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碧水间,正巧遇见宋姝带着拂珠出门。
她笑问:“姑娘这是要出去?”
“嗯,”宋姝点点头,“天灯节,我带着拂珠出去逛逛,你便不用陪着了。”
绿萍心知她这是要跑,想起就在眼前的好日子,唇边笑意越扩越大。
她垂首应是,一路目送着宋姝和拂珠主仆离开碧水间。
我的好姑娘,您别怨我心狠,等您到了地底下,奴定每年给您多烧些纸钱。
宋姝带着拂珠出了府门,门口的禁卫立刻围了上来。
她笑笑:“今日天灯节,我带着侍女去看花灯,郎君们可要同往?”
为首的金吾卫是个生面孔,面无表情地朝她点点头:“姑娘请,我们在身后跟着便是了。”
说罢,他挥了挥手,又招来了五六个金吾卫来到两人身后。
宋姝冷笑一声,拉着拂珠转身便走。
上一世也是这样,无咎下了赐婚圣旨,派了金吾卫在门口看守,却并未将她禁足。也正因为此,她上辈子才会选在天灯节这天,午夜点灯之时,乘着人潮汹涌甩开了禁军,乔装打扮逃亡城外。
若是没有绿萍告密,她会和拂珠一起逃走,寻个小镇落脚。拂珠或许会隐姓埋名的过几十年太平日子,寿终正寝,而非倒在城外那片泥泞里,再没睁开眼。
她攥着拂珠的手用了些力气,拂珠诧异地打量她一眼:“姑娘,怎么了?”
她回过神来,将手松开,如常道:“没什么。”
说着,却是吩咐车夫起驾,往城南灯会而去。
第五章
城西,内卫府。
内卫大统领严客昨日接到圣旨,要他派人前往剑南道,游说剑南王与剑南节度使出兵陇右。
新帝虽然登基,可是天下却并不太平,大圣皇帝削蕃未遂,平西王晏樊,联合陇右道节度使屯兵玉门关,蠢蠢欲动……
剑南道位于陇右以南,若是剑南王愿意出兵,再加上关内的兵力,足以征伐陇右。
平西王在京中耳目众多,正因为此,为保隐蔽,严客特地派了内卫副统领尤淖和流星使吴芦,乔装打扮,连夜出城。
两人换装准备好后,内卫府书房内。八宝屏风后烛火幽幽,两人朝着屏风后的身影俯身一礼。
尤淖恭敬道:“大统领,我二人已准备好了。”
低沉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此番入剑南道,乃陛下亲令,若是有什么闪失,你二人自提头来见吧。”
尤淖连忙道:“属下誓不辱命。”
“行了,走吧。”屏风后的人影吩咐道。
尤淖见状,带着吴芦出了书房,从内卫府不起眼的后门出去,一路往城外而去——
宋府内——
绿萍目送着宋姝和拂珠二人消失在了碧云间外,她不慌不忙地回了自己的房间里,又打来热水泡了个澡。
她泡在温热清水中,眼前雾气蒙蒙却也遮不住她嘴角笑意灿烂。
宋冉想要将她抬房,宋夫人那儿已经点了头,只要今晚将宋姝逮住,尘埃落定,她便可以搬出佣人房,去少爷院子里享福了。
她一边做着美梦,嘴角笑意更甚,捞起清水从自己肩膀浇下。
只要过了今夜,她便也是有头有脸的主子了,日后有丫鬟服侍,她再也不用做这些烧水跑腿的粗活了。
到时候,她定要将冯妈妈唤到眼前来好生教训一顿。
那老虔婆,拿着鸡毛当令箭,仗着自己的女儿在宋夫人面前得脸,每日耀武扬威的,可气急了。
蒙蒙雾气中,她幻想着冯妈妈跪在自己面前掌嘴,一口一个“有眼不识金镶玉”,想来便是一阵畅快。
不知不觉间,木桶里的水由热泡到冷,浴房外面早有其他下人等得来不及了,朝里头叫喊着:“不知是谁,洗这么长时间,当自己是小姐不成?”
