背面的河岸。河岸边一条蜿蜒小道,临着护城河,岸边绿柳成荫,夕阳在湖面上洒下粼粼金光,倒影出岸边绿柳妖娆。
喧闹声渐渐远去,宋姝这才道:“殿下,刚才那些人,我总觉得有些古怪。”
晏泉点头:“我让昆仑去查。”
想起上一世清风道在大景国民间追随者众多,呼风唤雨的情景,宋姝心里始终不太舒坦。
清风道与钱知晓的同昌会不同,道主神龙不见首尾,一派神秘,更喜欢用一些歪门邪道来蛊惑民心,高价贩卖一些没有用的所谓“神药”牟取暴利,搜刮民脂。
上一世,宋姝藏身的镇子里便有不少镇民是清风道的信徒。
她犹记得那日半夜,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敲响了她医馆的门,央求她去救救自己的母亲。她认得那小姑娘,名叫叫阿月,住在镇东,一家人都信奉清风道。
阿月的母亲月前害了风寒,阿月的家人便从清风道的人手里买了圣姑赐福的“百福药”日日煎熬服用。
可是二十多日过去了,阿月的母亲却始终不见好转,甚至病得更加严重。
宋姝原本也不是什么善人,不喜欢去掺和人家家里事,可那晚上阿月在她门前哭得实在凄惨,小姑娘断线珠子似的眼泪不知怎的软了她一颗磐石似的心。
第二日,她随着阿月去了镇东的家里,打开那所谓的“百福药”一看才知,里头不过是些品质低劣的甘草,荷叶,白茅根和云母。拢共要不了十文钱的药花了阿月家二两银子,是一家六口两个月的活命钱。
若是当时她施针开药,阿月的娘亲或许还有救,可是阿月家里其他人却都已经着了清风道的魔,不认她这个货真价实的大夫,甚至还在她说出这“百福药”有问题的时候,气急败坏地将她打出了门去。
阿月在门前嚎啕大哭,反被她阿爹打了两个巴掌。
一个月后,镇东发丧,阿月的母亲去了……
因为这件事,宋姝对清风道十分厌恶。她让钱知晓在河南开仓放粮,也是为了抢夺清风道的人气,可没承想,这一世他们竟然这样明目张胆地进了京城坑骗世人。
她面色不虞,晏泉知晓是因为清风道的原因,却不知她为何会这样不痛快。
他捏了捏他的手,安慰道:“你放心,我让昆仑去查,若真是心怀不轨的江湖骗子,绝不会放任不管。”
宋姝皱眉,语气不太好:“他们就是江湖骗子。”
“好,好,好,可是抓人总得有证据吧,况且他们在河北很得民心,若是要除,须得从长计议。”
晏泉声音带着哄劝的意味,宋姝偏头看他一眼,心知眼前人不曾见过上一世清风道的猖狂,自然不能明白她掩饰不住的厌恶之意。
她压住心里的郁气,点了点头。
“我总觉得他们很古怪,你让昆仑小心一些。”
晏泉难得听她叮咛,笑着揽过她的肩道:“你有功夫担心昆仑,莫不如多关心关心我。”
宋姝撇嘴:“我看殿下一天自得得很,有什么好关心的?”
晏泉步子一滞。
宋姝以为她又戳了男人的痛处,有些紧张。她抿了抿唇,以为晏泉又要发火,却不料他忽然将脸凑过来,指着自己眼下微不可察的青乌,撒娇似的道:“我这些日子忙得吃不好,睡不好,眼袋都出来了。”
高高大大的男人附身将脸凑到她眼前,一双黑黢黢的瞳泛着浅浅的,荡漾的水光。
他声音委屈:“我就知道你是个没良心的,出了别苑便将我生生抛在脑后,一点儿也不关心。”
他撒娇的模样似是耍赖,恍惚之间,宋姝又像是回到了仍在别院的时候,他在她面前装病,可怜巴巴要她疼的模样。
她有些好笑,抚上他眼下细腻而脆弱的皮肤,翻起了旧账:“当初在别院我明明说要疼疼殿下,明明是殿下自己不乐意,怎么如今又成我没良心了?”
晏泉听她的话,想起自己当初在别院被那血藤折腾得力气尽失,谁料她在那种时候竟还有心思调笑自己。
当真是,流氓。
他看着眼前瞪大了眼,一脸无辜的小流氓,无奈却宠溺地摇了摇头。
流氓又怎么样?
流氓他也喜欢。
思及此,他凑上前去覆住了那双游谈无根的红唇。
绿柳飘摇,纤弱的柳枝迎风拂过两人交缠的身躯,带起一阵旖旎清风。
这吻很浅,不带怒火,不带玩笑,不带欲气,也无占有意味。他的唇就那么轻轻地落在她的唇上,轻柔地抚弄,像是夏日夜里一阵轻柔的风,缠绵而温柔地拂过她的唇角。
微风拂过,宋姝那颗空了一块的心脏似乎猛然跳动了刹那。
在这并不激烈的吻里,她忘记了呼吸,直到晏泉抬头离开,她似乎仍能感受到他唇间温暖停留。
晏泉一笑,重新揽过她的肩膀慢悠悠的往回走。圆盘似的月亮挂上柳梢,清光落在两人回宫的石砖地上,照亮了一路回程。
两人丝毫不知,就是这个夜晚,一颗小小的种子重新在宋姝贫瘠而干涸的心上发出了一支嫩芽。
宋姝与晏泉并不着急,手牵着手,一路慢悠悠地回宫。走到宫门口时,宫门已快要落锁。
白日里绚烂明亮的红墙绿瓦在夜晚少了几分明媚,却多了些温柔。武昌门外,暗红的宫墙下两个侍卫正在驱赶一位不速之客。
男人童颜白发,一身黑色的麻布袍子洗得干干净净,许是因为清洗得太勤,袍子又太旧,袍角处泛着青白的光。
他在宫门口盘腿静坐了一晚上始终不曾移动,侍卫觉得有古怪,这才前来驱赶。
两人站在男人身前,高大的阴影将他笼罩。男人却丝毫不感到惊慌,眯了眯眼笑道:“我在这里等一位有缘人,有缘人到了,我自会离开。”
侍卫皱眉,喝他道:“此乃大景皇宫武昌门前,尔不可放肆!若要等人,别处去等,速速离开!”
