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他只怕一直用勇敬仙官的身份藏在总舵,就是为了与其他人里应外合,一举端了清风教。
她藏在花瓶里的符咒,只怕也是被他发现,拿去毁了。
想起那人,宋姝恍神。
晏无咎说得对,她与晏无咎才是一类人,睚眦必报,轻而易举的被仇恨迷了眼,觉得天下都欠自己的。
可晏泉不一样,纵而遭遇苦难,纵而一路坎坷,他从头至尾都不曾自怨自怜,心里永远都怀着一丝善意。
这样的人,又怎么能断送在她和晏无咎这段孽缘之中呢?
她笑了,道:“他若是不愿意,你便要带着我一同赴死吗?”
晏无咎瞥了她一眼,没回答。
过半晌,宋姝才听他道:“他来了。”
风声簌簌,晏无咎话音刚落,宋姝便又被他拉着往后跃出数丈——
待到宋姝站定,只见晦暗月光下,他们原本站着的地方又来了一人,黑衣劲装,脸覆金面。幽暗月光在那金面具上折射出一道浅浅微光,映出男人眼中风暴。
“皇叔,许久不见,怎的连礼数都没了?”
晏无咎像是没事人一样寒暄着,好像两人是光天化日之下站在铜雀大街前寒暄一般。
“放开她。”晏泉道。
声音一如那日在通天殿里一般嘶哑……
宋姝眉头一皱,觉得有些不对劲。
晏泉话很少,远远地站在那里,面具遮住了他脸上表情,宋姝也瞧不见他眼里情绪。
三人相对,站了良久,却谁也不曾说话。
半响,还是晏无咎先开了口,笑道:“皇叔爱美人不要江山,孤,正好相反。”
他话音落,晏泉立刻领会到了他话中之意,唇边扯起一丝薄笑。
宋姝看着,只觉那笑像是冬日晨起屋檐上的冰凌,又冷又利。
“你爱什么,与本王有什么关系?放了她,你我之间的恩怨,你我之间算数。”
晏泉说起”她“的时候,宋姝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这声音太冷,太硬。
宋姝听出其中分别,就连晏无咎也听出来了。
他低头看了宋姝一眼,轻笑了一声,亲昵似的在她耳边低喃道:“阿姝,听见了吗?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人,他倦了,不喜欢你了。”
长夜渐明,天边地平线上忽扬起一泓浅金,冥冥之中微光渐亮——
宋姝仰头看他,忽然认真道:“既然如此,你便把我放了吧,让我们俩继续回去折磨彼此,不是很好吗?”
晏无咎表情一滞,似乎没想到她能说出这种话。
宋姝又道:“你一开始将我送去别院的时候,不正是打的这种主意吗?如今正好,你快逃命去,留我和他继续相互折磨,皆大欢喜。”
这话说得真挚又诚恳,半响,晏无咎笑了。
“阿姝,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竟然这样有意思?”
宋姝微微偏头,没回答,却也学着晏泉的模样扯唇一笑。
晨光熹微,暖橘色的光透过层层树影打在晏无咎眼上,却照不暖那眼中颜色。
他似乎是忽然被宋姝的回答激怒,一把拉过她禁锢在身前,手中不知何时变出一把长剑,放在了她的修长的脖颈上。剑锋冷厉,只轻轻一触,宋姝脖颈上的皮肤便被划破。
血珠子顺着象牙似的颈脖像是珊瑚玛瑙串儿一样淌了下来……
晏无咎声音冷硬:“晏泉,你的命,还是她的?”
话落,一阵大风刮来,卷起晨间大雾,宅院内尘土飞扬。
晏无咎月白色的长袖被风刮起,在大风中似风帆飘摇。
他抬起一只手来遮住风烟,注意力却一动不动地放在不远处的晏泉身上。
晏泉仍像是一尊石像一般,一动不动。
半响,宋姝听他道:“我的。”
两个字,像石锥一样扎进宋姝心里。
她被风迷了眼,眼眶通红,高声道:
“晏泉,你从头到尾都在被我耍,为何到了如今,还是这样愚蠢……”
阻拦的话还未尽,三人却同时一愣。
只见冥冥雾影中,凝起一阵奇特的青烟,缓缓在雾中飘荡。
不过片刻,那青烟之中第四个人身穿一袭黑袍,缓缓现身——
禾嗣法师,或者宋姝该叫他,孙孤鸿。
显然,这位神出鬼没的法师是三人都未曾预料到的不速之客。
在此之前,晏无咎从未见过他。
眉头轻皱,放在宋姝脖颈上的利刃却稍微松了松。
“法师?”宋姝唤他,却是欲言又止。
禾嗣身上有太多秘密让她好奇。
不远处,晏泉看着禾嗣亦是一脸戒备。那日禾嗣从宫中消失,昆仑带人封锁四方宫门,掘地三尺都不曾将禾嗣找出来。
晏泉从前从不信鬼神之说,但如今……
禾嗣还是往常模样,笑眯眯地看着宋姝,似乎不曾察觉她脖子上那把利刃。
他道:“王妃,你瞧,一切正好。”
见鬼的一切正好。
宋姝皱了皱眉,干脆问:“你究竟是什么人?禾嗣?还是……孙孤鸿?”