又有一姑娘接口道:“什么小姐?这皮糙肉厚的,就算是泡发了也成不了贵人,别回头泡成了死猪反招人笑话!”
话音一落,其他丫鬟们纷纷笑开了——
绿萍在浴房里听出来,接话的那个姑娘是老夫人跟前儿的碧螺。
碧螺并非她们这些家生奴,和主人家签了终身契子,而是管家宋伯的远房侄女儿,因为一张巧嘴能说会道,讨了老太太的喜欢,这才到府里来做活儿。
碧螺是良民,契子也是按年份签的短契,又得老太太喜欢,平日行走在宋府里自然是比她们有底气些,她又生来一副泼辣性子,一张嘴像是剪子似的快,能说会道,贬损起人来也毫不客气。
绿萍听她联合着其他几个丫鬟埋汰自己,怒从中来,擦了身子,穿上衣服便冲出了浴室。
她推开浴室的门,破口骂道:“是哪个不要脸的泼皮口无遮拦?上灯节也不积些口德,当心着老天把你收了去!”
门外的碧螺挑眉,却并不害怕:“老天有眼,自也是看着了有些人占着鸡窝不下蛋。也不知道身上是有多少脏污泥垢子,一个时辰都洗不完澡,让我们后面的这些在冷天儿里等着。”
话罢,身旁又有几个年纪尚小的丫头没忍住笑出了声来,被绿萍一瞪,这才作罢。
绿萍回骂道:“好你个碧螺,嘴皮子一张一合倒是一点儿德也不积,你给我等着,改明儿姑奶奶不让你跪下认错,你这蹄子倒是不知天高地厚!”
碧螺弯眉一挑:“那我等着,我倒要瞧瞧你能有什么本事让我跪,也不怕折了寿去!”
绿萍瞧着碧螺那张泼辣的脸,浓眉拿刀片儿刮成细而弯的两根,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灼灼看着她,一副什么也不怕的模样。
她心里恨得牙痒痒,此时却也别无他法。
她气冲冲地推开碧螺往外走,一心想着明日自己抬了房,第一个教训冯妈妈,第二个便要收拾这口无遮拦的碧螺。
绿萍冲出浴房,特地回屋换了一套新衣。
桃红色的云锦刺绣,是几年前宋冉送给她的料子,丝光的面儿,桃红颜色调的极有水气,是市面上少见的稀罕颜色。
她用这料子做了套衣裳,又做了双绣鞋,欢喜得不得了,却一直舍不得穿。
今日被那冯妈妈和碧螺继而连三的刺激了一番,心里憋着一股气,这才换上了这套新衣。
果不其然,回碧水间的一路上,不断地有丫鬟上来询问她这件袄是什么料子做的,瞧她们圆溜溜的眼里满是艳羡,她这才算是扬眉吐气了一番。
回去的路上,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色润细滑的锦缎,不由想到:若是自己当了宋府里的主子,这金银玉器绫罗绸缎,岂不是享之不尽?
那该有多快活。
她唇角不由弯出一抹笑意,沉浸在幻想中,渐渐忘掉了刚才的不快。
暮色沉沉,宋府里绰绰灯火逐一亮起……
绿萍慢悠悠地回到碧水间,进了正堂却并未像往日那般备茶点灯。瞧着四下无人,她径直走到主位上,一屁股坐了下去。
她偏了偏头,心想着,这檀木的椅子和她屋里的柳木椅子,倒也没什么差别,一样的硬。
她垂下头,手指轻抚过椅子扶手上精美的雕花。恰逢此时,门外却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那声音颇为耳熟,绿萍身子一滞,像是蓄满了力的弹簧,忽然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她脸色煞白地盯着正堂的雕花门,下一刻,只见木门开启,门后露出宋姝与拂珠的身影来。
宋姝径直越过她,落座在那张檀木椅上,开口便问:“绿萍,这么晚了,作何不点灯?”