“不急,不急,我等的人马上就要到了。”
说着,他伸手指向不远处。两个侍卫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月色下一男一女并肩而行,向皇宫款款而来——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宋姝的目光落在道士身上那一刻时,脸上万千表情散去,唯余讶异。
时隔两世,她清楚地认出了道士那张熟悉的脸,灰白的发丝,就连眼角的纹路也与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这就是那个教她画符的道士!
她拽了拽晏泉的袖子,小声道:“就是他!”
晏泉心中闪过狂喜,朝着侍卫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
道士见二人行来,缓缓起身,朝着他们不紧不慢地揖了一礼,笑道:“有缘之人但求一见,贫道见过二位,见过二位。”
他重复了两遍“见过”,说到第二次的时候,他与宋姝目光交汇,眼底似有深意。
第五十四章
宋姝虽与晏泉讲过关于符咒和道士的故事, 但是却闭口未提前世之事,只编了个缘由将从道士处学会画符之事糊弄过去。
如今道士冷不丁地出现, 她担心若是说了什么话在晏泉眼前露馅儿, 忙道:“恩人在此,请随我来。”
说着,便伸手一礼, 示意道士随她去未央宫解惑。
道士笑笑,眉梢处一点红痣略微映出些玩味之意。
他未答一语,只点了点头, 随宋姝去了。
晏泉原本还想旁听,到了正殿飞檐之下,却被宋姝转身赶了出来, 说是不方便。
“我有许多问题要问, 等我弄清楚了告诉你便是,你先回去吧。”
幽幽月光下,她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他,似乎只是寻常, 晏泉却清楚地从她的眼底窥见了一丝焦虑与急迫。
眼底暗了一瞬。他亦知道宋姝在这道士和符箓的问题上没与自己说实话。
然, 宋姝不欲说,他便也不过问, 神色如常对道士道:“既如此, 本王先行一步。只是人命关天, 转命符一事还请为内人详解。”
道士又是一笑道:“贫道定然知无不言。”
虽说是知无不言,可当宋姝送走了晏泉,正殿内唯余两人的时候, 道士的回答却让宋姝更加疑惑。
茶盏里滚烫的茶水烧灼着指尖通红, 宋姝却并未理会, 端着茶盏问:“恩人的意思是,这转命符,您也不会解?”
道士摇摇头,又点点头,答非所问:“既非同世人,王妃不必唤我‘恩人’,贫道名‘禾肆’,王妃叫我禾嗣便可。”
既非同世人……
宋姝眼中掠过一丝诧异。
“禾嗣法师既出此言,妾身便当您知晓我二人异世之缘。”
禾嗣又笑,却未作答,只道:“凡是有因才有果。正如今日王妃与贫道相坐于此,便是由因化果。”
宋姝听了个似是而非,抿了抿唇又问:“既如此,转命符之事,法师可否助我?”
禾嗣笑得高深莫测,道:“王妃既然画出了转命符,便该听说过,这世间一切符箓之术都有回转之法。只不过,正如贫道所说的因果,由因及果乃是万物之道,由果逆因,却是人法倒转。既是违背万物之道,自然非一纸黄符可轻易解决。贫道虽然懂得些符箓之术,却并不能为王妃逆转自己的因果。”
“我的……因果?”
“正是。”禾嗣道,“王妃既然动用了转命符,定有因由,要弄清因由,才能得到解法。”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宋姝,道:“贫道与王妃既有缘,异世,贫道送了王妃三纸符,今世,贫道再送王妃一物。”
宋姝从他手中接过用蓝绸包裹一本册子,打开一看,只见上头画了一串龙飞凤舞的图腾,她却一眼辨别出那图腾的意思——
“万法符箓。”她小声念了出来。
禾嗣脸上笑意更甚,看着宋姝,似乎是故人重逢之喜,又像是长者望着晚辈慈爱。
这样的目光太过善意,宋姝不由对他更多了两分亲近。
他道:“王妃与我万法符箓有缘,这缘既是因,也是果。贫道道行不够,无法探出这因果全脉,便将此书送于王妃,祝您一臂之力。”
手指拂过那本薄薄的棕色册子,页脚处因为年岁久远已经泛黄变脆,甚至有些边缘已经开裂,木木的触觉有些硌手。
她握着册子,诚心向禾嗣道谢。
“多谢法师相助。”
上一世,若非是禾嗣在生死一线间相救,她早已化作尘间一捧土。
他于她而言,如师长,也似父兄。
她犹记得在禾嗣的那个小院子里,她打着要“照顾恩人”的旗号,包揽下了洗衣做饭的大小事务。
可是从小金枝玉叶地长大,她哪里懂那些?
于是,她洗坏了禾嗣最喜欢的袍子,炸了他的厨房,将他原本平静安宁的小院弄得鸡飞狗跳。
最初那几个月,嘴上虽然说是报恩,可实际倒不如说是捣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