闻言,晏无咎一愣,似乎是想起了列宗堂里头那幅画像,眉头一拧。
“何人在此装神弄鬼?”他低声喝道。
禾嗣,又或是孙孤鸿闻言笑了笑,看向晏无咎,眉宇之间隐隐闪过一丝无奈。
他低声喃喃道:“昌旺衰败天理有时,想来我孙家灭绝于此,亦是天意。”
这话无疑是印证了宋姝的猜测,她凝视着孙孤鸿,想要弄清楚他说的刚刚好究竟是何意。
三人僵持之间,晏泉见晏无咎分心片刻,动了——
玄色身影如鬼魅般闪身上前,手中三尺青锋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剑光。
剑锋微侧半尺,宋姝被晏无咎裹挟着往后退去,眼前恍惚过后,只听“撕拉”一声,晏无咎手臂被晏泉的剑划出了一道口子,殷红鲜血瞬间在月白袍子上渗出一大片。
晏无咎负伤,换了一只手拎剑,那剑再次架在了宋姝脖子上。
只此一动,宋姝心里默默有了猜测——
晏无咎许是无意杀她。若不然,依照他那偏执性子,自己现在恐怕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虽是如此,晏无咎放在她脖子上的剑却是又往深处压了些,鲜血像是小溪一般从宋姝脖子上往下淌。
晏无咎话里多了两分狠戾:“皇叔,你若再轻举妄动,我便杀了她。”
晏泉闻言,身子微微一僵。
“把剑放下。”晏无咎又道。
眼见晏泉躬身便要扔剑,宋姝急了。
“别放!”她道。
声带震动,脖颈处剑刃与血肉摩擦,脖颈处皮开肉绽。
晏无咎握剑的手霎时之间青筋暴绽,隔着两人的衣衫,宋姝隐隐能感觉到身后人的颤抖。
她有些不可思议,片刻之后却又了然。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最后,还是赢了?
做戏,做的太假骗不得人;做得太真,却又容易骗了自己。
孙孤鸿此时开口言道:“王妃那日向我求解缘之法,如今答案就在眼前,王妃为何视而不见?既然已经走到今日,可切莫要被人世浮华迷了眼,误了道。”
话音刚落,火光电石之间,宋姝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恍然明白了什么……
脖子上火辣辣的痛楚越发明显,像是有人用火蛇燎灼她的皮肤。
她静默片刻,既没有去看晏泉,也不与晏无咎说话。
她想起了孙孤鸿在皇宫里对她说过的话:
“由因及果乃是万物之道,由果逆因,却是人法倒转。”
“人法……倒转。”她小声喃喃。
孙孤鸿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看来王妃已然了悟。”由果逆因,需求人力。只是她没想到,这人力并非她自己之力,也非晏泉之力,而是晏无咎。
那一刻,她被晏无咎挟在怀里,忽然之间,不知恐惧,不觉愤怒。
天边朝晖渐露,金灿灿的阳光跃过破败的屋檐,打在了轻瞳那双墨绿色的瞳孔里。
宋姝忽然笑了。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注定是要与晏无咎同归于尽的。
“孽缘,真是孽缘。”她喃喃道。
“晏无咎,你不是想让我陪着你吗?”她轻声道,“我答应你。”
话罢,她以迅雷之势捉住了晏无咎握着剑柄的手,对着自己的胸口狠狠地刺了下去——
“扑哧”一声,利刃穿透她的胸口,也穿透了她身后之人。
恍然之间,她听见了两个声嘶力竭的声音在唤她的名字。
一个很近,一个很远。
剧痛从胸口传来,她感觉自己后背心是一片灼人的暖意。
晏无咎的怀抱,从来没有这样暖和过……她昏沉沉地想。
片刻之后,两人失去支撑,一同摔倒在地。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迷雾之中,她瞧见一个狼狈的身影向她扑来,她开口,想要安慰那人两句,张了张嘴,却只能吐出一汪鲜血。
正明初年秋,摄政王晏泉带兵北进,征讨清风道。
次年春,清风道内讧,道主孙青书为亲子无咎所杀,摄政王攻打妫州总舵,清风道全歼,无咎亡。
第七十三章
“王妃娘娘, 殿下正在议事,您先请回去吧。”
静心斋门前, 昆仑看着宋姝, 笑得有些僵硬。
宋姝身旁,拂珠抱着剑,听着已经听过一千遍的答案, 无语望天。
“殿下政务繁忙,无妨,本宫明日再来。”宋姝意味深长地看了昆仑一眼, 朝着另一侧的兰幽挥手示意,兰幽便将食盒递到了昆仑面前。
“政务虽忙,还请殿下保重身体。”宋姝又道。
昆仑见食盒顶层琉璃盖下那碗八宝蒸鱼, 眼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略微机械地接下了食盒。
接连一个月,宋姝每日带着食盒来静心斋,每日都被昆仑挡住,每日都将食盒留下。
里头那位还在生气, 昆仑夹在自家主子与宋姝之间, 两面受气。
昆仑面色为难,宋姝表情微妙地瞥了他一眼, 也不留恋, 转身便走。
黑墨般的头顶上的东珠折射出春日暖阳温润的光泽, 翠环叮当,像是支乐曲。
一个月前,妫州总舵, 宋姝在轻瞳的躯壳中死去, 在自己的身体里复活。
因果既往, 晏泉却毫不知情,在妫州抱着那具尸体不眠不休守了三日,直到陈何年的消息快马加鞭赶到河北。
大军拔营,晏泉先行一步回了上京。宋姝见他时,那人已经憔悴得没了人模样。
他望着她,却迟迟不肯上前一步,半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宋姝,耍我很好玩儿是吗?”