绿萍六神无主,慌忙将屋里的蜡烛点亮,只见宋姝一身鹅黄薄锦罗裙坐在上首,暖黄烛火照在那张清晰而张扬的瓜子脸上,光影明灭。
脑中一阵轰鸣……她身子一晃,险些站立不住。
“姑,姑娘……您,您怎么回来了?”
宋姝听出她声音发颤,笑了笑:“上灯会年年都是那些东西,看腻了,便回来了。”
说着,她目光灼灼地盯着绿萍,微翘的唇角露出一丝戏谑:“怎么,你很吃惊?”
“没,没有。”绿萍垂下头来,脑子里乱糟糟的。
她垂首瞧着自己那双绣鞋的鞋尖,只觉得上面的白梅花样儿晃眼极了,叫她一阵头晕目眩。
“新衣裳?”宋姝笑问。
“……是,是的。”
宋姝眼瞧着绿萍身子打着战,声音里也含着笑意:“挺漂亮,这么好的衣裳,得亏今日穿出来了,若不然,可就没机会了。”
绿萍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倏然抬头:“您,您说什么?”
“没什么,我在说,今晚这灯会……可热闹了。”
宋姝目光转向南城的方向,眼中露出一丝愉悦。
今晚南城门,周晔万万不会空手而归。
只不过,这抓了人,究竟是立功还是找死,那可就不一定了……
宋夫人知道宋姝回府消息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周晔当晚果真在南城大张旗鼓地抓住了两个身着青蓝长衫,灰色织锦袍,戴着黑帽的男人。
周晔一心想着立功,轰轰烈烈地将人绑回兵马司后才发现抓错了人——两人并非宋姝和拂珠,而是内卫副统领尤淖和流星使吴芦。
内卫乃是新皇的左膀右臂,专为帝王办事。当周晔意识到大事不妙的时候,为时已晚。
不过半个时辰,大统领严客便来了兵马司领人,顺道将周晔一并带走了。
碧水间内,宋姝刚沐浴出来,湿哒哒的头发落在肩上却也没擦。
拂珠进来,将周晔被捕的事情说与了她听,一边说,眼中不□□露出惊奇之色。
他们出去看花灯的时候,宋姝就告诉她今夜有人要倒霉,没想到她们前脚刚刚回府,后脚那周二爷就被抓了。
宋姝将桂花油涂在自己湿润的发梢上,透过铜镜瞧见拂珠脸上惊奇之色,不由一笑道:“周副指挥使抓错了人,可这事情还没完呢。”
她故意引绿萍去向宋夫人传消息,并非只是冲着一个她小小的婢女去的。
上一世,宋夫人和周晔踩在拂珠的尸骨上为周家光耀门楣,她重生以后,才将计就计,想出了今晚这招——
鲜有人知,今晚尤淖和吴芦奉了新皇的密令,乔装出城前往蜀中当说客。
上一世,宋姝在被周晔追捕的过程中隐隐瞧见过尤淖的身影。
过了大概半年,晏无咎便联合剑南向陇右道出兵——平西王晏樊与剑南道节度使是多年好友,对剑南军毫无防备。不到一年时间,两军便攻破陇右重城张掖郡,逼得平西王将王世子送入京中为质,再不敢轻举妄动。
前后一联系,宋姝猜出了其中门道,前两天才遵从记忆中尤淖两人的穿着特地将衫子和黑帽放在房中,引得绿萍送信。
从京城南门出发,官道只能去两个地方,一是距京二百里的燕山皇陵,二便是过天险苏门峰,入蜀中剑南道。
平西王的耳目遍布京中,周晔在南城门闹上这么一出,平西王必定生疑,对剑南有所防备。
如此一来,坏了新皇大事,周晔今晚可就不单单是抓错了人这么简单的了……
第六章
内卫暗牢内黑沉沉的,只有桌上两盏豆大的烛火发出些微光芒。
屋内传出此起彼伏的击打声和男人不住的求饶声,凄厉的声音闻者心颤。
刑架上,是已经快看不出人形的周晔,他浑身是血,却不住的在喊着冤枉。流星使手里的鞭子毫不停歇地挥舞在他血肉之躯上,留下纵横交错的狰狞纹路。
副统领尤淖是个笑面虎,右手一挥,一旁的流星使便停下了手里的鞭子。
“周大人,快说吧,平西王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又是谁给你漏了消息,让你特地在南城门守株待兔的寻某?”