彼时,宋姝还没有意识到那句话的严重性,刚想上去解释两句,晏泉却转身就走,只留下一个消瘦决绝的背影给她。
宋姝站在王府静心斋的门口,抬头看了看初春的灿烂骄阳。天空碧蓝如洗,明媚日光掠过枝头嫩芽,俏皮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这么好的天气,真是可惜。
她叹口气,转头见昆仑提着食盒走了进去。
书斋里,春阳透过花窗落在檀木书桌上。照亮了桌沿的精雕的钿花飞龙。晏泉单手支着下巴,长睫微眯,正在闭目养神。
昆仑拿了食盒进去。
晏泉睁眼,见那上好的黄杨木盒子,道:“放着吧。”
昆仑垂头称是,正要告退,却又听晏泉开口:“她……今日可有说些什么?”
“禀殿下,王妃嘱咐殿下多加保重身体。”
晏泉微微挑眉,没说什么,脸上却无端多了些嘲讽之气。
书斋内一片寂静,周围的空气像是浓稠的墨汁一般凝固,昆仑不敢多话,站在下首低头无言。
心里叹气:自家主子这气也不知何时才能消。
宋姝出了静心斋,回到梧桐阁——这是去年晏泉才在摄政王府里为她辟的地方,一切仿照未央宫里的陈设景致而建。当年大圣皇帝的未央宫修了五年,这梧桐阁却在短短一年时间里建好了。
宋姝每每站在这块檀木烫金的牌匾之下,都不禁感叹晏泉这一掷千金的阔气。
亭台阁楼,小桥流水,宋姝穿过重重回廊,还没回到抱月楼,梅落便在门口候着了,低头道:“殿下,青菱郡主的赏花宴巳时咱们便该去了……”
梅落话落,宋姝这才想起来,大长公主的长女青菱郡主一个月前便向摄政王府下了帖子,邀她前往将郡主府赏花。
青菱郡主本嫁了佟国公之子佟宇威为妻。晏泉入京后,佟府上下被抄家发配,新皇看在大长公主的情面上,在抄家之前准了青菱郡主与佟宇威和离,还特地赐下了郡主府以表安抚。
宋姝幼时长在宫中,与青菱关系还算不错,谈不上是亲近,但也不曾结过仇,因此郡主府下帖的时候,王府便应下了。
今早梅落同她讲过,然而宋姝念着那晏泉那冤家,压根儿就没听进去。
“原是本宫忘了,一会儿去向青菱赔罪便是。”
说着,四婢便蔟着她回屋更衣洗漱。
然,方走到抱月楼下,一行人却忽见一不速之客。
黑袍灰发,鹰目红痣,正是在妫州消失不见的禾嗣。
当日在宫中之时,四婢具都见过这位神出鬼没的法师,因此虽有些惊慌,但却很快镇定了下来。
兰幽上前道:“梧桐阁乃是王府重地,法师怎不经禀报,胡乱往里闯?冲撞了贵人可如何是好?”
禾嗣闻言,微微一笑,躬身道:“贫道本山野村人,对着王府规矩不甚知晓,冲撞了诸位,还请恕罪。”
宋姝听他称自己为“山野村人”,眉尾不由筋挛一瞬,打圆场问道:“法师可是来见我的?”
禾嗣点头,学着兰幽的模样回道:“禀殿下,正是。”
这下倒换做宋姝有些窘迫了。她摆摆手,挥退了四婢,带着禾嗣进了小厅。
小厅是抱月楼里会客的地方,不如前边的正厅宽敞华丽,但是却景致别样。
兰幽进来为二人奉了茶便识趣地离开了。
再次见他,宋姝对他的身份已经有了把握,端茶笑问道:“我究竟是该称您为法师,还是该唤您一声‘太宗皇帝’?”
孙孤鸿笑笑,道:“不过是个称谓,殿下如何欢喜,便可如何称我。”
这便是承认了。
宋姝也不深究,又问:“不知法师今日前来,所谓何事?还是您终于愿意为我解惑了?”
转灵符也好,《万法符箓》也罢,又或是她重生之事,这一切的一切,归根究底,都是因眼前这位太宗皇帝而启。
宋姝知道,只有孙孤鸿能给她答案。