周晔早已被打得出气多,进气少,却还是不住地喊着冤枉:“尤副统领,我,我是真的不知道……今晚,今晚只是听见消息,说宋家大姑娘宋姝欲逃离京城,这才带人抓捕。”
进了内牢后,听周晔反反复复就是这么一句话。
尤淖虽还是一副笑面,可目光已经逐渐变得幽深起来……
抓宋姝?
怎的就这么巧抓到了自己头上,坏了陛下的好事?
他冷笑一声:“周大人,某已经去派人打听了,宋大姑娘酉末就回了府里,如今正安安稳稳睡觉呢,何来逃跑一说?”
“不,不可能……是,是我妹妹,宋府夫人亲口同我夫人说的,千真……”
话音未落,周晔已经昏死过去。
尤淖见状,挥了挥手,招来身边另一个流星使,吩咐道:“去,将宋大人请来聊聊。”
流星使闻言,垂首称是。
京城已陷入后半夜的沉睡之中,宋府芙蓉院内却灯火通明。
宋夫人得知宋姝提前回府以及周晔被内卫带走的消息后,瞬间意识到大事不妙。
眼看着纸包不住火,她赶紧将这件事禀告给了夫君宋文栋。
宋文栋本还在书房悠哉品画,乍一听见“内卫”二字,手一松,印章落在那幅松山图上,朱红印泥染在画卷正中,将这幅前朝佳画毁了个一干二净。
这是他众多收藏中颇为宝贝的一幅,此刻却已经无暇顾忌。
“你说,你二哥被内卫带走了?”
“是,嫂嫂刚才派人来的消息,说是二哥似乎是抓错了人,将内卫的副统领抓进了兵马司……刚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内卫的人便将他带走了。”
“宋姝呢?”
“还在碧水间。”
宋文栋点点头,并未置喙。宋夫人的心这才算是堪堪放下一般。
她虽知道宋文栋对自己这个大女儿并不看重,然而自己如此算计宋姝,她原以为宋文栋为人父好歹也得冲她发上一顿火,然而就此看来,自家郎君对宋姝这个嫡女真当是毫不关心。
眼瞧宋文栋态度明晰,宋夫人想起今晚的事情来,纤细的柳叶眉不由拧成一个疙瘩。
她这继女明明说是要逃跑,今晚却提前回府。原是猫捉耗子,怎料这耗子平安无事,老猫却被逮了起来。
她越想越古怪……
“此事莫不是大姑娘?”她问。
宋文栋只沉吟一瞬,却摇了摇头:“某的女儿,自清楚不过。她要是有半分算计心眼儿,如今也不会被赐婚给雍王。”
宋文栋毫不怀疑宋姝的心思算计,宋夫人也只得敛下心中怀疑……
难不成这一切真是凑巧,而她三哥倒霉,正撞到了刀口上?
两人正说着话,管家着急忙慌地拎着灯笼进来禀报,说是内卫流星使正在门口等着,要让宋文栋同他们走一趟。
听见“流星使”三个字,宋文栋脸上血色顿消,宋夫人看他面色却是比桌上那张沓宣纸更白。
内卫乃是皇帝身边行监察百官之职的特务机构,人员简单,只有统领,副统领和底下的流星使们……然而人员如此简单的部门却有着让朝野上下闻风丧胆的本事——凡是被内卫盯上的人,不死也得脱层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